鬼葬棺(鬼葬)
古代志怪故事,鬼三则(鬼葬,段成式,李浔,原文加译文)
鬼葬
辰州溆浦县西四十里,有鬼葬山。黄闵《沅川记》云,其中岩有棺木,遥望可长十余丈,谓鬼葬之墟。故老云,鬼造此棺,七日昼昏,唯闻斧凿声。人家不觉失器物刀斧,七日霁,所失之物,悉还其主,铛斧皆有肥腻腥臊。见此棺俨然,横据岸畔。(出《洽闻记》)
【译文】
湖南辰州溆浦县城西四十里,有一个\"鬼葬山\"。黄闵所著的《沅川记》中说,这山的中部岩石中有一个巨大的棺木,远看有十几丈长,那就是葬鬼的废墟。当地老人们说,鬼们制造这只棺木时,连着七天都是大白日天昏地暗,只听见山上传来斧凿声,很多人家的木匠工具都不翼而飞。七天后,天晴了,那些丢失的工具又都自己回到主人家里,斧子凿子上都沾上了腥臊的气味。再看山上,就出现了那口横在岩畔的棺木。
段成式
太常卿段成式,相国文昌子也,与举子温庭筠亲善。咸通四年六月卒。庭筠居闲辇下,是岁十一月十三日冬至,大雪,凌晨有扣门者。仆夫视之;乃隔扉授一竹筒,云:\"段少常送书来。\"庭筠初谓误,发筒获书,其上无字。开之,乃成式手札也。庭筠大惊,驰出户,其人已灭矣。乃焚香再拜而读,但不谕其理,辞曰:\"恸发幽门,哀归短数。平生已矣,后世何云。况复男紫悲黄,女青惧绿。杜陵分绝,武子成覠。自是井障流鹦,庭钟舞鹄。交昆之故,永断私情。慷慨所深,力占难尽。不具。荆州牧段成式顿首。\"自后寂无所闻。书云覠字,字书所无,以意读之,当作\"群\"字耳。温段二家,皆传其本。子安节,前沂王傅,乃庭筠婿也,自说之。(出《南楚新闻》)
【译文】
任太常卿的段成式,是相国段文昌的儿子,他和举人温庭筠是好友。唐懿宗咸通四年六月,段成式去世了,当时温庭筠正在京城闲住。这年十一月十三日冬至这一天,下起了大雪。一大早有人敲温庭筠的门。仆人去开门时,隔着门送进一只竹筒,外面的人说是段成式送信来了。温庭筠起初以为听错了,打开竹筒拿出信札,上面没有字,再把信札展开,果然是段成式手写的笔迹。温庭筠大吃一惊,飞跑出门,送信人已经不见了。温庭筠烧上香,再三叩拜后才把信拿来看,然而却看不懂上面的意思。
信上写道:\"我悲痛的进了阴府之门,哀叹我的寿数太短促了!我这一生是完了,后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何况男子为黄叶飘零而悲叹,女子为春深而心惊,自从在陕西杜陵分别之后,继之而来的人成群结队,真是院中井栏上流鹦飞翔,庭上的鹄鸟伴着钟声起舞,而我们这样的老朋友,却永远断绝了情谊。想到这些,我真是感慨万端,写也写不尽啊,就说到这里吧。荆州牧段成式再拜。\"从这次以后,就再也没听到段成式的消息了。那封信中的\"覠\"字,任何书里都没有,按照大意去读,应该是个\"群\"字。温家和段家一直流传着那封信的原本。儿子安节,曾为沂王的太傅,乃是温庭筠的女婿,这些事都是他亲口说的。
李浔
咸通中,中牟尉李浔,寓居圃田别墅。性刚戾,不以鬼神为意。每见人酹酒,必怒而止之。一旦,暴得风眩,方卧于庑下,忽有田父立于榻前,云:\"邻伍间欲来省疾。\"见数人,形貌尪劣,服饰或紫或青。有矮仆,提酒两壶,历阶而上。左右妻子,悉无所睹。谓浔曰:\"尔常日负气,忽于我曹。醪醴之间,必为他人爱惜。今有醇酎数斗,众欲为君一醉。\"俄以巨杯,满酌饮浔,两壶俱尽,余沥满席。谓浔曰:\"何以常时惜酒也耶?\"自尔百骸昏悴,如宿宿酲惙然,数月方愈。(出《剧谈录》)
【译文】
唐懿宗咸通年间,河南中牟县的县尉李浔住在郊园中的别墅里。李浔性格刚毅,脾气暴躁,从来不信鬼神。每当他看到有人向鬼神祭酒,就会很生气地制止。有一天,他突然得了中风病,在房檐下躺着,就见几个农夫来到床前说,\"邻居们听说你病了,特地来看你。\"李浔看这几个人相貌丑陋不堪,有的穿紫有的穿青,又见一个很矮的仆人提着两壶酒沿着庭院的台阶走上来,但这些人李浔身旁的家人都看不见。那矮仆说,\"你平时特别固执,瞧不起我们。别人敬我们点酒,你也阻挡制止。今天我带来几斗好酒,大家和你一起喝个痛快吧!\"说着就拿来一个很大的酒杯,倒满了酒给李浔,把两壶酒都倒光了,地上还洒了很多的酒。那矮仆又对李浔说,\"你看我们可不像你平时那么珍惜酒吧?!\"李浔这次被鬼怪们灌得醉成了一滩泥,总是醉醺醺的又昏又乏,过了几个月才好。
民间故事:鬼魅血案
二年旧历七月十五,浙江省仁县荷溪镇发生了一桩奇案——鬼杀人。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俗称鬼节。民间相传:七月十五日阴间放假,地府大门洞开,人鬼之间的幽隔之路被打通,旧鬼可以回家接受祭享,新鬼则可以乘机魂归地府。
二年七月十五这个“鬼门关”,浙江省仁县荷溪镇梅府上下十八口,除在英国读书的二公子梅文清以外,全部变成了“新鬼”。
家主梅园村死在卧室的床榻上,身首异处;夫人郑氏死在床榻下面,咽喉被长而锋利的爪甲掐断;长子梅明清整张脸被火焰烧得皮肉焦糊,死在一座假山后,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洋枪;其他诸多家人及仆佣,男的不分老幼,全被抠去了眼珠;女的不分老幼,全被挖掉了双乳;孩童不分男女,全被撕开胸肚挖去心肝。
仁县县署在关于案件上交的公文中强调:一,梅府所有门窗均无丝毫损坏的痕迹,而杀人者也未留下任何痕迹;二,荷溪镇多人证言,梅府自新宅建起入住后,夜夜闹鬼,群鬼青面獠牙,喷烟吐火,最终酿成灾祸。此案非凡人能力所为,实乃厉鬼也。
省城杭州军政府接到仁县县署紧急公文的当天,就对省警务厅发出特别敕令:立即遣派干员查办此案。
浙江省最高当局之所以对仁县荷溪镇发生的血案如此重视,案件本身显现出的凶残暴戾和诡谲奇异只是其一,更为重要的是因为被杀者梅园村身份特殊——他是反清革命组织光复会的一位重量级人物。
光绪三十三年,皖浙两省武装起义失败,组织和发动这次起义的领导人徐锡麟、秋瑾被官府杀害,光复会的其他头领如陶成章、王金发等人纷纷避难国外,亡命东洋。而梅园村却始终坚守浙江,等待时机再举义旗。在这段艰难的岁月里,梅园村劳心劳力,因而患上了肺痨病,经常吐血。武昌起义以后,梅园村多次前往上海,说服敢死队领导人、原光复会头领王金发率敢死队驰援浙江省,并策动新军官兵同时起义,为整个浙江省的汉土光复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谁也没想到,回到老家休养的梅园村,家中却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的鬼魅血案……
老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梅家丧期头七将满的前两天,梅家府宅内又发生了盗案,不仅存放在库柜里的钱财珠宝被洗劫一空,从县警署派来荷溪镇看护梅府的巡防队员也有三人被杀害了。
这天夜里,轮到镇警务公所的警士耿长生当值。耿长生是梅家二少爷梅文清的旧友,梅家出事,好友又不在家,耿长生自然就对此案格外上心。
半夜时分,耿长生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一个巡防队员神色慌张地报告说:“耿警士,孔队长被杀了!”
孔队长名叫孔尚武,是县警署巡防队派到荷溪镇来的小队长。
耿长生听了巡防队员的报告,急忙同他一起赶往梅府。来到梅家府邸,大门前灯笼火把已全部燃起,光亮如昼。
巡防小队的人聚在一起,神情惊恐地低声道:“守在里面的孔队长、顺子和小六三个人都死了!”
“真奇怪,我们在四周巡查,什么也没发现!”
“依我看,肯定又是恶鬼干的。”
“是啊,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也只有这些鬼才能做到……”
大家一见耿长生,马上停止了议论。而耿长生不同任何人说话,径直大步走进了梅府大门。
耿长生端着一盏灯芯扭到最亮的高脚玻璃罩洋油灯,将梅府宅内迅速查看了一遍:存放金银珠宝和钱财的库柜大锁被砸开了,里面存放之物荡然无存。孔尚武和两名巡防队员分别死在灵堂、卧室和天井里,虽然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但死者身上的致命伤显然是刀剑留下的。耿长生又在库柜上下以及四周再一次进行了仔细检查,发现孔尚武的身下压着一把带血的短刀,刀面上铸有几个字:“卞,光绪丁未年秋。”
耿长生一见刀面上的字,便急忙走出梅府,纵身跃上大门前的一匹快马,往县城奔去。
耿长生如此惊急地奔往县城,是因为这个“卞”字牵涉到仁县的一个重要人物:卞三猴。
卞三猴本名卞子明,因从小瘦弱且兄弟中排行第三,才得了“卞三猴”这个绰号。
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卞三猴,个头中等,一对单皮眼老是眯着,像在笑。嘴也总是抿着,也像在笑。一个适中而不夸张的鼻子长得端端正正,下面蓄有两撇八字小胡,显出一团平和之气。耿长生之所以一见刀上的“卞”字就想到他,一是因为仁县姓卞的只有卞三猴一家,而且他父母兄弟都已亡故,别无分户。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卞三猴满清时期在仁县衙门做过捕头,县城里的老百姓对卞三猴十分爱戴。这不光是因为卞三猴平日一脸和气,从不倚仗第一捕快的势力欺压民众,还因为他在捕快房当差二十多年,侦破了不少大案重案,使县城能够安享太平。所以,县城里的人见到卞三猴都尊称他一声“三爷”。
得月茶楼坐落在仁县县城贯通东西两座城门的最繁华的街面上,楼高三层。江南人自古尚清谈,得月茶楼正是城里闲人暇士聚集吹牛聊天的最佳场所,因此,得月茶楼也是仁县县城里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自从荷溪镇发生了鬼杀人的血案,来这里的茶客谈议的话题就都集中在了这个案子上。
“……我那表侄那天清早给梅家送豆腐,梅府大门一直关着,他叫了半天也没人开门。他心里犯着嘀咕,就从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唉,真是惨……”
二楼中厅九号茶桌旁的中年茶客一脸哀伤,说到此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嘴里唏嘘着不忍再言。
茶楼老堂倌手里拎着大铜水壶在各个茶桌间续水,长长地叹息一声说:“老梅家也不知哪一辈人作了孽,遭此报应……”
“我看不是老辈人作了孽,是梅园村自作自受!”坐在八号桌的一个满脸老斑、蓄着山羊胡子、脑后有一根枯黄辫子的茶客接过了话头,“他梅园村不在省城领着乱党造皇上的反,闹什么主和,会遭这种报应?”
“哎呀,德公快别这样说!”同坐在八号茶桌的一个宽脸膛的茶客马上劝阻,“省警务厅派下来的人正在追查这事儿哩。”
“追查?怎么追查?”山羊胡子嗓音提高了八度,“鬼神爷来无影去无踪,谁有本事查得清楚?”
“唉,老梅家园村这一房算是绝了。”
“绝不了!他家老二梅文清还在英吉利留学,听说是学警察的……”
“警察?你们听听,听听,这新词多别扭啊!”山羊胡子刚咬了一口酥饼,又抢着话来,把嘴里嚼碎的饼渣喷溅得四处飞扬,“往日皇上在位的时候,衙门办差抓贼的叫捕快,说起来又顺口又响亮。现在的人真没出息,偏要学着洋鬼子把衙门办差抓贼的叫做警察。这两个字光听话音,就好像屁股眼老在发痒似的,紧擦紧擦……”
山羊胡子一句粗俗秽语逗得茶客们哄然大笑。
“德公说得不错,这‘警察’的叫法实在不太雅。”八号同桌的宽脸膛马上奉迎地附和,“我寻思着,要是卞三爷还在衙门捕快房里当差,兴许梅家的这个案子他能查个水落石出。”
“嗨,还提他卞三猴干什么?眼下是,他一个前清旧人,已经被赶出衙门了……”
“三爷,甲字号桌位还给您老留着哩!”
就在这个时候,卞三猴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堂倌恭恭敬敬的引领下,手拎小铜酒壶,慢步走上了二楼。卞三猴离开县衙后,每天天一亮便拎着那个被他摸得油光锃亮的小铜酒壶,到县城北门外打拳,之后便来这儿喝茶。
满堂茶客一见,立刻噤声不语,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位正被他们议论着的人。
小堂倌快步走到临窗的甲字号单人茶桌前,一边抹着桌面,一边问:“三爷,您老用点儿什么?”
“老样儿,一杯花茶四个酥饼,把酒壶灌满!”
卞三猴径直走到茶桌前坐下,旁若无人地闭上了双眼。但是凭着多年做捕快的经验,他还是察觉到了戊字号单人茶桌那个把礼帽搁在茶桌右上角的阔脸大汉的异常。镇中有大案,若在以前,卞三猴一定要上前去仔仔细细地盘问一番。现在,卞三猴心里还萦绕着刚刚有人说的“前清旧人”那句话。
不一会儿,小堂倌手托木盘,送来一杯茶水、四个酥饼和灌满了酒的小铜壶。
“三爷,您老的齐了。”
卞三猴仍然闭着双眼,嘴里轻轻“嗯”了一声,揭开盖子先在鼻下嗅了嗅茉莉花的茶香,然后小呷一口,慢慢喝茶。
山羊胡子见卞三猴如此神态,禁不住站起身来,拱手抱拳,说道:“三爷,好胃口哇!”
“德老爷不也是吃的四个酥饼嘛。”卞三猴一边吃着一边答话,双眼还是闭着。
山羊胡子诧异地哎了一声,问:“三爷刚来,何以知道老朽吃的是四个酥饼?”
“这很简单。”卞三猴一脸对问话人的不屑,“德老爷也是得月茶楼的常客,应该知道这里上酥饼用的盘子是有一定之规的。”
山羊胡子听了卞三猴的话,瞧瞧甲字号单人茶桌的桌面,再回头看了看自己桌上的盘子,手捻胡须呵呵笑着说:“三爷真不愧是衙门捕快房里的第一高人,好眼力好心计,老朽佩服!但不知三爷对荷溪梅家新宅的案子……”
“住口!”卞三猴蓦地睁开双眼大声呵斥,“旧人不闻新事,百姓不言官事……”
正在此刻,一身黑色制服、戴着黑顶白边大盖帽的警士叶奎,带领一队手持刀枪的巡防队员冲上了二楼。叶奎站在楼梯口,大声喊道:“都给我听着,警署办案,全体肃静!”
中厅内顿时一片慌乱,茶客们纷纷站起身,争着往另一侧楼梯奔去。
只有坐在甲字号茶桌的卞三猴和坐在戊字号茶桌的阔脸大汉没有动。卞三猴从虚眯的眼缝里看见阔脸大汉快速做了一个动作:抓起摆放在茶桌右上角的礼帽,扣在了头上。
“肃静,肃静!”叶奎再次挥动手中的黑色警棍,把楼梯敲得咚咚响,“所有人不得擅自离开!”
茶客们被撵回到原来的桌位,省里来的袁、钱二位警官一前一后从楼梯走了上来。
袁警官扫视了一下厅堂里的茶客,开口说:“各位父老乡亲,本人奉省警务厅之命,抓捕偷盗荷溪镇梅府财物的杀人案犯,希望各位鼎力配合。”
茶客们一听,立刻议论纷纷。
叶奎领着袁、钱二位警官走到甲字号单人茶桌前,说:“卞三爷,起驾吧!”
卞三猴吃着酥饼,淡淡问了一句:“去哪里?”
“请您到县警署走一趟!”袁警官接话。
就在卞三猴同叶奎和袁警官对话的时候,钱警官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把目光从卞三猴身上移向了坐在单人茶桌前的另外几个茶客身上。
袁警官又接着道:“卞先生是在衙门里当过差的人,应该懂得规矩。”
“我懂了!”卞三猴淡然道,“叶警士,请便!”
“卞三爷,案发现场有您的刀,对不住了!”叶奎说着,上前给卞三猴戴上手铐,几个巡防队员随即拥上来,押着卞三猴走向楼梯口。
正在这个时候,钱警官却摇晃着肥胖的身躯,往右一直走到了戊字号单人茶桌前,对阔脸大汉斥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做生意的!”阔脸大汉瓮声瓮气地回答。
“把帽子取下来!”
“为什么?”
钱警官不耐烦地吼道:“让你取你就取,废什么话!”
袁警官闻声,快步来到钱警官身旁,掏出手枪对准阔脸大汉,大声喝道:“取下帽子!”
阔脸大汉从低扣着的礼帽边檐瞅着抵在自己头顶的枪,慢慢抬起左手,取下了头上的礼帽。
钱警官绕过茶桌走到右侧,审视阔脸大汉的头脸,当他看清右太阳穴上端的一块青黑疤记时,“哦”了一声,说:“大疤头,宗社党的要犯。省警务厅在杭州城里追查了你几个月,想不到躲在这儿清闲!”
大疤头见自己被认出,蓦地一下站起身来。
“别动!”钱警官立刻拔出手枪,抵在大疤头太阳穴的黑疤上,“我知道,阁下从前是浙江巡抚衙门的护卫副都统,功夫了得。我劝你今天别逞能,只要我手指一动,你这黑疤头上就得多个血窟窿!”
叶奎带领省城警官前往得月茶楼抓捕卞三猴的时候,县警察署署长刘三鼎手里托着一个放着“卞”字短刀的木盘,满脸堆笑地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来到县署,面见知事梅园庭。
刘三鼎年岁四十,一张上宽下窄的倒三角脸上,镶嵌着一对暴凸的金鱼眼,上面还布满了血丝,令人望而生畏。自从坐上县警署署长的位子,刘三鼎每晚必到春花楼名妓一夜仙的云仙小榭嫖宿,不捱至日上三竿,决不下床。
可今天一大早,他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心腹警士叶奎在门外大声报告,说省城的两位警官有要紧的事要见他,人已经到了警署大堂。刘三鼎不得不从一夜仙的花床上爬了起来,赶回了县警署。
刘三鼎本以为是荷溪血案有了新的进展,却原来是两位警官查案查不下去,要回省城。刘三鼎向他们提出一个要求:去把荷溪血案的疑犯抓了,就算结案。二人归心似箭,自是答应,跟着叶奎去了得月茶楼。
刘三鼎这一招“为了打鬼借助钟馗”,既整治了多年的宿敌卞三猴,又了结了荷溪的案子,一举两得!
走进县署内堂,刘三鼎看见县署知事梅园庭正紧蹙双眉,在内堂来回走动。
梅园庭今年四十有二,脸庞清癯,五官分明,中等偏上的身板平日里老是抻得直直的,那件穿在他身上的月白色长衫总像熨烫过的一样平整光洁,不摺不皱,使得这位往日的教馆先生显得格外文逸雅俊。然而,自从族兄梅园村一家的血案发生后,梅园庭眼泡黑肿,不修边幅,憔悴了不少。
此刻,梅园庭在内堂等候师爷许道才,要他派人去省城杭州给在英国伦敦留学的梅文清拍加急电报,催他赶快回来,不想到却等来了刘三鼎。
当刘三鼎把荷溪镇梅宅又发生盗案、库柜钱财珠宝被窃的话刚说出口,梅园庭一下子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大声斥问:“不是叫警署派人严加看守的吗?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遵照韵石兄的吩咐,已经派了,但还是失了盗,而且神不知鬼不觉的!”刘三鼎接答道。
韵石是梅园庭的表字。
“祸不单行,真是祸不单行啊!”梅园庭满脸忧急地在堂内快步来回,嘴里喋喋不休地说,“我族兄全家被害,如今钱财珠宝又被一空,这让我怎么向文清交代呀!”
刘三鼎追问道:“听韵石兄所言,令侄梅文清要回来了?”
梅园庭颓丧地长长叹出一口气,说:“我已派人去省城给伦敦发了加急电报,不出半个月文清就可以回来,可……”
“韵石兄用不着担心。”刘三鼎自得地一笑,“我保证,令兄家的案子不出三天就可全部了结!”
“三天?”梅园庭满脸狐疑地盯着刘三鼎,“这案子怎么结?”
刘三鼎没有回答梅园庭的话,伸手从摆置在茶几上的木盘里拿起裹着绸布的短刀,递给梅园庭,道:“这把短刀,是荷塘镇警士耿长生在昨晚被杀的孔尚武身下发现的,刀上铸有本县一个人的名号,请韵石兄过目。”
梅园庭接刀看了看上面的字,问:“卞?难道是卞三猴?”
“我早就对韵石兄说过,前清衙门的旧人只会干坏事,现在是证据确凿了。”
“那,警署打算如何处置?”
“先把这只猴子抓起来。”
“卞三猴可不是一般的猴子!”梅园庭把头摇了几下,“先不说此人身手超人一等,就凭他这些年在本县的人脉声望,没有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恐怕压不住这猴精。”
刘三鼎笑着走到椅位前坐下,端起茶水喝了一大口,道:“我把这件事托交给省城来的钱、袁二位警官了,省警务厅这座五指山一定能压住……”
正在这时,许师爷带着叶奎快步走了进来。
“叶奎,快说,事情办得怎么样?”刘三鼎忙从椅子上站起身,走上前问。
叶奎满脸堆着笑,把竖起大拇指的手几乎杵到刘三鼎的鼻子上大加夸赞:“省城的两位警官大人一出场,卞三猴就乖乖束手就擒了。”
“哦,要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刘三鼎嘴里虽然这样说,但目光里却满是疑惑地盯着叶奎。
“当然是真的,手铐还是我亲自给卞三猴戴上的!”叶奎提高了嗓音,“而且,省城的警官在得月茶楼不但抓了卞三猴,还抓了一个叫大疤头的人。”
“大疤头?抓他干什么?”梅园庭眉头一蹙,马上问。
“是啊,”刘三鼎也催问道,“为什么抓这个大疤头?”
叶奎回答:“这个大疤头辛亥光复前是省城巡抚衙门护卫亲兵副都统,是宗社党要犯。”
“什么中社党下社党?老子怎么越听越糊涂!”刘三鼎不耐烦地嚷道。
叶奎忙解释说:“我听钱警官说,宗社党是满清宗室皇族为了反对皇帝退位,反对同南京革命政府议和而成立的组织。满清皇帝被迫退位后,宗社党也随之解体。可各省的分支并不甘心,仍在暗中进行活动。今年三月中旬,大疤头一伙在省城准备,被省警务厅侦破,可惜让大疤头跑掉了。没想到,今天大疤头自己撞在了钱警官和袁警官的枪口上。袁警官还要我报告署长,今晚务必多派人手严加看守要犯,明天一早就押回省城。”
刘三鼎眉头一蹙,问:“卞三猴也要押走?”
“不不。”叶奎马上接道,“袁钱二位警官说,卞三猴是仁县的人犯,留给署长您亲自处置。”
“好!”刘三鼎脸上立马转忧为喜,快步走到叶奎面前说,“叶警士,今晚巡防队全体弟兄一个也不能休息,由你亲自带领,严密看守卞三猴和大疤头。谁要有半点儿懈怠,老子扒了他的皮!”
七月二十二日,也正是省城二位警官在仁县县城得月茶楼抓捕卞三猴的同一天,一艘从上海驶往杭州的客轮头等舱里,一对年轻主仆正在交谈。
仆人问:“二少爷,我真不明白,这本书上那个叫福尔,福尔什么……”
主人道:“福尔摩斯。”
仆人说:“对,福尔摩斯。这个福尔摩斯,他怎么一看见地上的脚印就能猜出这个人有多高多重?这也说得太神了吧!”
主人道:“不是说得太神,是因为福尔摩斯有精确合理的判断推理能力。”
仆人说:“我看都是瞎胡猜的。”
主人道:“伴儿,一时半会儿给你讲不清楚,以后再说吧。明天船一到码头,你就去雇辆马车,我们立即赶回县里去。最近我爹给我写来几封信,说新房子出了一些怪事,闹得人心惶惶。什么怪事,在信里也没写清楚,所以我才向校方请假回国……”
这位盘腿坐在床上看着英文版《福尔摩斯探案集》答话的年轻主人,就是梅园村在英国伦敦皇家警察学校读书的二儿子梅文清。坐在床下凳子上问话的仆人是他的随从,名叫伴儿。
梅文清年二十三,身材不胖不瘦,模样文雅娴静,其脸型容貌与父亲梅园村年轻时极为相似:两道剑眉,一双亮眼,鼻梁隆挺,嘴口方正。尤其是双眉蹙起时印堂处竖立的三道皱纹,更是连长短粗细都同其父的一模一样。伴儿是梅文清的奶娘柳妈的儿子,比梅文清小三岁,长相整个可用一个“圆”字来概括:圆胖的囡囡脸上嵌着一对圆圆的娃娃眼、圆眼下面的短鼻梁上长着一个圆鼻头、鼻下一张小圆嘴,甚是逗人喜欢。
梅园村从事反清革命那些年,梅家遭到官府的严厉追查,家人担心年幼的梅文清受到牵连,暗中把他悄悄送往上海一个洋人朋友——公共租界圣约翰教堂的神父哈珀的教会学校,伴儿作为随从也一起去了上海。不久后,国内局势日趋严峻,哈珀神父又把梅文清送往英国,伴儿也跟随到了西洋,一呆就是八年。
梅文清考上皇家警察学校之后,其父梅园村在信中说:“初建,各方面都需要人才,尤其是治安警务,关系到国家民生稳定,百姓安乐,望我儿学成归来,为国效力。”
不久前,梅文清再次接到父亲的信,对其信上所言的奇异之语深感不解,他便立刻向校方请假,回家探亲。
邮轮抵达上海,当天梅文清和伴儿下船,立即转了一艘国内航线的客轮,驶往杭州。
第二天上午十时许,客轮经过一夜的航行后,靠拢了钱塘码头。
伴儿依照梅文清的吩咐,先忙着下船后,立即雇好了马车。
车夫不停地挥鞭,马车一路快速行驶,路过野坟口时,车子陷进了泥里。梅文清下车察看,发现了一辆破旧的囚车和一副手铐脚镣,但不见人影。他急着赶路,没有多想,帮着车夫把车推出来,一行人终于赶在天黑后城门关闭的前一刻驰进了仁县县城,径直前往县署衙门。
县署后宅的书斋内,一盏透着柔和光亮的淡黄色薄纱罩灯摆在书案上,梅园庭坐在灯下批阅着案卷文书。
“姨父,我是丹桂。”
书斋门外有人轻轻敲叩,接着响起了一个女人温雅柔和的声音。
梅园庭从案卷文本上抬起头来,道:“进来吧!”
丹桂姓何,刚满二十岁,青春靓丽,是梅园庭夫人的侄女。她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姨妈长大,夫妻二人对这个姨侄女视如己出。
“丹桂,来,坐吧。”
梅园庭又在文本上批了几个字,然后放下手中的毛笔,站起身来。
“姨父,我还要去给姨妈送药,您有什么吩咐,就说吧。”
梅园庭说:“姨父已经给你文清表哥拍了加急电报,让他马上回来,等他到了,你亲自去接一下。文清全家遭难,姨父在电报里没有对他明说。但只要文清一到省城,见了他父亲以往的那些老朋友,他马上就会知道。唉,我担心文清听了受不了!丹桂呀,你和文清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知心知底,与其让外人在文清面前乱说,不如你去把他父母的实情亲口告诉他,而且一路上还可以有个照应!”
“我明白。”何丹桂点头应答。
“大人!来了,来……”
师爷许道才慌慌张张地叫喊着从门外奔进,语不成句。
梅园庭不悦地问:“谁来了?把话说清楚!”
“他,他……”
许师爷伸出哆嗦的手指着门外昏暗中站着的一个人,依然语不成句。
梅园庭顺着许师爷的手看去,门外昏暗中的人走进门来,梅园庭一见,顿时脸色大变,连退几步,撞落了桌案角上堆放的卷宗文本,他也抬起手指着来人,说不出话来。
何丹桂见姨父神情如此大变,急忙转过身来。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满脸诧异地看着神情慌乱的梅园庭,说:“小叔,您怎么啦?我是文清啊!”
“文清表哥?”何丹桂快步上前,辨认后惊喜地叫喊起来,“姨父,是文清表哥回来了!”
梅园庭在何丹桂搀扶下,迈着颤抖的脚步走到梅文清面前,等他看清此人确实是自己的侄儿梅文清后,浑身仍然颤抖地说:“唉,真把我吓坏了!长得太像了,我还当是你父亲……”
“我父亲?我父亲怎么啦?”
梅园庭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没有回答侄儿的问话。何丹桂和许师爷呆呆地愣立在那里,默然不语。
“小叔,我父亲到底怎么啦?您快说呀!”梅文清再次催问。
梅园庭重重地叹息一声,这才以还带着颤抖的声调回答说:“七天前,你父母和全家人都死了,被厉鬼杀死了!”
梅文清瞪着一双惊诧的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我妈呢?!”伴儿在门外听见梅园庭说的话,大声喊叫着冲了进来,一双急切寻求答案的眼睛盯着何丹桂。
何丹桂满脸凄然地说:“柳妈,她也被害了……”
“妈——”
伴儿一声大叫后便昏厥倒地,不省人事。
何丹桂和许师爷按照梅园庭的吩咐,把伴儿送到左边的一个耳房里休息。
仍是一脸惊诧、完全没回过神来的梅文清被搀着坐了下来。
“……这些恶鬼隔三岔五到你家新宅去,开始只有一两个,再后来是三五个、七八个,最多时竟然达到了二十几个,而且一连几个月,夜夜都是这样。我去看你父亲时,听他说这些鬼个个身高丈二有余,青面獠牙,吞烟吐火,在堂前嬉舞喊闹,十分瘆人。”梅园庭坐在内堂摆设的压惊酒席旁,向梅文清讲述着他父母及全家被鬼杀害的情况。
梅文清满脸阴沉,一语不发。
梅园庭继续说道:“你家新宅的地址,是你父亲和你大哥一起选定的。当时,就曾有人说这地方不太吉利,应该换个地方,可你父亲没听……”
“小叔,不要说了!”梅文清仰头喝下一杯酒,说,“我要回荷溪去为父母兄嫂守灵!”
“今晚?那不行!”梅园庭听梅文清如此一说连连摇头,“太晚了,还是明日一早……”
“侄儿决心已定!”
梅园庭看了一会儿梅文清,放下酒壶,说:“那好吧,既然贤侄一定要今晚回荷溪,我也不阻拦。明清大侄子生前的那支洋枪还在我这儿,你把它带上。许师爷,去把书柜里的洋枪拿来交给二少爷。”
许师爷拿来洋枪,交给梅文清。
梅文清一接过枪,马上就认出是英国造的韦伯利MK VI型左轮手枪,因伦敦皇家警校上课和训练使用的也是这种型号的左轮手枪。
梅文清手腕发力一抖,甩开了转轮,当他看见弹巢里满满地装着六颗子弹,心中顿时产生了一个疑问:危急时刻,大哥为何没有使用这把枪呢?
梅园庭似乎看出了侄儿心中的疑问,说道:“我听荷溪镇的人说,这些鬼在你家作祟杀人时,明清曾使用过这把枪,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打不响。所以,大家都说凡人敌不过鬼怪!”
梅文清当然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怪,更不相信这个“洋枪见了鬼打不响”的荒诞说法。
“小叔不是说,那个叫卞三猴的人是嫌犯吗?我要先去牢房见见他。”
叶奎领着梅文清到县警署监牢去见卞三猴,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对梅文清说:“这可是署长大人为您破的例,按规矩是决不允许任何人夜里进入县警署监牢的。”
走进监牢,梅文清看见卞三猴戴着脚镣手铐,闭目靠躺在墙角的草堆上,听到叮叮当当打开牢门的声音,他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乜斜了一下,随后又闭上眼睛,不言不动。
叶奎和梅文清一前一后走进牢房,叶奎推了推卞三猴,道:“卞三爷,梅家二少爷有话问您!”
“我听着哩。”卞三猴闭目而答。
梅文清开门见山地问:“是你害死了我全家?”
“我是人,不是鬼。”
“那县警署为什么要抓你?”
“很简单,”卞三猴睁开双眼瞥了瞥叶奎,“梅二少爷问问叶警士和他的署长大人就知道了!”
“卞三爷,你是撞了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叶奎又是摇头又是撇嘴地哼哼一笑,“署长大人要我告诉你,过了今晚,警署大牢就不再留你这个贵客了。”
“怎么,连一次堂也不过……”
“用不着!”叶奎蛮横地打断卞三猴的话头,“署长大人说证据确凿,明日午时在东门外开刀问斩!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卞三猴看向叶奎,问:“能不能给我弄壶酒?”
叶奎气恼地一脚把卞三猴的小铜酒壶踢到他脚边,便拉着梅文清离开了牢房。
梅文清回到县署便向梅园庭辞行,已经清醒过来的伴儿非要跟他一起回荷溪。梅文清拗不过他,只得同意了。
梅文清和伴儿出了县署大门,跨鞍上马,连连加鞭奔驰向前,顷刻间就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荷溪镇距离仁县县城有三百多华里的路程,沿途多为丘陵山地,林木森森,植被繁茂,一条崎岖的山路在高低起伏的山丘间蜿蜒向前伸展。
梅文清和伴儿一路催马往前飞奔,不出一个时辰就跑完了大半的行程。
夜色笼罩着寂静的荒野,四周不时出现的磷火似鬼眼般在路旁坟冢上闪亮浮动,摇晃跳跃。半空中还不时地传来几声候鸟凄凉的啼鸣,使这阴幽荒野更加森然可怖,骇人心魄。
伴儿心急,奔马在前,梅文清挥鞭催马追赶在后。急促的马蹄踏破荒野之夜的沉寂,把清脆的“哒哒哒哒”的声音传送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突然,一声凄厉的怪叫划破了寂静,山路上陡然耸立起两条丈二有余的高大黑影,挡在了奔驰的快马前头。伴儿一惊,急勒马缰。伴儿的马受到这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惊,顿时嘶啸着前蹄腾空,一下子把伴儿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梅文清追了上来,他急勒马缰,翻身跃下,扶起摔翻在地上的伴儿,问道:“伴儿,你怎么了?”
伴儿满脸惊吓,颤抖着说:“少爷,有鬼……”
梅文清双眉猛然一蹙,急问:“在哪里?”
“在前,前面……”伴儿伸手往前指着说。
梅文清快速从怀里掏出手枪,往前看去,山道上空旷寂寂,并无一物。梅文清又仔细盯看了片刻,把枪收回怀里,拉起伴儿说:“伴儿,是你眼花了,前面什么也没有。”
伴儿瞧着空寂的山路,嘴里嗫嚅着说:“奇怪,我刚才明明看见……”
“伴儿,快上马,有话到了镇上再说!”
“我是真的看见了嘛!”
伴儿走去牵马,嘴里仍然喋喋嗫嗫着,梅文清也回到自己的马旁,当他拉起马缰正欲踏镫跨鞍时,又听见伴儿哎哟哎哟地大声叫喊起来。
“你又怎么了?”梅文清厉声喝问。
伴儿双手紧紧抱着头喊叫道:“哎哟,有人,有人打我!有人打……”
梅文清正欲再问,眼前黑光一闪,自己头上也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两下,三下。梅文清急忙举起双手来遮挡。这一次,他也清晰地看见了前面山路上倏然耸立起来的两条高大黑影,黑影一边往前行进,一边发出凄然的咯咯笑声,甚为恐怖。
与此同时,梅文清还看见山道两旁前前后后跟着耸立起了好几排黑影,个个丈二有余,跨着大步往前移动,同时发出凄森刺耳的笑声。梅文清呆愣地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高大黑影,一时间连怀里揣着的手枪也忘记掏出来了。
此刻,山路前面的两条黑影和山路两边排列的众多黑影口里喷出一阵阵火团,跨着大步,势不可当地向梅文清和伴儿欺压过来。
伴儿吓得丢掉牵在手里的马,大声惨叫着往后奔逃,不料脚下失步,摔翻在地上。
山路前面的两条黑影似乎并不理睬倒在地上的伴儿,一步一步地朝着梅文清逼近。
少顷,梅文清从惊吓中醒过神来,他伸手从怀里掏出手枪,朝山路前面的两条黑影射击。但第一枪没有打响,两条黑影更加快速地向前逼近;梅文清接着又向黑影射出了第二枪,子弹虽然没有击中目标,但山路前面的两条黑影听见枪声,立刻停止了前进。梅文清看不清目标,只好凭感觉放枪,企图威慑住对方。
这时,山路前面的两条黑影发出一声尖厉的怪叫,四周的黑影便一起喷吐出浓浓的烟火雾气,梅文清顿时被烟雾蒙裹,失去了射击目标。过了一会儿,烟火雾气渐渐消散,黑影已然尽数失踪,山野又回到了一片沉寂之中。
梅文清四处寻找,但什么也没找到。
耿长生的家在荷溪镇北街石拱桥旁,前门临街,后面有个小院,十分寂静。
吃完晚饭,耿长生再次把梅府杀人案的线索仔仔细细地进行了一番梳理,又把每个细节反复揣摩了一遍。他想,如果一个人犯了杀人罪,官府抓捕时这个人不仅不反抗不逃跑,反而从容镇定、不惊不惧地伸出双手让抓他的人给自己戴上手铐,起码说这个人心不藏奸。一个心里没有藏匿奸诈险恶的人,怎么会去干杀人的罪恶勾当呢?如果卞三猴没有杀人,那把铸有“卞”字的短刀又是怎么回事?它为什么会落在犯罪现场呢?
耿长生双手抱胸,坐在自家厨房矮桌前思来想去,一直到远处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耿长生一下子站起身来,从挂在墙上的刀鞘里抽出长刀,纵身跃至门旁问:“谁?”
“长生,快开门,我是梅文清!”
耿长生急忙用没有拿刀的手抽开门闩,闪动的灯光映照着神色惊恐的梅文清,他扛着伴儿进了大门。
耿长生仔细辨认一番,惊喜地说:“文清,真的是你回来了!”
“快,先帮我把伴儿接过去。”
耿长生放下手中的长刀,双手接过伴儿,轻轻放在堂屋方桌旁的椅子上,问:“伴儿怎么啦?”
梅文清没有答话,关上大门,跟着走到方桌前,问:“家里有没有酒?”
“有。”
耿长生一边应答,一边打开靠墙的小木柜,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酒瓶。
梅文清接过酒瓶,拔开瓶塞,将瓶嘴对着伴儿喂了几口,强行灌进的酒流入伴儿嗓子眼里,呛得他咳嗽了两声。梅文清举起酒瓶,仰起头咕噜噜地连灌了好几大口,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文清,这么晚了,你们从哪里来?”耿长生问。
“仁县县城。”
“你没去你小叔那里?”
“去了,家里发生的事小叔都对我说了。”梅文清又仰头喝了几大口酒,“那些东西,我刚才在回来的路上也撞上了,个个丈二有余,喷烟吐火的,伴儿吓昏了,马也吓跑了。现在我明白我大哥为什么没用枪了,那是因为心里恐惧,极度的恐惧。刚才在路上,我吓得忘记了掏枪,等掏出了枪,第一枪也因为恐惧没打响,第二枪虽然打响了,但手抖得厉害,没能打中。最后我镇定下来,连开三枪,那些东西这才全都跑掉了。长生,你说,那些身高丈二喷烟吐火的东西,难道……难道真的是鬼?”
“我也说不清楚。”耿长生摇头,从桌上抓起酒瓶仰面灌下一大口,“文清,今晚你应该留在县城,这样回来太冒险……”
“不,今晚我一定得回来。”梅文清不等耿长生把话说完,马上接道,“今日是头七,无论冒多大的危险,我也必须赶回荷溪为父母家人守灵!”
耿长生两眼直直地盯视着梅文清,好半天才点着头说:“我还以为,你梅老二去海外吃了几年洋面包,也会变得像省城里那些假洋鬼子一样,只会耍着洋腔说几句软绵绵的英格里西哩!原来还是那副九头牛都拉不动的犟脾气。好,冲着你梅文清这副没改的脾气,我同你一起冒这个险。走,现在就去你家灵堂。”
梅文清接过酒瓶,一口气全部喝光。
奠祭亡者的灵堂设在梅家府邸前厅的大堂内,此刻,灵龛上白烛熠熠,香火烁烁,梅园村夫妇的两口大棺并排摆放在灵龛的后面,其余十六口棺柩分成左右摆在灵堂的两侧。一阵秋风吹了进来,拂动满堂悬挂的惨白色挽联和挽幛,发出簌簌的声响,令人无限伤感。
伴儿大声哭号着奔进灵堂,一头扑在其母的棺柩上就昏死过去了,被人抬出了灵堂。
梅文清一上庭阶就双膝跪地,然后膝行至灵龛前伏俯叩拜,两眼凝望着灵龛上的灵牌和父母的棺柩,凄声唤道:“父亲,母亲,大哥,我回来了……”
说完便号啕大哭,直哭得声嘶力竭。
耿长生手提长刀站在灵堂大门外的台阶上,对担任守卫的巡防队员道:“梅二公子今晚在堂内守灵,各位兄弟要尽心护卫,不可出差错。”
耿长生分派好巡防队员回到灵堂,看见梅文清一动不动地把头俯叩在灵龛前的地上,便走上前轻声叫唤道:“文清!文清……”半晌没回应。
耿长生蹲下身子扶起梅文清,发现他因悲恸和疲劳已经晕了过去。耿长生把梅文清扶起来,安置在一旁的躺椅上,自己在灵堂内仔细巡查了一番后,手握长刀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灵龛上的烛火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灵龛下瓦盆内焚尽的纸钱余灰在烛光中冉冉扬起,然后又轻轻地飘落在棺盖上。反复看着这番景象,就仿佛有个无形的催眠师施展着法术一般,催生着耿长生大脑里的倦意,没过多久,他的两只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渐渐闭了起来……
“谁?站住!”突然,堂外传来一声呐喊。
耿长生惊醒,猛然睁开双眼,拔出长刀,疾步朝传来呐喊声的堂外冲了出去。
而这个时候,灵堂上方的梁柱上,两个手持刀剑的黑衣蒙面人飞身翻腾而下,落地后径直奔向在躺椅上仰面沉睡的梅文清,举剑便刺。
这时,一颗弹石倏地从灵龛后面打出,正中持剑蒙面人的手腕。持剑蒙面人“哎哟”一声,利剑当即掉落在地上。
梅文清被持剑蒙面人的叫声惊醒,睁开双眼。
持刀蒙面人一见同伙失手,纵身快速地冲到梅文清面前,举刀欲砍。
就在此刻,一个身着黑色短衫、用三角布巾蒙脸的人从灵龛后飞跃跳出,挡在了持刀蒙面人的前面,挥动手中的黑铁棍,架住了持刀蒙面人朝梅文清砍下的快刀。
梅文清趁机往后滚翻,避开了持刀蒙面人凶狠劈来的刀锋。
持剑的蒙面人挥剑追赶而来,剑锋直逼梅文清的咽喉要害,险象环生。
这时,耿长生从灵堂外飞步奔了进来,一见形势危急,双手挥舞长刀猛力砍向持剑蒙面人。持剑蒙面人大吃一惊,忙丢下梅文清,迎战耿长生。二人奋力搏杀,持剑蒙面人的剑法娴熟,凌厉多变,耿长生的长刀虽然颇有劲力,但显得笨拙。二人战过十招,耿长生就被逼得连连倒退。
梅文清见耿长生打不过持剑蒙面人,掏出仅剩一颗子弹的手枪大喊一声:“长生闪开。”
耿长生听见喊声,急忙往后跳开,梅文清抠动扳机,子弹射在了持剑蒙面人的剑身上,火花一闪。
正与三角黑巾人激烈打斗的持刀蒙面人一见,大声叫喊:“有洋枪,快走!”
这时,堂外的巡防队员纷纷奔进了灵堂。
持刀蒙面人飞身掠过巡防队员,奔出灵堂,持剑的蒙面人紧随其后,而脸蒙三角黑巾的人也同时一个腾空飞跃,从灵堂内退了出去。
“文清,伤着没有?”耿长生奔至梅文清身前急问。
“没有,快追!”
梅文清喊叫着,率先快步向灵堂外追去,耿长生等人紧跟而出。来到灵堂外,耿长生和梅文清看见手持刀剑的两个黑衣蒙面人已经飞身跃出了围墙。
这时,又听见一个巡防队员大声喊叫:“那边还有一个!”
耿长生和梅文清正欲朝巡防队员所指的方向追去,只见脸蒙三角黑巾的黑影已经纵身跃上了墙头,右手往回一挥,一把带着绸带条的飞刀“嗖”的从梅文清头顶飞过,打在门框上,那人随即便消失在围墙外。
梅文清从门框上拔出飞刀,同耿长生一起回到灵堂的烛灯下辨认,飞刀绸带条上写着八个字:“危机四伏,速离此地!”
梅文清把飞刀和绸带条递给身边的耿长生,问:“这个脸蒙三角黑巾的人是谁?为何帮我们?”
耿长生接过飞刀和绸带条审视了一番,蹙起眉头说:“奇怪,这把飞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想了一会儿猛然醒悟,“哦,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我在被杀的巡防小队长孔尚武身边捡到那把短刀,和这把一模一样。”
“你再仔细看看,不会弄错吧?”梅文清问。
耿长生又仔细把飞刀察看了一番,肯定地点头说:“不会错。只是那把短刀的刀面上铸有一个‘卞’字,这把没有。”
“你是说,这把飞刀是卞三猴的?”
耿长生点了点头,说:“卞三猴虽说平日处事孤傲,但为人正派,我一直不信他是凶手!”
梅文清对耿长生所言不以为然,说:“他是满清旧衙门的人,恨革命党,所以装鬼作祟杀人,报复!”
耿长生不同意地摇头说:“这只是你的偏见!文清,说心里话,以前作为卞三猴杀人证据的那把短刀,现在正是我怀疑卞三猴不是杀人者的证据,仔细一想,这个证据漏洞百出……”
“我知道,”梅文清接道,“接下来你还会说,在现场发现的铸有‘卞’字的短刀,只是有人为了嫁祸卞三猴的物!”
“对,我就是这样想的。”耿长生点头一笑,“卞三猴在仁和县衙做捕快少说也有二十多年的时间,他办过的大小案子不知有多少。如果真是卞三猴作的案,他怎么会把铸有自己姓氏的短刀落在被杀者的身边呢?卞三猴若真的装神弄鬼报复梅家,制造血案又盗财杀人,他就不会挺身相救,留条警示!”
“这个推测虽然有道理,但也只有肯定蒙三角黑巾的人是卞三猴才说得通!我回荷溪之前去县警署大牢见过卞三猴,他手脚锁着镣铐,连动一动都困难,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且,警士叶奎说县警署署长刘三鼎已经决定,要把卞三猴开刀问斩。现在,恐怕卞三猴已经被押赴刑场,人头落地了……”
“耿警士!”
正在此刻,大门外响起了叫唤声,耿长生快步走出去,只见一个手里拿着一沓文告的年轻警士满头大汗走进来说:“耿警士,卞三猴越狱了!这是县署颁发的海捕公文,请立即张贴出去!”
耿长生和梅文清闻言,皆是大吃一惊!
在耿长生的心里,卞三猴从县警署大牢脱逃并不感到意外。如今的县警署大牢就是当年满清仁县县衙大牢,卞三猴做过多年的第一捕头,牢房里哪里有暗洞秘道,卞三猴都熟稔在心,从里面逃出去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当然,梅文清头脑里也没闲着,他经过思考后向耿长生提出了三个问题:第一,刘三鼎同卞三猴之间是否有什么过节?第二,为什么要急于杀掉卞三猴?第三,刘三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耿长生说:“刘三鼎往年在仁县县城里就是一个酗酒打架、嫖妓赌钱的市井之徒。汉土光复的前两年,刘三鼎有一次敲诈得月茶楼的老板,被卞三猴抓住了。卞三猴亲自押着刘三鼎游了两天的街,把他赶出了仁县。直到现在县城里还流传着一首儿歌:‘三对三,鼎底穿;猴爷金箍棒,刘爷两腿瘫。’”
“所以,刘三鼎十分记恨卞三猴?”梅文清奇怪地问。
耿长生点头道:“对!去年九月,武昌首义枪声一响,刘三鼎就带着往日的一帮弟兄回来了,说自己是革命党,同你小叔梅园庭一起赶走县令翁久成,宣布仁县汉土光复。”
梅文清问:“长生,我小叔一直是个安守本分的教馆先生,他怎么会和这种人搅在一起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耿长生摇头道,“我只知道,新县署知事和新县警署署长上任三天,就联合颁发了一纸公文,以‘前清旧人’的名义把卞三猴革了职!”
梅文清点着头感慨地说:“辛亥革命搅动了中国旧社会的一潭死水,难免会有刘三鼎这样的沉渣泛起,鱼目混珠。只是,还不知他在我家的案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这我可不敢胡乱推测。”耿长生马上摇头回避这个话题,“我觉得,应该继续把昨晚发生的事想清楚。如果蒙三角黑巾的人是卞三猴,那另外两个要杀你的人是谁?灵堂四周守卫严紧,这两个黑衣蒙面人是怎么进到灵堂里面去的呢?”
“是啊,我也想不通。”梅文清满脸疑惑地摇头,又问,“哎,长生,这两天县里还发生过什么别的事情吗?”
“这两天?”耿长生想了想说道,“除了大前天晚上你家财物被盗,就是前天省城警官带领巡防队到得月茶楼抓卞三猴。哦,对了,在抓捕卞三猴的同时,省城警官还逮住了一个在逃的宗社党要犯大疤头。不过,这个大疤头已经被押到省城去了。”
梅文清一听,蓦地站了起来,使劲用手拍打脑袋,说:“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耿长生满脸诧异,问:“什么事?”
“大疤头是不是昨天押走的?”梅文清问。
“是。”
“用的是木笼囚车?走的是野坟口?”
耿长生诧异地问:“怎么,你在路上遇着了?”
“没有。但我可以肯定,押送大疤头的囚车在野坟口被人劫了!”
“劫囚车?”耿长生瞪大双眼,但没过一会儿又连连摇头,“不可能,押送大疤头的不光有两位带着洋枪的省城警官,还有县警署的八名身强力壮、全副武装的巡防队员,这绝对不可能!”
梅文清说:“昨天下午我回来的时候,马车经过野坟口,车轮陷进了泥坑,伴儿找东西垫车轮时发现了囚车盖板和一副脚镣。囚车的盖板我亲眼看过,上面有仁县县署和县警署火烙的封印!”
耿长生站起身来说:“你先留下休息,我马上带几个人去野坟口查一下……”
“不不,我不能留在荷溪,你把卞三猴的住址告诉我,我看能不能找到新的线索。你去野坟口要多加小心,晚上我们在得月茶楼会面!”
“好!”耿长生点头但又疑虑地说,“可我总觉得,你一个人回县城不安全。”
“你放心,”梅文清从怀里掏出手枪说,“我手里有这把枪就安全。”
“可枪里的子弹你已经打光了,一支空枪能有什么用?”
“你看,”梅文清一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子弹,掂着说,“这是我在大哥房里找到的,你不用为我担心。”
第二天上午十时左右,梅文清同伴儿骑马来到了仁县县城。
当梅文清和伴儿来到县署大门前时,看见左侧墙壁上张贴着一张县署和县警署联合颁布的画着卞三猴头像的海捕公文。一群人正围在文告前,一边观看一边谈议,右侧的墙脚下蹲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叫花子。
县署中堂前的庭院内正在举行一场招聘比武会。庭阶上摆置的两张太师椅上,坐着梅园庭和刘三鼎。许师爷、叶奎分别侍立在各自主人身后。庭院两边,威武地排列着县警署巡防队身着短打劲装的队员们。庭院中央,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正在演练武艺,只见他飞闪腾跃,一套龙虎拳打得风声呼啸,勇若跃涧山虎,猛如凌空蛟龙。
“好身手!”梅园庭手捻须髯连声夸赞。
刘三鼎把身子歪向梅园庭说道:“韵石兄,若能得这位金壮士追捕卞三猴,定可马到成功!”
金壮士名叫金纪宗,此人身材魁梧,宽脸阔腮,显得十分精神干练。此刻,金纪宗稳稳地收住了拳,面色从容地恭立在庭阶前。
“好,太好了!”梅园庭满脸堆笑地合掌鼓拍,“金壮士真乃神武之功啊!!”
“知事大人谬赞!”金纪宗对梅园庭谦恭一礼。
这时,梅文清悄然走了进来,许师爷看见梅文清,忙俯到梅园庭耳边提醒。
“贤侄来得正好!”梅园庭步下庭阶,拉起梅文清的手走向金纪宗介绍说,“这是我侄儿梅文清,在英国伦敦皇家警官学堂留学。”又把金纪宗介绍给梅文清,“这位是县署和县警署重金延聘的壮士,金纪宗。”
“幸会!”梅文清对金纪宗抱拳拱手道,“金壮士身手不凡,佩服!”
“哪里哪里!”金纪宗面无表情地乜斜了梅文清一眼,转向梅园庭拱手说,“大人,梅二少爷就读于西洋警官学堂,想必一定身怀绝技。在下想同令侄比试比试,不知知事大人意下如何?”
“这个嘛……”梅园庭似乎有些犹豫。
梅文清开口问道:“比什么?”
金纪宗没有回答,嘴角上挑起一丝轻蔑的冷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黑色木球抛向空中。黑木球朝着高空飞去,紧接着金纪宗左手一抬,向着黑木球一连打出了三支飞叶镖。正当三支飞叶镖就要击中黑木球的刹那间,梅文清突然快速出枪,三颗子弹精准地打掉了空中的三支飞叶镖,然后伸出手稳稳接住直落而下的黑木球,递还给金纪宗。
“金壮士,完璧奉还。”
金纪宗直愣愣地瞪大双眼,盯着梅文清手中的黑木球,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僵死不动,也没伸手去接,后来在巡防队员们一片叫好声中才一把抓过黑木球,快步离去。
“没想到,真没想到哇!”梅园庭笑容满面,亲切地携挽着梅文清的手臂,慢步走在县衙弯曲回环的廊道里。身后距离十几步远的地方,跟随着伴儿和许师爷,“贤侄去西洋这才几年时间,就能打出一手如此精准的好枪法,真不简单!古人说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话不虚啊!”
“小叔谬夸了!”梅文清谦逊地说,“吃警探这碗饭,整天和罪犯打交道,如果枪都打不准,别说抓捕罪犯,恐怕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保不住。”
“嗯,有道理,贤侄讲得有道理呀!”
梅家叔侄说着笑着,款步走进了县署后衙一处名叫“闲雅别居”的客舍。
何丹桂正在东面房室内忙着给梅文清收拾床铺和其他杂物。梅家叔侄在大厅堂桌案前的椅位上坐了下来,伴儿跑进内间给何丹桂帮忙。不一会儿,何丹桂又给二人捧来了两杯热茶。
梅文清忙放下手中茶盅,站起身来说:“有劳丹桂表妹!”
“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梅园庭微笑而言,“丹桂呀,姨父同你文清表哥有几句话要说,你带伴儿去街上转转,买几块洋糖松糕给他吃吃,让这孩子也散散心。”
“伴儿,跟桂姐走吧。”
伴儿欢喜地同何丹桂一起离去。
梅园庭把座椅往梅文清身边挪了挪,放低声调问道:“听说昨晚你在回荷溪的路上,也遇上了那些东西?灵堂里又有人刺杀你?”
梅文清惊讶道:“小叔,您的消息可真灵通!”
梅园庭道:“不是我消息灵通,这些都是县警署的刘署长特意告诉我的。”
梅文清颇感疑惑道:“刘三鼎?他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呢?”
梅园庭叹了一口气,道:“是啊,我也疑惑不解。你说,灵堂里的事刘三鼎知道尚可解释,因为守卫都是县警署巡防队派出的人。可路上发生的事就叫人想不通了,他刘三鼎居然对贤侄在路上遭到袭扰的经过细节都知道,实在说不通!”
梅文清站起身,走近梅园庭,问道:“小叔,您说,我家发生的案子同刘三鼎有没有关系?”
“这个嘛,我一时还说不清楚。”梅园庭也站起身来,往前走动了几步说,“刘三鼎把这些事告诉我,无非是想炫耀仁县里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想借此胁迫我。”
“胁迫?为什么?”梅文清不解地问。
“别看刘三鼎大字不识几个,可野心不小。当上县警署署长还嫌不够,一心觊觎着县知事的位子。我在仁县虽说当了县署知事,可他刘三鼎占据着县警署,掌控着仁县唯一的武装——巡防队。刘三鼎有人有枪,在仁县的势力日盛一日。你父亲活着时,小叔尚可借助他的各方关系的支持,刘三鼎还不敢做得过分出格。如今你父亲遭此大祸,小叔我势单力孤,刘三鼎更是嚣张跋扈,任意妄为。贤侄有这样一手好枪法,如果有你帮助小叔,我梅家定能成就一番大业。所以,小叔想让你留在我身边,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梅文清回答说:“父母家人刚刚罹难,还望小叔容我安葬他们之后,再作考虑。”
梅园庭赞同地点头,但转隙思忖少顷又叮嘱道:“也好,那就等你父母安葬事毕再说。只是刘三鼎咄咄逼人,若不早作定夺,我们势必会成为他俎上鱼肉。贤侄还需尽快思量!”
“小侄明白。”
梅园庭站起身来,道:“贤侄来回奔劳也够累的,好好歇着吧。”
梅文清说:“小叔,我想出去找丹桂和伴儿,去街上走走看看。”
“去吧去吧,别在外面耽误太久。”梅园庭说完便往门外走去。
梅文清出了县署,并没有去找何丹桂和伴儿,他的目标是卞三猴的家。
按照耿长生所指的路径,梅文清一出县署直接上了长街,装着闲逛在街面上徜徉了几步,就往左走上了一条偏街,然后又走过三条偏街,来到了城南,接着往右穿过几条小巷,再拐几道弯就到了卞三猴的家所在地——仁和老街。
由于耿长生并没有告诉他卞家的具体方位和房屋形状,所以只能靠他自己找。找了一会儿,梅文清看见街边有个睡觉的老叫花子,便走上前用手推了推他。
老叫花子扒开毡帽,用半睁的睡眼瞪着梅文清,问:“干什么?”
“对不起,打扰老人家了!”梅文清忙抱拳赔礼,“请问,卞三猴是不是住在这条街?”
“他呀,不在家。”老叫花子又闭上了眼睛。
“请问老人家,哪座是卞三猴的宅邸?”
老叫花子抬手往街左一指说:“再往前走过八家大门,左边就是。”
梅文清道了谢,掏出几个零钱丢给老叫花子,起身往前走去,走到卞三猴家门口,却发现被贴了封条。这时,老叫花子眯起双眼瞅着梅文清,哼起了一首歌谣:
“地混沌,难辨鬼和人。”
说它是鬼,偏又是人。
衣冠掩住真和假,黑夜混淆假与真。
却原来:
“人是鬼,鬼是人……”
梅文清长时间在国外,对家乡话有些生疏,而老叫花子哼唱歌谣时嘴里也有些含糊不清,所以梅文清并没有完全听清歌词。但有几句“说它是鬼,偏又是人”、“人是鬼,鬼是人”他听明白了。
梅文清扭头一看,老叫花子躺在树下,又准备睡觉。梅文清伸出手想去推醒老叫花子,但见他如此模样,终究不忍心,便把手收了回来。
突然,老叫花子睁开眼睛说:“这位公子爷!”
梅文清瞧见已然站起身来的老叫花子脚步蹒跚地向他走来,便问道:“老人家有事?”
老叫花子“嗯”了一声,舔了舔嘴唇,低声说:“公子爷是不是想进卞三爷家?”
梅文清盯着老叫花子,说:“可他家大门上贴有县警署的封条……”
“封条没关系,我知道怎么不动封条就能进去。不是我老叫花子吹牛,这条街有些密道,我全知道。”老叫花子诡异地对梅文清眨了眨眼睛,伸出三个手指使劲地搓了几下,“只要公子爷肯出这个,我就告诉你。”
梅文清闻言,爽快地掏出一张票子递了过去。
老叫花子接过票子,喜滋滋地揣进了口袋。
“怎么进去?”梅文清问。
“很简单,”老叫花子用机密的口吻说,“他家还有个后门。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这就领公子去!”
老叫花子说完,一步一颠地领着梅文清,从一条隐蔽在两处房屋之间仅容单人行走的小巷里穿插过去,然后停在小巷口,把嘴努了努,说了句“再往前看见花圃就是”,又跛近梅文清,轻轻地耳语一阵,便转身返回小巷,消失了。
梅文清按老叫花子说的,往前没走多远,果然看见有一个用竹篱笆围起的花圃。
梅文清打开花圃的小栅栏走进去,一条方砖镶嵌的便道直通房屋关闭着的后门。梅文清来到后门前用手推了推,门是铁铸的,而且从里面闩着,十分牢固。梅文清按照老叫花子对他耳语的“隐秘奥妙”,搬开便道左侧的第五块方砖,发现一个铁盒子,打开盒盖看见里面有一个扳手式的机关,把机关往右一扭,只听见后门内“咔哒”响了一声,铁门开了一条缝。梅文清盖上盒盖,又将方砖放回原处,来到门前,机警四顾推开铁门,迅速闪身而入。
梅文清进入铁门后,迅速关门上闩,并立即从怀里掏出手枪,机警地把四周扫了一遍,走过大厅进入房子,发现每一间房都很乱,看得出卞三猴已经被抄家了。梅文清仔细查看了一番,没有找到线索,于是循着楼梯走上了二楼。
楼上也同楼下一样脏乱。梅文清走进一个类似书房的房间,来到一张堆放书籍杂物的桌案前,拿起其中的几本书翻了翻,接着又逐一抽开了桌案的抽屉。当梅文清把中间的抽屉抽开时,看见抽屉中端端正正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梅文清先生亲启”。
梅文清顿时一惊,急忙环顾四周,确信无人后才伸手拿出信封打开了信笺:
文清先生大鉴:
余断定先生会足临寒舍,恕不能仰迎。世上无鬼,杀人者人。要破此案,须找到木匠孙不韦。先生身处危险中,望谨慎为上。切切!
卞
梅文清看着信,耳边立即想起刚才老叫花子说的“很简单,他家有个后门”这句话,梅文清感觉那声音很耳熟,尤其是“很简单”三个字。
哦,想起来了,那天夜里同叶奎去县警署大牢见卞三猴,卞三猴说过“很简单”这三个字,语气声音与方才那老叫花子一模一样!
梅文清又想到老叫花子唱的那首歌谣,他记得歌词中有“说它是鬼,偏又是人”、“人是鬼,鬼是人”的句子,这与信笺上写的“世上无鬼,杀人者人”是一脉相承。
“是卞三猴!”
梅文清猛然醒悟,马上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门往下面探视,老叫花子已然不见了踪影。
天刚擦黑,得月茶楼大门前吊挂的四个红绸灯笼早已亮了起来,喝晚茶的茶客络绎不绝,整座茶楼渐渐闹腾起来了。
梅文清走进大门,一个肩头搭着毛巾的小堂倌紧走几步迎上来,恭敬地问道:“您是梅二少爷吧?”
“对。”梅文清点头。
小堂倌低声地说:“耿警士在等您,请随我来。”
小房间在茶楼后面,小堂倌领着梅文清走进门时,耿长生正坐在一张方桌前等候。
“长生,情况怎么样?”梅文清来到方桌前问。
“你先坐下喝口茶,听我慢慢说。”耿长生又站起身对小堂倌说,“秋生,你在外面帮我看着,谁也不准进来。”
小堂倌点头应答了一声,带上了房门。
耿长生端起茶壶,一边为梅文清斟茶,一边说道:“我到了野坟口,按你说的方位仔细搜查了一遍,在山沟里发现了一顶警帽,在一堆新土下找到了钱警官和一个巡防队员的尸体。由于时间紧迫,我没有再找下去,就赶紧回来了。”
“你去野坟口带了几个人?”梅文清坐下喝了一口茶水问。
“我担心引起外人的注意,一个人也没带。”
“好!”梅文清点头,“长生,此事关系重大,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耿长生疑虑地问:“连警署也不报告吗?”
“对!”梅文清又站起身,走动着说,“我怀疑刘三鼎和大疤头是同谋。你想想看,要是没有知情人通风报信,大疤头的同伙怎么会知道囚车押往省城的具体时间和具体路线?过早地把实情泄露出去,后果很难预料。”
“好,我听你的!”耿长生点头,又问,“卞三猴家你去过没有?”
“去了!”梅文清走回桌前,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耿长生,“你看看这个。”
耿长生看了一眼,顿时睁大了眼睛问:“这是卞三猴写的?”
梅文清从口袋里掏出飞刀上的绸条递给耿长生,道:“我把这封信和绸条上的字迹对照了一下,完全一样。”
耿长生听后说道:“看来,卞三猴对你家的案子有所了解。”
梅文清点头道:“卞三猴在信上说了,‘要破此案,须找到木匠孙不韦’。你说,我们怎么才能找到这个孙不韦呢?”
耿长生答道:“这个不难,我知道孙不韦的家。孙不韦是仁县县城里有名的木匠,你家新宅的木建工程就是请的孙不韦,还是你小叔亲自上门去请的,那天我正在县署办事,就随大伙一起去了。”
“走,我们现在就去孙不韦家!”梅文清急不可待地拉起耿长生就走。
孙不韦住在城西后楼街小滑坡上,大门前有两棵枝叶繁茂的银杏树,在暗夜的小风中抖动着那犹如打开折扇般形状的叶子,发出哗哗哗的声响。
耿长生领着梅文清快步走来,看见孙家大门关闭着,便上前敲门。然而敲了几次,都没有动静。
耿长生用手推了推,没想到大门居然开了。
孙家大门内寂静无声,一片黑暗。耿长生喊了一声:“孙师傅在家吗?”
无人应答。
耿长生伸手端起桌上的油灯,领着梅文清往后面走去。二人来到后屋的一间房门口,房门虚掩着,里面也没有光亮。
“家里有人吗?!”
耿长生又提高了声调喊问,还是无人应答。
这时,梅文清看见门槛下俯卧着一只黑猫,蹲下身子伸手去摸它,黑猫僵着没动。梅文清抓起黑猫凑到灯前,发现黑猫的咽喉已被利器割开。梅文清立即甩掉手中的死猫,拔出手枪冲进房里。耿长生端着灯紧跟而入,借着油灯的光亮,两人看见房中靠墙摆置着一张挂着麻布蚊帐的大木床,帐帘低低垂着,床前的踏板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双鞋子。
梅文清上前用枪管挑起帐帘,再掀开被子,只见被子下面并排躺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个个嘴角流血,已经气绝。
“长生,快走!”
梅文清叫了一声,放下被子同耿长生快步退出内房,奔回堂屋。耿长生放下油灯,梅文清一口吹灭了灯火。二人疾步走到大门前,梅文清把手枪收进怀中,用手拉闩开门,然而大门还只打开了一半,耿长生和梅文清就被大门外的情景惊住了。
大批巡防队员拎着写有“仁县警署”字样的灯笼面门而立,站在最前面的是金纪宗。
梅文清和耿长生相互对看了一眼,走出大门。
金纪宗冷冷一笑,说:“二位黑夜私闯民宅,行凶杀人,在下奉命捉拿,上!”
巡防队员们立刻拥上前,团团围住梅文清和耿长生,梅文清同耿长生也拉开了迎战的架势。
巡防队员一步步逼向梅文清和耿长生,梅文清从怀里拔出手枪,大声说道:“谁敢上前,我就立刻打死谁!”
巡防队员知道梅文清枪法精准,闻言倏然止步,不敢擅自上前。
“梅知事、刘署长到!”
正在这时,一声呐喊从小滑坡下传来。喊声刚落,未等轿子完全落稳,梅园庭和刘三鼎便跨步走出了轿门。
金纪宗上前,拱手道:“二位长官,梅文清、耿长生私闯民宅,杀死县民孙不韦的妻子儿女,小人正在捉拿!”
“韵石兄,”刘三鼎铁青着脸转向梅园庭,“梅文清是韵石兄的侄儿,你说怎么办吧!”
梅园庭愤怒地对梅文清斥责道:“文清,你怎么能这样?”
“小叔,他们胡说!”梅文清大声辩解,“杀人者的确是有,但绝不是我和长生。”
刘三鼎喝道:“尔等私闯民宅,行凶杀人,还敢强辩!给我拿下!”
“慢着!”梅园庭大声喝止,对刘三鼎拱手道,“署长,杀人偿命,只是,文清父母全家遭难后尚未入土,请警署暂时把梅文清交给我,等他父母安葬事毕,我亲自把他送还警署,听凭处置!”
“韵石兄说话算数?”刘三鼎又追逼一句。
“我以县署知事的人格担保。”
“好,刘某就将梅文清交给韵石兄。”刘三鼎点着头说,“但令侄手上的那支洋枪,县警署要立即收缴。”
“文清,把洋枪交给刘署长。”
“小叔……”
“听话,把洋枪交给刘署长,随我回去!”
梅文清无奈,甩开左轮手枪的转轮,从弹巢里倒出全部子弹后,把枪递给刘三鼎,转身对耿长生拱手说:“长生,我连累你了!”
耿长生紧紧抓住梅文清的双手说:“文清,我们中了人家的圈套!”
梅园庭把梅文清领回县署,二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走进闲雅别居,梅园庭满脸阴黑,坐着抽烟。
梅文清则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默然不语。
一盏高脚座的玻璃罩洋油灯搁置在方桌中央,从灯罩出的白炽亮光照着室内两个久久不言不动的身躯。梅园庭抽完了一管烟,又接着抽了一管,然后才挪动身子开了口:“文清,你和耿长生在木匠孙不韦家里到底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梅文清眼睛看着窗外答道,“小叔,这是圈套!”
“这句话,我在孙家门口已经听耿长生说过了。”梅园庭把跷起的一条腿放下,目光盯着侄儿,“你们说是中了人家的圈套,谁能相信?你和耿长生今晚为什么要去孙不韦家?”
梅文清一时语塞,但马上接答道:“我在得月茶楼听人说孙师傅木工手艺不错,所以……”
“这话连三岁孩子也不会相信!”梅园庭不等梅文清立即反驳,说,“你怎么不肯对我说实话!”
“小叔,”梅文清也执拗地站起身来,“您老认为我把话说到哪个地步才算是实话?说孙木匠的女人孩子是我杀的?还是说我……”
梅园庭抽出水烟的烟管,在鞋底上使劲磕出烟灰,道:“祸是你自己招惹来的,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时候不早了,早点儿睡吧。”对着伴儿居住的房室唤道,“伴儿!”
“二老爷,什么事?”伴儿快步走了出来应答道。
“伺候少爷休息!”梅园庭满脸严峻地说,“记住,这两天二少爷和你都不准擅自外出,如有差错,拿你是问!”
“知道了,二老爷。”
“文清,你父母现在不在了,小叔有责任保护你,可你又不肯对我说实话。既然这样,那就等你安葬了父母兄嫂之后,自己去向县警署的人说吧。”
梅园庭说完这番话,抬腿跨过门槛,快步出去了。梅文清和伴儿站在门内,久久望着渐渐远去的梅园庭,一直到那个癯瘦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暗夜里。
“二老爷今天说话,就像棉花里包着一根蜇人的刺。”伴儿开了口。
梅文清心事重重地说:“我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回来以后总感觉每件事每个人都蒙着一层雾,叫人看不清摸不透!”
当晚,梅文清好久没能入睡,除了担心耿长生以外,还有更多的谜团在他的心里。
他又把自己同耿长生进入孙不韦家的前后经过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长生说得不错,这是个专门为他俩设的圈套,不然一切不会这么凑巧。
小叔应该想到这是个圈套,可他为何却追问自己为什么要去孙不韦家?梅文清思来想去,心里还是那一句话:看不清摸不透。
第二天一早,梅文清起床后,正在室内面对墙壁挪着小碎步,挥动双臂练习拳击。
没过多久,何丹桂带着一个小听差,拎着装有早点的笼屉从大门外走了进来。她指使小听差把早点放在桌案上,亮着嗓音叫道:“表哥,吃饭了!”
“真对不起,又给表妹添麻烦了!”
梅文清说着话从内室走出来,伴儿跟随其后。
“表哥你太见外了!”何丹桂说,“姨父对我说,表哥和伴儿这两天不便外出,叫我一日三餐亲自带人把饭茶送到闲雅别居里来。”
“昨晚的事想必表妹你也听说了。”梅文清走近何丹桂说,“我担心长生,请表妹务必设法打听一下他的消息。”
“好!”何丹桂点头。
“多谢表妹!”
“表哥快别这么说。”何丹桂马上接道,“你再想想,看还有什么事,我出去一起给你办了。”
“哦,对了,我还真有件事要麻烦表妹上街去办。”梅文清想了想,掏出两块大洋道,“昨天上午,我在仁和老街碰到一个老叫花子,答应给他两块大洋,可当时没带,说好今天补给他。这两块大洋你带上,帮我交给他。”
“好,我现在就去!”何丹桂说完,即刻转身往门外走去。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何丹桂从外面回来了。她把两块银元还给梅文清说:“我找了好几条街,没看见表哥你说的那个老叫花子,又问过一些街上要饭的,他们也都说没看见。”
梅文清失望地轻轻“哦”了一声,说:“那就算了。长生的事表妹打听了没有?”
何丹桂点了点头,回答道:“我去过县警署大牢,管牢的人对我说,刘署长一大早叫人把耿长生提到县警署去了。”
“刘三鼎大清早就提审长生?”梅文清顿时蹙起了双眉,“表妹,你没去县警署看看?”
“我一听管牢的人这么说,就马上赶到县警署。但警署大门外面有好多巡防队员严密把守,说刘署长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梅文清一拍桌案,愤然地说:“刘三鼎这是要对长生进行刑讯逼供!我找小叔去!”
“不用找,我来了。”
梅园庭在门外接应了一句,跨进大门。
“小叔,长生被刘三鼎提到县警署去了!”
“嗯,我知道。”梅园庭走到桌案前坐了下来。
梅文清又疾步走上前来说:“刘三鼎这样急于提审长生,分明是另有图谋,我们得救长生!”
梅园庭叹息一声,道:“已经晚了,耿长生已经死了!”
梅文清一下子瞪大了双眼,惊愕地张大了口,半晌才说出话:“长生,他……死了?”
梅园庭点头道:“耿长生吃了早饭,当即死在了县警署内堂里,检验结果是砒霜中毒。”
梅文清急问:“是谁送的饭?”
“饭是牢里的一个老厨子送去的,要厨子送饭的是刘三鼎的心腹警士叶奎。”
“又是这个刘三鼎!”
梅文清气愤地一下拉开西装,做出了一个摸枪动作,可摸到的只是空空的衣袋,禁不住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
梅园庭接着说道:“文清,我说过,刘三鼎这人心狠手毒,什么事他都干得出来。你决不可以任意离开这闲雅别居,否则我这个县署知事也无法担保会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又转身对何丹桂,“丹桂,姨妈那里我另外找人服侍,你今天就呆在这儿陪你文清表哥。我还有公务要办,先走了!”
梅园庭说罢,站起身走出门去。
“表哥,”何丹桂轻唤道,“长生的事我也很难过。我本以为……”
“表妹,什么也别说了。”梅文清满面悲泪地摇着头,哽咽地说,“现在,有劳表妹再上一趟街,为我买些香烛纸钱回来,我要祭奠长生。”
“我这就去!”何丹桂转对伴儿,“伴儿,你在家里要好好伺候少爷!”
“桂姐放心!”伴儿应道。
何丹桂快步走出门来,没走多远就听得身后传来梅文清撕心裂肺的哀号:“长生,是我害了你呀!”
何丹桂拎着竹篮来到一家香烛铺,很快买好了香烛纸钱,走出了铺子。
这时,一个瘦长脸、下巴上长着一绺山羊胡子、手里举着“算命卜卦”的算命先生从香烛铺旁边不远的小巷里走了出来,迎面走向何丹桂,道:“姑娘,让我给你卜个卦怎么样?”
何丹桂礼貌说道:“谢谢老先生!我今天有事,不想卜卦算命。”
算命先生马上接着说道:“姑娘自己不问卦算命,帮家里人问问也行啊!”
何丹桂一听,马上立住了脚步,说道:“老先生,我想帮我表哥算个命,您看行不行?”
“行,当然行。”算命先生把何丹桂请到就近的一个小巷子里,蹲下身子问道,“姑娘是想替表哥问婚姻还是问……”
“问祸!”何丹桂也蹲了下来。
“问祸?”
“对。”何丹桂满脸沮丧地点头,“我表哥全家人都死了,他刚从西洋回来,今天又死了一个好朋友,他自己也陷入了困境……”
“姑娘的表哥姓梅,叫梅文清?”算命先生接过何丹桂的话头,问了一句。
何丹桂听了,蓦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脸惊诧地盯着算命先生问道:“您怎么知道?”
“姑娘不必吃惊。两天前,你表兄找我问过卦,我算准他一两天内必有祸事临头,你看是不是,灾祸来了吧?”
“有这种事?”何丹桂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心里感到惊诧,“老先生,您看有没有解救的办法?”
算命先生伸手从肩头的布袋里拿出一个封了口的纸袋递给何丹桂,说:“很简单,解救的办法就在这个卦袋里面,但只有你表哥一个人看才会灵验。天机不可泄露,姑娘,记住了吗?”
“嗯,我记住了!”何丹桂点头,急忙接过卦袋,揣进了怀里,快步离去。
梅文清亲手为耿长生做好了一块灵牌,庄重地写上“故友耿长生之灵位”,端端正正安置在厅堂的方桌上的龛台上。他目光呆滞地注视着故友灵牌,泪水潸然而下。
“表哥,香烛纸钱我都带来了!”何丹桂走进门说。
“好,表妹辛苦了!”梅文清看了一眼装满香烛纸钱的竹篮说,“帮我插上香烛吧。”
何丹桂答应一声,叫伴儿拿来香炉烛台,二人忙着插香竖烛。梅文清站起身,划着火柴,点燃了插好的香烛。
“伴儿,”何丹桂看着伴儿,用低而急促的声音嘱咐道,“你去门口看着,有人来就大声咳嗽,我和少爷有要紧的话说。”
伴儿点头,往门外走去,返身关上了门。
梅文清双膝跪地,对着耿长生的灵牌恭敬地连叩三首,流着泪为故友焚烧纸钱。
何丹桂来到梅文清身边蹲下,拿起几张纸钱送进瓦盆,悄声说:“表哥,我在街上碰到一个算命的老先生,他说你一天前找他问过卦,让我给你带回了一个卦袋。他还说,卦袋里的卦字只能你一个人看,否则就不灵验了。”
梅文清立刻反应过来,问:“那卦袋呢?”
何丹桂忙从衣袋内掏出卦袋,递给了梅文清。
梅文清接过卦袋,拆开后从袋内取出一帖纸笺,纸笺上写着两行字:“耿长生不是刘三鼎所杀。孙不韦我已知道下落。”
“又是这家伙!”梅文清一眼就认出是卞三猴的字迹,气恼地把纸笺撕得粉碎,扔进瓦盆,“说什么‘耿长生不是刘三鼎所杀’,狗屁!凶手就是刘三鼎!”
梅文清万万没有想到,几天之后,当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为好友报仇,杀掉刘三鼎的时候,何丹桂却给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刘三鼎死了!
刘三鼎和名妓一夜仙被人杀死在春花楼里。
那天,刘三鼎照例去春花楼找一夜仙。到了夜半三更,叶奎突然急急火火地来到春花楼,把老鸨从床上叫醒,说他有要紧的事见刘爷。到了云仙小榭,他打开房门,看到刘三鼎和一夜仙一个歪靠在床下,一个仰躺在床上,二人脖子上都紧勒着绳索,舌头伸得老长,眼睛翻白地死了。叶奎脸上一下子变得铁青,浑身颤抖着咬牙切齿地叫道:“老子知道是谁干的!”说完,掉头离开了云仙小榭。
何丹桂又告诉梅文清:天亮以后,叶家的邻居发现叶奎的女人也被人勒死在卧房里。叶奎失踪,不知去向。
刘三鼎的突然被杀,使得梅文清堕入了一团迷雾之中。他一直觉得这一切的幕后凶手就是刘三鼎,可是现在刘三鼎也死了,就说明凶手没有出来!他之前的推理也就作废了!
这时,困惑中的梅文清突然想起了卞三猴叫何丹桂从街上带回来的那个卦袋。虽然,卦袋里的纸笺在他一时愤怒之下扔进火里烧了,但纸笺上面的两句话他心里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第一句:“耿长生不是刘三鼎所杀。”
从这句话来看,卞三猴不仅知道害死耿长生的不是刘三鼎,似乎还知道真凶是谁。
第二句:“孙不韦我已知道下落。”
卞三猴既然已经认定孙不韦是破解梅家血案的关键,就一定会去找他。
事不宜迟,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出去找卞三猴!
天色渐渐地阴暗,梅文清不断地走到窗前伸出脖子往外探望。梅文清首先期盼的是快点儿吃晚饭。据他这几天的计算,吃过晚饭后再喝上两杯茶,外面的天就黑下来了。
晚饭之后,梅文清跟往常一样坐下喝茶,拿着一本英文书自顾自地看。
伴儿陪了一会儿,感觉困了,便往自己的住房睡去了。没过一会儿,便从房里传出了均匀的鼾声。
梅文清听到鼾声,准备实施自己的逃跑计划。他仔细观察过闲雅别居的方位,整体上是坐南朝北,他和伴儿的两间卧房一东一西,自己住在东面,伴儿住在西屋。由于监视的人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东面自己的住房,伴儿的西房就完全脱离了监视者的视线。而且,外面的假山正好遮蔽了西屋的窗户,进出可以避开从此路过的行人目光。
梅文清掏出怀表,发现时间已过十一点三刻。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实施自己的外出计划了。于是,他站起身走进自己东面的住房,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他平时练拳击用的一双黑皮拳套。正在这个时候,大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梅文清心下一惊,忙低声问:“谁?”
“表哥,是我。”
外面答应的是何丹桂。
梅文清心中有些诧异,于是又问了一句:“表妹,这么晚了你……”
“我有急事,表哥快开门!”何丹桂话语急切。
梅文清拉开门闩,何丹桂还未等大门完全打开就挤了进来,反身关门,一把抓住梅文清的手说:“表哥,你快走,马上离开县署!”
“离开?”梅文清看着满脸焦急的何丹桂,甚为迷惑地问道,“为什么?”
“有人要杀你!”
“有人要杀我?是谁?”
“这你就别问了,快走!”
梅文清盯着何丹桂,不置可否。
何丹桂见梅文清不言不动,又焦急地催促说:“表哥,你得听我的,快走吧!”
“不,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梅文清思忖少顷,摇着头说,“除非你说清楚,谁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
“表哥,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何丹桂泪水顿时从眼中涌了出来,她抓住梅文清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我求求你了,快走吧,再不走就晚了!”
梅文清盯着何丹桂闪动着焦急的眸子,点头说:“那好,我去把伴儿叫醒……”
“伴儿交给我!”何丹桂拉住梅文清推向大门,“你快走,快走!”
梅文清准备打开大门,但又疑虑地回过身来说:“表妹,外面有人看守,我……”
“看守都被叫走了,现在什么人也没有。”
“没人看守?”
“对。”
“不可能,这几天一直都有人……”
“表哥,你难道还不明白!”何丹桂一下提高了音调,“如果有人看守,杀你的人怎么能接近你?”
“我明白了!”梅文清这才完全醒悟,“表妹,伴儿就拜托给你了!”
梅文清打开大门迅速离去。
何丹桂快步进入西面住房,来到床边拍醒伴儿说:“伴儿,起来跟桂姐走!”
梅文清一离开闲雅别居,就把两个拳套戴在了手上,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行进,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道圆月门前,正欲穿门而过,突然门旁闪出一个穿着夜行衣裤,戴着黑色面罩,如同黑影般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梅文清蓦地止住脚步,与那人默然相对。
黑衣人在鼻腔里哼哼发出两声冷笑,说:“梅少爷,你的死期到了!”
“为什么要杀我?”
“你不需要知道,去死吧!”
黑衣人话一出口,随即跃步扑了上来,雷拳虎掌接二连三地攻打。梅文清机动灵活地躲避闪让,化解了对方的攻击。
黑衣人见状,改变打法,以低姿势的连环腿专攻梅文清的下盘。这一改变打乱了梅文清的步法,他顿时陷入了忙乱,一路败退,胸部受到重击,扑倒在一棵树前,嘴角流血了。
黑衣人冷笑着说:“梅少爷在西洋还学了哪些绝活,都使出来吧!”
黑衣人伸出右手,从夜行靴里慢慢抽出一柄短剑,用左手手指在剑刃上摸了摸,举起来正欲打出时,突然,一颗石弹飞来击中了黑衣人的手腕,他手中的短剑“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上。一个脸蒙三角黑巾的人从夜暗中闪电般地跳出,一掌劈开黑衣人打来的拳头,紧接着又使出一招“铁拐李撞钟”,把黑衣人打得连退数步,来人嘴里喊了一声“快走”,拉起梅文清就跑。
黑衣人紧追几步,抬手甩出一支飞叶镖。
脸蒙三角黑巾的人眼明手快,两个指头一伸,稳稳地夹住了跟击而来的飞叶镖,又反手将飞叶镖打了回去。黑衣人来不及躲闪,被飞镖击中,翻身跌倒了。等到黑衣人从地下爬起来,梅文清二人早已不见踪迹,气恼而又茫然的黑衣人一把拉下自己脸上的黑面罩,竟是金纪宗!
脸蒙三角黑巾的人拉着梅文清从一条秘道逃出了仁县县城,沿着一条荒野小径快步向西奔跑。
“卞三爷,你要带我去哪里?”
脸蒙三角黑巾的人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声音,马上立住了脚步,他转过身,用手慢慢拉下了脸上蒙着的三角黑巾,淡淡一笑,带着夸赞的口气说:“居然能认出我,眼力不错!”
“三爷第一次在荷溪灵堂出现,就是这身脸蒙三角黑巾的打扮,还认不出来就太蠢了!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您当面回答。”
“问吧。”
“为什么几次出手相救?”
“很简单!”卞三猴脸上又出现那种不惊不急的淡漠,而这次的话语中更带有信不信由你的意思,“因为,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梅文清一脸认真地问:“怎么证明?”
卞三猴沉吟片刻,道:“梅二少爷应该还记得,我在前一封给你的信中说得很清楚,‘要查明此案,须找到木匠孙不韦’。在第二封信里,我也告诉过你‘孙不韦我已知道下落’。”
“孙不韦在哪里?”
“前面的柳林镇。”
“您凭什么断定他是我梅家血案的知情人?”
“很简单,凭着我对孙不韦这个人的了解。”卞三猴回答说,“此人手艺虽好,但品性不端,贪财好利,还惯于取巧耍奸,损害他人。我办过几次案子,都是告他利用工作之便牟取私利的。此人技艺精湛,动起手脚来也是令人意想不到。梅家新宅的木建是孙不韦承包的,我料定这些鬼怪出入梅府,来无影去无踪,一定与木建工程有关系。”
梅文清两眼注视着卞三猴,认真地听着。
卞三猴又继续说:“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你梅二少爷未必相信,我想让你直接审问孙不韦!”
“那好,我们现在就去问孙不韦。”梅文清说着,站起身来。
柳林镇是距离仁县县城最近的镇子,有一百多户人家,一半姓柳一半姓林,便叫柳林镇。
卞三猴和梅文清沿着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一路快步往前,已是深更半夜,整个镇子十分寂静。
卞三猴拐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一家挂着长铜锁的大门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上前开锁。
梅文清在黑暗中感觉到铜质的光亮,诧异问道:“三爷怎么会有这家的钥匙?”
卞三猴一边开着锁,一边答道:“很简单,这家主人柳文敬和我是幼时一起上蒙馆的童生,后来长大了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他在上海大码头做生意,每年只有过年过节才回来住段日子。柳林镇离县城近,所以柳家人就交给我一把钥匙,让我有空闲就过来关照一下。我找到孙不韦后,不方便把他带到城里去,就临时安置在这里了。”
“就他一个人?”
“对!”
“三爷出去了,不担心孙不韦趁机逃走?”
“逃走?”卞三猴摇头道,“他不会。”
卞三猴打开铜锁,推开了大门,等梅文清走进后随即关门上闩,道:“我把他老婆孩子在家里被杀的消息告诉他了,别说逃走,连房门他都不敢出!”
柳家宅院一共三进,孙不韦被安置在第二进东边的一处套房里。
卞三猴带着梅文清走到一个二进小院,来到东面的套房门前,打开了锁,他推开门,把一盏放在桌案上的油灯点亮,端起油灯走进内房,来到一张悬挂着蚊帐的床前,用手撩开帐门叫道:“孙师傅,梅家二少爷来了!”
孙不韦把头蒙在被子里,没有应声。
卞三猴用没端灯的右手推了推蒙头睡觉的孙不韦,但孙不韦还是不答应。
卞三猴察觉出不对劲,一下揭开被子,但嘴里的话马上被噎在了喉管里。
“怎么啦?”
卞三猴摇了摇头,说:“他死了!”
“死了?”
梅文清赶忙上前,只见孙不韦侧身躺睡在被子里,一对鱼白眼瞪得老大,脖子上勒着一根绳索。
“卞三猴,这究竟演的是哪一出戏?!”
梅文清吼起来,话里已经没有了尊称敬语。
“我不是戏子,从不演戏!”卞三猴放下手里的被子,冷言答道。
梅文清又喝问道:“既然你说自己从不演戏,请你告诉我,孙不韦是怎么死的?总不能说,孙不韦是自己把绳索套在脖子上,把自己勒死了吧?!”
卞三猴思忖片刻说:“可能是在我天黑进城以后,有人偷偷摸进来对他下的手。”
“那我再问你,凶手又是怎么知道孙不韦在柳林镇的?”梅文清继续喝问。
卞三猴把油灯放在桌案上,说:“很简单,也许有人暗地跟踪我,也许有人……”
“够了!”梅文清对卞三猴的回答很不满意,目光灼灼地咆哮道,“很简单很简单,你说的‘很简单’我早都领教了!一封‘很简单’的信断送了耿长生的性命;现在的‘很简单’又弄死了一个知道我家血案内情的孙不韦。你卞三猴还有多少个很简单?啊!你还想要害死多少人?!”
梅文清说着,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西装内去掏枪,但摸到的只有几颗子弹。
“梅二少爷是不是在掏枪?”
梅文清盛怒之下,毫不掩饰地说:“对!只可惜我的枪被刘三鼎收缴了,此刻若还在手里,我真想给你一枪。”
卞三猴神情淡然地看了看梅文清,从怀里掏出手枪扔给他,说:“我逃走的时候顺便帮你拿回了你的枪!如果梅二少爷觉得我该死,那就开枪吧。”
梅文清眉头紧蹙,双牙咬得脸颊上的肌肉绷得硬硬的。过了许久,他终于冷静下来,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卞三爷,都怪我太心急。您说,我们下面该怎么办?”
卞三猴仍然没有转过身子,说道:“孙不韦被杀的确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但案子还得继续查下去。我想,仁县县城里应该还有人知道你家血案的内情。”
“这么说,三爷已经有线索了?”
“有是有,今晚要杀你的那人,从身手和他掷出的飞镖来看,很可能是金纪宗!具体是不是,我们还得查证。”
“那就拜托您三爷了!还望三爷查清楚后就立刻告诉我。”梅文清说完,再次对卞三猴抱拳拱手,“谢谢三爷。我还有事要办,告辞!”
梅文清大步跨出房门,身后又传来卞三猴的声音:“办完事请到仁和老街来,你知道怎么进我家!”
几乎就在卞三猴带领梅文清走进柳林镇的同时,金纪宗来到紧靠县城西门左边一条小巷里的悦来客栈,与自己的父亲——宗社党的大疤头汇合。
客栈后院的一间房内,金家父子在一张低矮的小方桌前相对而坐,桌面上摆着几个盛着下酒菜的碟子。
“父亲,我怀疑救走梅家二崽子的是卞三猴。”
大疤头喝了一大口酒,伸手抓了把茴香豆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这不奇怪,姓卞的做过仁县县衙的捕头,视品节名声如性命。刘三鼎诬陷他杀人偷盗,他肯定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父亲,孩儿担心,要是卞三猴带着梅家二崽子出城去找姓孙的木匠……”
“找姓孙的?姓孙的已经去见阎王了!”
“姓孙的死了?”
大疤头仰起脸,哈哈大笑道:“这还得归功于你表妹金香燕。今天天刚擦黑,艺班的小五狗发现孙木匠跟着一个人去了柳林镇,他就暗地跟着,看见孙木匠和那个人一起进了五步巷里的一座宅院。燕儿马上把消息告诉了我,在你来之前我去了一趟柳林镇的五步巷,看见孙不韦就下了手,那已经是个不会说话的死人了!”
“太好了,真是苍天保佑!”金纪宗兴奋地抓起酒坛,往两个碗里加满酒,然后双手端起其父的碗往前一送,“来,孩儿敬父亲一碗。”
“好好好!”大疤头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金纪宗又抓起酒坛给两个碗里加酒,问:“您说,梅家二崽子还会不会回县衙?”
大疤头十分笃定地说:“他一定会回去的!梅家二崽子刚刚从西洋回来,在仁县可以相信的人只有梅园庭,他只能回县衙去找他叔叔……”
“既然这样,孩儿立刻就回县衙!”金纪宗一把抓起脚下带鞘的长刀,站了起来。
“宗儿,”大疤头也站起身来,“这趟活儿一定要做得干净!为父今晚就出城,去刘溪找你表妹金香燕的艺班子。记住,杀掉梅家二崽子后马上出城,我们一起离开仁县。”
“孩儿记住了!”
金纪宗说完,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大疤头关上房门,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向上祈祷说:“姐,梅家二崽子今晚一死,您和我姐夫的血海深仇就算彻底报了!”
大疤头对梅文清的估计只说对了一半,梅文清当晚果真回到了县署。但他回到县署以后并没有去找梅园庭,而是直接去了后院何丹桂的住所。
何丹桂的寓所内,伴儿正仰靠在一张躺椅上,胸前搭着绣花被子睡觉。何丹桂蛾眉双蹙,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桌案前,悄然地对着烛火流泪。突然,她听见门外有人轻轻敲叩着门环。她微微一怔,然后站起身走到门前,试探地问:“是谁?”
“表妹,是我!”梅文清回答。
何丹桂一听是梅文清的声音,十分惊诧,急忙打开门,梅文清闪身而进。
“表哥,你又回来干什么?!”何丹桂埋怨地说,“我算是白送口信了,你难道就不怕死?”
梅文清看了何丹桂一眼,说:“就算是死,我也该死得明白,表妹,今晚是谁要杀我?”
“表哥别问了,我不知道!”何丹桂说完,扭身回到桌案前坐了下来。
“不,你一定知道,不然你为何给我送口信?”
何丹桂满脸痛苦地摇头说:“表哥你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
梅文清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满面沮丧地坐下来,道:“真可笑,小叔在县署威风八面地做着官,而我却连命都没有保障。小叔肯定不知道我正在被人追杀,对,我这就去把情况告诉小叔……”
“表哥,你不能去!”何丹桂大喊一声,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把抱住梅文清,用饱含泪水的双眼看着他说,“表哥,你带我走吧!就是天南海北我都愿意去!今晚就走好不好?我求你了!”
梅文清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为何丹桂擦拭着泪水,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一定要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何丹桂“嗯”了一声,微微点头。
“有人对我说,追杀我的人是金纪宗。”梅文清问。
“对,就是那个坏东西。”
“他为什么要杀我?”
“不知道!”何丹桂摇头,“我只知道金纪宗好像很恨你,一定要杀掉你。”
梅文清思忖片刻,说:“这就奇怪了,金纪宗只不过是仁县县署聘来追捕卞三猴的人,行动上应该是受县署的管制。而且,现在刘三鼎已经死了,具体管控他的就是县署,可金纪宗居然敢在县署院内肆无忌惮地行凶,追杀县署知事的侄儿,这说不通,除非——金纪宗这种胆大妄为的做法,得到了知事大人的允许!”
何丹桂一听,双目圆瞪,脸色变得苍白。
“要是小叔没有允许,金纪宗决不敢杀我!”
“表哥,不能怪姨父!”何丹桂急忙辩白,“姨父这样做,完全是被那个坏蛋逼迫的。”
“金纪宗逼迫小叔?小叔为什么怕他逼迫?”
“因为金纪宗替姨父杀掉了刘三鼎!”何丹桂一口气把她知道的说了出来,“作为双方交换,作为双方交换……”
梅文清马上接道:“作为双方交换,小叔就允许金纪宗杀我?”
“是!”何丹桂点头。
梅文清又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何丹桂回答:“我偷听来的!今天天黑,我喂姨妈吃完晚饭,姨妈有件事要我去告诉姨父。我刚走到姨父办公的书房门外,就听到里面有人大声叫嚷的声音。我从门缝里往里看,看见说话的人是金纪宗。金纪宗正在逼迫姨父兑现准他杀表哥的承诺,姨父没有说话。金纪宗就叫嚷说,如果姨父不兑现事先答应的承诺,他就把姨父指使他去春花楼杀刘三鼎的事讲出去。姨父没有办法,只好说,‘那你去办吧,我不阻拦你’。我听到这里不敢再听了,就赶紧跑到闲雅别居给你送口信,要你快走。”
梅文清听着,没有说话。
何丹桂继续为梅园庭辩解道:“姨父绝不是有心的!表哥,你可千万不能怀疑姨父!”
梅文清淡淡地说:“表妹放心,我不会怀疑小叔的。”
“那就好!”何丹桂听梅文清这样一说,高兴地连连点头,接着又问道,“表哥,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走……”
“我今晚还有点儿事没办完,暂时不能走。”梅文清把何丹桂扶至坐椅前坐下,用手帕为何丹桂擦去脸颊上的泪水,“但表妹你放心,表哥办完事一定带你走。伴儿暂时还得拜托给表妹了。”
“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伴儿。”何丹桂站起身,同梅文清一起走到房门前,叮嘱道,“表哥,你也要小心。”
“我会的。”
梅文清点着头打开了门,看见的却是挺直身体站立在门外,手里攥着带鞘长刀的金纪宗。
“表哥!”何丹桂大声惊叫。
金纪宗阴冷地笑着说:“梅二少爷这次回来,枪又被缴了,恐怕不会有人再来救你了吧?”
梅文清看着金纪宗,从容道:“我既然敢回来,就不需要人来救。上次你输给了我,这次咱们依然一对一,输了我认命!”
金纪宗从刀鞘里拔出长刀,刀身的钢亮映着从门内照射出来的灯光,闪耀着刺眼的寒光,道:“那我就动手了。”
梅文清对着门外说:“这里人多不方便,敢不敢换个地方?”
“梅二少爷对哪里感兴趣?”金纪宗嘴角挑起轻蔑一笑,把手中钢刀一掂,抓住刀柄反问道。
“北门外。”梅文清说。
仁县县城北门外,空寂无声。深秋夜空上,只有点点寒星肆无忌惮地放射出阴凉肃杀之气。
梅文清、金纪宗二人就在卞三猴每天清早演练拳脚的那块空地对面而立。
“我们开始吧!”金纪宗迫不及待催促道。
“慢!”梅文清喊了一声,“金纪宗,我知道今晚我难免一死,我想在死之前问你两个问题。”
金纪宗倨傲地一笑,说:“好,我让你死个明白!”
“第一,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非要杀我?”
“因为,你是梅园村的儿子。”
“我父亲?这件事与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他害死了我的姑父。”
“我父亲害死了你姑父?你姑父是谁?”
“浙江巡抚瑞文。”
“瑞文?我听说,瑞文巡抚是前年九月杭州光复时仓皇出逃,从城墙上摔下重伤而死,怎么是我父亲……”
“武昌发难以后,梅园村就在杭州带领叛党鼓噪新军作乱,逼得我姑父不得不连夜离开巡抚衙门,他在攀绳出城时不幸坠城去世了。姑父辞世后,我姑母也自刎而死!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梅文清听得青筋暴起,还是问出了第二个问题:“耿长生是不是你害死的?”
“是!”
“为什么?”
“因为姓耿的暗中去野坟口,知道了劫囚车营救我父亲的事。”
“你是大疤头的儿子?”
“住口!黄口小儿,岂敢诬蔑我父亲名讳!”
“金纪宗,你真该死!”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接刀吧!”
金纪宗狂吼一声,疾步向前,纵身腾空,高高跃起,双手紧握长刀,以力劈华山之势朝着梅文清头顶恶狠狠地劈来。梅文清纹丝不动,直到眼睛已经看清了金纪宗从高到低,由远而近,压下来时变得歪邪的狰狞面孔,这才右手一动,快速出枪,对着空中射出一颗子弹。金纪宗的狂吼戛然而断,整个身体从空中快速掉落,双手仍然紧紧攥着长刀,“轰”的一声摔到地面上。梅文清把手枪在手指上优美地旋两圈后收进怀里,转身离去。
金纪宗眉心被打出了一个洞,在地上口喷鲜血瞪大双眼挣扎着,不久便命丧黄泉。
梅文清在北门外一枪打死金纪宗以后,没有再返回县署,而是来到了仁和老街,找到了卞三猴。
刘三鼎死了,巡防队也已作鸟兽散,没人关心卞三猴的去向,卞三猴便回家住了。
梅文清来到了书房,坐在桌案旁,一边擦拭着手里的枪,一边问:“三爷,有件事我没弄明白,您是怎么把这把枪拿到手的?”
“很简单,是叶奎给我的!”卞三猴回答道,“刘三鼎被杀的那天夜晚,我碰巧遇到了叶警士。”
“叶奎这么轻易给您了?谁不知道叶奎是刘三鼎的心腹,您是县警署海捕公文上通缉的逃犯,他怎么会把枪交给您这个逃犯?”
“梅二少爷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你不了解叶奎这个人。”
梅文清“哦”了一声,停住擦枪的手,转过身来说:“那我倒想听听,叶奎是怎样的一个人。”
卞三猴直起身来,用舒缓的语调慢慢说道:“前清时期,叶奎在仁县衙门里当过差,在我的捕快房里做捕快,我对我手下的人向来不差,他们也都敬重我。叶奎最大的长处就是嘴巴甜,善于见人说话,拍马逢迎。共和,新县署革除旧人,但叶奎靠着他那套说话的本事跟上了刘三鼎。可贵的是,叶奎在带你去见我的那天夜里提醒我刘三鼎要杀我,我才当晚逃出了大牢。他本性不坏!”
“但我听说,”梅文清马上接道,“是叶奎带人去得月茶楼抓的您,还亲手给三爷戴上了手铐。而且,那天夜里,他带我去县警署大牢见您时,也是满口污言秽语,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卞三猴笑道:“那都是表面上的官样文章!我承他的好意,便把我暗中查到的东西告诉了他,嘱咐他不要去春花楼,也不要回家,因为金纪宗受人指使,当晚要对刘三鼎下手!”
梅文清看着卞三猴,说:“人们都说,叶奎离开春花楼就失踪了,想来是三爷把他藏起来了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卞三猴含住小铜酒壶的嘴,啜了几口,若有所思地问,“梅二少爷,你知不知道刘三鼎被杀,是谁指使的?”
梅文清稍有迟疑,还是点头答道:“知道。”
“那你还知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指使金纪宗杀死刘三鼎?”
梅文清回答:“官场拼斗,争权夺利。”
“不,不不!”卞三猴连连摇头说,“梅二少爷说的只是表面,更重要的原因你根本就不知道。”
梅文清诧异地问:“更重要的原因?”
“不错。”卞三猴仰躺着身子,把头扭了过来,又故意用话引诱梅文清,“梅二少爷想不想听?不想听我就不……”
“我当然想听!”梅文清马上接道。
“好,那我就给你说说。”卞三猴坐起身子,“但我得先申明一下,这些都是叶奎亲自经历并亲口对我讲的。”
刘三鼎和梅园庭一直存在矛盾,由于尚未激化,所以二人出任以来,在面子上还维持得过去。而促使刘三鼎真正动心搬掉梅园庭的,是在孙不韦家杀人命案发生之后。
那日上午,刘三鼎在招聘比武会上看到梅文清使弄洋枪,心里就忐忑不安。梅园庭有这样一个在西洋上过警官学堂,又能打一手出神入化洋枪的堂侄,若是叔侄联手,日后在仁县自然会压倒刘三鼎。
后来,梅文清卷入了孙不韦家命案,刘三鼎如愿地收缴了梅文清手里那支让他十分担心的洋枪。但刘三鼎不是草包,一切太巧合,他不得不怀疑是有人陷害梅文清。
就在刘三鼎决定单独提审耿长生时,耿长生却中毒而死。刘三鼎非常恼怒,同时也明白了设制这个圈套的人的目的:除掉耿长生,而且要让他死在县警署内堂里。这样做,第一,可以对外造成耿长生是被他刘三鼎害死的假象;第二,激怒耿长生的好友梅文清,从而使梅文清以为刘三鼎这是为了掩盖犯罪事实而杀耿长生灭口,让刘三鼎背上仁县系列血案幕后真凶的罪名,真凶洗脱嫌疑。
一箭双雕,真可谓用心奸诈至极!
刘三鼎在县警署内堂思考了半天,然后指派叶奎暗中带人循着“耿长生生前去过哪些地方”这条线索进行访查。不久,他得到了一个消息:几个在城门当值的巡防队员说,那天下午天快黑时,他们看见耿长生骑马进城,鞋上沾着一层胶黄土,而这种土只有由县城通往省城的野坟口的山道上才有。于是,刘三鼎又指派叶奎秘密地带人去野坟口探查,居然找到了押送大疤头去省城的二位警官和八名巡防队员的尸体。
至此,刘三鼎已经肯定设制圈套的人是谁:押送大疤头回省城的时间和具体路线,只有他和梅园庭知道,刘三鼎没把此事告诉其他人,那就只能是梅园庭泄密!
恰巧,第二天,叶奎和几个巡防队的弟兄在五福楼喝完酒吃完饭,回到警署对刘三鼎说:“署长,喇痢头在喝酒时对我讲,他的一个亲戚在杨家渡有名的老曹家刀铺里看见过梅知事。他说梅知事花了五十两银票,在他亲戚的铺子里打了一把五寸多长的短刀,算起来十两银子一寸,您说怪不怪?”
刘三鼎听完这话,心下一惊,马上吩咐叶奎找人画了张梅知事的像,然后带了几个身手好的弟兄去了趟杨家渡,找到曹家刀铺,审问了老板。
刘三鼎从杨家渡一回到仁县,在叶奎和全副武装的巡防队护卫下,打着“警署”字号的灯笼,威武雄壮地去了县署。
梅园庭当时正坐内堂中央的太师椅上抽着水烟,同许师爷和几个下属讲话。一见刘三鼎的这个架势,许师爷和几个下属急忙起身离去。梅园庭见状,笑道:“广年兄,这样做未免太不客气了吧!”
“知事大人,警署吃的就是不讲客气的饭。”刘三鼎一脸严峻,乜斜着梅园庭说。
“其实我早就知道,广年兄的眼睛一直盯着县署知事的位置。我这人从来视名利钱财如粪土,只要广年兄打声招呼我便辞职,何必来逼宫呢?”
刘三鼎仰起头脸哈哈大笑,说:“如果知事大人不犯法,我刘三鼎是不会来逼你的。”
“广年兄此话何意?”梅园庭问。
刘三鼎走近梅园庭,笑道:“前些日子,您特意去杨家渡老曹家铺子打的那把短刀,不会不记得吧?一把短刀才五寸长,竟然耗费五十两银票,上面还特意铸上光绪某年某月和卞三猴的名号,真可谓煞费苦心!我已经拿到了刀铺老板的证词,你狡辩不了!”
“这事你怎么知道的?”梅园庭脸色大变。
“我知道的事还多着哩!”刘三鼎倨傲一笑,怡然自得地坐到太师椅上,“像你给宗社党同伙通风报信,救走了大疤头;再比如你叫人杀死孙不韦的女人和孩子……”
梅园庭未等他说完,脸色煞白,双膝跪倒在地,哀声央求道:“刘署长,请您手下留情,给我留个体面,荷溪梅家的钱财珠宝和县署知事的位子,我双手送出!”
“给你一个体面……”刘三鼎端起桌案上的茶盅喝了一口,问道,“什么体面?”
“允许在下公开辞职。”
刘三鼎一字一顿地思考着说:“公开辞职?”
“明天一早,我在县署大堂召集全县耄老缙绅,宣布自己身体有病不能理事,请您代理知事一职,把知事的位子让给您。”
“然后呢?”刘三鼎追问。
“然后,我带着一家老小悄悄离开仁县,永不回来。但请刘署长不要把这些事告诉梅文清!”
刘三鼎点头说:“念在汉土光复你我一同回仁县赶走翁久成的情分上,我就给你这个公开辞职的体面。但你刚才所说的话,还是立个字据吧!”
梅园庭点头哈腰说:“好好,我马上就立!”
当刘三鼎揣着梅园庭亲笔写的字据,坐着四人大轿洋洋自得地前往春花楼时,梅园庭指派金纪宗跟踪而至。三更刚过,金纪宗就用绳索把刘三鼎和一夜仙勒死在云仙小榭的花床上,拿走了刘三鼎衣袋里的那张字据。
卞三猴刚刚讲完,梅文清就提出了问题:“三爷,我在警察学校学了这么久,其实很早之前种种线索就指向梅园庭。但我一直自我安慰,不愿面对。因为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梅园庭为什么要这样做?”
“很简单,为了复仇。”
梅文清疑惑地说:“复仇?这就更离谱了。梅园庭同我父亲虽说隔着房头,但毕竟是一脉同宗的族兄族弟,怎么就变成仇人了呢?”
“是啊,一开始我像你一样不相信,直到我看到《仁县志》。”
“《仁县志》?”
“对!”卞三猴点头说,“你家案发之后,我四处查询线索,找到一本清乾隆年间的《仁县志》,书里有如下一则记载:‘乾隆二十九年仲夏五月初六,荷溪梅家废黜长子梅士昌的继承权,改由次子梅士济继承家业。’梅园庭就是被废的梅士昌的后人,而你家是梅士济的后人。当年梅士昌被赶出梅家离开荷溪时说过一句话:我梅士昌这辈子该得到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就算我本人拿不回,我的子孙也一定要拿回来,所以……”
“三爷不必再说了!”梅文清打断了卞三猴的话,颤声道,“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只是,我们没有证据,怎么让梅园庭认罪伏法?况且,我家人死得蹊跷,还有那些鬼怪,都说不通啊!”
卞三猴盯着梅文清,惊讶于他的冷静,半晌才说:“这些事,我也没查明白,不过相信梅二少爷和我一道,抓住时机,定会厘清内幕!”
“什么时机?”
“你父母灵柩入土下葬的那天。”
“一言为定!”
梅文清得知了太多消息,一时缓不过神来,坐下默默擦枪,看着桌上的灯,突然说:“三爷,那些‘鬼’嘴里吹烟喷火,这种把戏不难,他们可以用磷!”
“磷?”卞三猴又啜饮了一口酒,“磷是什么东西?”
“一种化学非金属元素。”梅文清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轻轻划燃,回答道,“磷分为黄磷和红磷两种。黄磷氧化可以放烟发火,红磷不经过加工不行。您看,这种洋火,前面的头子就是红磷加工后做成的。”
卞三猴眯起双眼一笑,说:“这洋鬼子还有些心窍!”
“英国有个叫柯南道尔的人,写过一个叫《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破案故事,罪犯就是在一条大狗身上涂上黄磷杀人作案的。但是,我的老师乔治·贝克说,中国人目前还不懂科学,那些鬼又是怎么做到吹烟喷火的呢?”
卞三猴乜斜了梅文清一眼,说:“你的这位老师说得不对,中国人懂的东西并不比洋鬼子少。吹烟喷火这种小玩意儿,我亲眼看见过的!”
“那您能不能对我说说?”梅文清马上接道。
“哦,很简单,那些人用的是松香。”
“松香?”梅文清感到诧异,“松香不就是戏台上唱戏拉胡琴用的吗,它还能吹烟喷火?”
“别急,我做给你看看。”
卞三猴又从躺椅上站起身,走到桌案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两头有着洞眼的小铁盒,含进嘴里,然后拿过火柴划燃一根,用嘴一吹,就看见一团火焰倏然喷突而出。
梅文清一下看傻了眼,忙问:“三爷,您这嘴里是……”
“松香!”卞三猴吐出小铁盒,“戏台上演鬼演神,吹烟喷火,就是用的这种东西。”
卞三猴吐出小铁盒说道:“梅二少爷……”
梅文清马上制止道:“您就别老叫我少爷少爷,就叫我文清吧。”
“文清,”卞三猴顺从地改口说,“你虽然在西洋学警探,但终归要回到中国侦案破案。你应该知道,洋人有洋人的心窍,而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本事。如果不清楚地认识这一点,你将来就不可能在中国做个好警探。”
“三爷教诲,文清记住了!”梅文清又对卞三猴拱手一礼,想了想又问,“三爷,我在回荷溪路上遇见的那些鬼,个个都身高丈二,会不会是上面一个人,下面一个人,二人叠加在一起?”
“我也正是想这件事啊!”卞三猴脸上呈现出疑难之色,“如果是两个人上下叠加在一起,行动起来肯定不方便。可那些东西,个个行动敏捷,跳跃灵巧,绝不可能是两个人叠加在一起所能做到的。但他们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变得既高大又行动灵活,直到现在我也没想通。”
正在这时,窗下小街上传来人们的奔跑脚步声和喧嚷声:“快走,金香燕艺班进城了!”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杂技艺班子进城嘛!”
“嗨,你没看不知道,这金香燕艺班的人进城,一路都是踩着高跷耍着彩旗,可好看哩!”
“真的,还踩着高跷哇。快,快去看看!”
“踩高跷……”卞三猴听着楼下街面上传来的谈话,目光猛地灿然一亮,“对,身高丈二有余,是踩高跷的人!”
梅文清闻言,也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傍晚时分,荷溪镇梅家府宅大门前悬挂的一排白色纱制大灯笼都已点燃,从灯笼出的烛光,明明亮亮地映照着身着孝装的梅文清。
不一会儿,两乘大轿抬至,前轿有许师爷一旁伺候,后轿跟着伴儿。两乘大轿一起落下,从前轿走出梅园庭,后轿步下何丹桂。
梅文清趋步上前深鞠一躬,说:“恭迎小叔!”
梅园庭趋步上前,一把拉起梅文清,骂道:“我才听说,金纪宗这个该死的狗东西竟想贤侄!所幸苍天佑我梅家,洋枪失而复得,叫那狗东西一命呜呼,真是大快人心!”
梅文清顺着梅园庭的话意说道:“小叔,事已过去,不必再提。请小叔进府!”
“好好,贤侄请!”
梅园庭抱拳拱手,带着许师爷走进大门。
何丹桂跟在梅园庭的身后,走进大门时梅文清对她微微点了点头,何丹桂颔首以答,梅文清尾随其后,也走进了大门。
进入大门后,梅园庭等被接待的人领到左边的一间房室换上一身孝服,腰间系上了孝带。
何丹桂和伴儿跟着梅园庭走进了灵堂,同梅文清一起并排跪于灵台左侧。看着一排排摆列的十八口灵棺,何丹桂和伴儿泪水潸然而下。
梅园庭慢步走到灵堂中央,梅文清站起身,上前递去点燃的祭香,梅园庭接过祭香在灵龛前恭身作揖,双膝跪在上,一边放声哭号,一边连连伏地叩头跪拜,引得整个灵堂一片哀戚。
梅文清在一旁看着,眉目不动。
一更梆锣敲响,梅家府宅的灵堂虽然仍是烛光明亮,香烟袅袅,但祭拜守灵的人早已因辛劳疲乏而困盹,打起瞌睡来了,堂内一片寂然。
此刻,梅园庭靠坐在灵龛右侧的一张太师椅上,神志渐渐迷蒙起来。
正在此刻,从灵龛后面摇晃着走出了一个身高丈二、青面红髯的大鬼,大鬼环顾四周后,向梅园庭举起尖尖的鬼爪。
梅园庭斜眼瞅了瞅灵龛左边睡着的梅文清和何丹桂等人,慢慢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缓缓挪动脚步,跟着大鬼向灵堂外走去。
大鬼摇晃着身子走在前面,梅园庭小心谨慎地跟在后面,时时机警地环顾四周,神色十分紧张。大鬼和梅园庭一前一后走过了几条廊道,来到中堂门前,大鬼再次在门前驻步,又回过身来向梅园庭举爪招示,然后推开中堂的门走了进去。
梅园庭来到中堂门前,举目向堂内看去:只见昏暗的烛火中,站着一二十个高矮不齐面目狰狞蓝发红须的大鬼小鬼。
梅园庭并不害怕,走进中堂,对着正面的两个大鬼拱了拱手,道:“金先生,不是说好三更天进来的吗?你们怎么一更天刚过就进来了呢?”
众鬼不语。
“各位,”梅园庭环视一遍四周又说道,“我侄儿梅文清的洋枪失而复得,他的枪法那天夜里你们在来荷溪的山路上都是领教过的。金纪宗的死,你们也一定听说了。现在,梅文清就在外面不远的灵堂里。你们这样乱嚷乱叫,惊醒了梅文清,恐怕各位就真的要变成鬼了!”
挺立在前面的大鬼怪叫一声,伸出尖尖的鬼爪向梅园庭一指,众小鬼立即一齐上前,揪住了梅园庭,有的拍梅园庭的脸,有的按梅园庭的头,肆意戏谑。
“大疤头,你这是演的哪一出!”梅园庭恼怒地叫骂起来。
众鬼仍然不语,但戏谑调笑却比前更甚。
“大疤头,”梅园庭恼怒地嚷叫道,“要不是我把你们藏起来,你们能躲过省城警察厅的搜捕,呆到今天?不是我重金买通木匠孙不韦,暗地修建这条秘密鬼道,你们能这样自由自在地轻易进出梅家府宅?不是我策划让你们装鬼弄神,你们能这样顺心顺手地杀死梅园村一家?不是我及时通风报信,让金纪宗带人在野坟口设伏营救,你大疤头早就被押往省城杀头了!大疤头,老实告诉你吧,要不是有士昌祖公的遗训,从梅士济后人的手里夺回属于祖公这一房子孙该得的东西,我梅园庭才不会同你们这帮亡国亡君的八旗兵痞为伍!”
为首的大鬼口里喷出一团火,众小鬼的刀剑抵住了梅园庭的咽喉。大鬼走近梅园庭,用鬼爪在梅园庭脸上划出一条口子,鲜血顿时从伤口里流了出来。大鬼用鬼爪抹了抹梅园庭脸上的鲜血,放在口里舔了舔,发出刺耳的笑声。一时间,众小鬼都来效仿大鬼,向梅园庭的脸伸出了鬼爪。
“金先生,别这样别这样!”梅园庭这时浑身颤抖,哀求道,“我们有约在先的,你要梅园村一家的命,我得梅家的财。如果你不满意,我愿意将梅园村的全部财物如数奉送。金先生,你为什么不开口?”
“很简单,”为首的大鬼这时说出话来,“我一开口,梅知事就全完了。”
梅园庭听语音不是大疤头,问:“你不是大疤头……”
“我们当然不是大疤头。”另一个大鬼也开了口。
梅园庭问:“那你们……”
“梅知事不会不认识我吧?”
为首的大鬼伸手取下青面红髯面具,解开黑色鬼袍显露了本来面目——原来他是脚下踩着一副高跷的卞三猴!
“你是卞三猴?”梅园庭大感惊讶!
卞三猴冷冷一笑,说:“不错,我就是梅知事千方百计害不死的卞三猴!”
“卞三猴!”梅园庭顿时把脸一翻,大声呵斥道,“尔等暗通宗社党,作案杀人,该当何罪?!”
“算了,知事大人收起这一套吧。”卞三猴摇着头,又对四周的鬼伴们招呼一声,“兄弟们,都把鬼脸取下来吧!”
另一个同卞三猴并排站着的大鬼取下了面罩,原来是叶奎。其余众小鬼也一个个取下了脸上戴的面具,他们都是县警署巡防队的队员。
梅园庭看着眼前情景,嘴唇一个劲地颤抖着说:“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
卞三猴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梅大人饱读诗书,不会把这句话给忘了吧?”
“卞三猴,你别自作聪明。”梅园庭讥讽地笑着说,“梅文清是我侄儿,他只会相信我这个小叔,绝不会相信你!”
梅园庭说完,转身快速往堂口奔跑,当他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梅文清时,一下呆愣着不动了,转瞬间才回转身,用手指着堂里的卞三猴、叶奎等人,结结巴巴地说:“文清,他,他们都是鬼,鬼……”
“小叔,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清楚了!”梅文清冷峻地应答。
梅园庭瞪大双眼,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一脸冷峻的侄儿,浑身哆嗦着连连后退,然后颓丧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嘴里反复地说:“他们是鬼,你,你不能相信他们,不能相信……”
这时,一巡防队员奔进来,对卞三猴耳语一阵。
卞三猴听完,对梅文清说:“大疤头已经带人进入秘密鬼道了,赶紧去准备柴草!”
大疤头领着他的十几名手下弟兄在低矮狭窄的鬼道内往前爬行,他转身对身后的同伙说:“到了,前面就是道口。”
大疤头又往前爬了几步,用力去推道口的门,却推不开。
“大哥,”同伙中有一人咳嗽着大叫起来。
“有烟进来了……”
“老子上当了……”
大疤头这才猛然醒悟,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灌进的柴烟熏得猛烈地咳嗽起来,不一会儿就昏了过去,其余的人也纷纷被柴烟熏倒……
梅府灵堂烛火通明,堂里堂外的巡防队员手执刀枪森严戒备,机警守卫。梅文清、卞三猴和叶奎等人肃立在灵堂内的灵龛前目视着堂口,谁也没有出声。不一会儿,大疤头被巡防队员押着推了进来。
“父亲,母亲,大哥,大嫂,梅家的亲人们!”梅文清转过身双膝跪在灵龛前,大声呼唤着一个个亡者,泣声而诉,“你们都看见了吧,杀害你们的恶鬼已经被文清生擒活捉了。文清一定要他们血债血还!你们今天可以瞑目了!”
大疤头听到此,暴瞪双眼,运足气力,猛地挣断了身上的绳子,不顾一切地纵身向梅文清扑了过去。
卞三猴大声呼喊:“文清小心!”
梅文清并不惊慌,从怀里掏出枪,只见枪口火影一闪,大疤头顿时眉心中弹,仰面倒毙。
“抓住他!抓住他……”
正在此刻,梅园庭狂奔而来,两个巡防队员大声叫喊着紧追在后。梅园庭跑进灵堂,慢慢移步上前,蹲下身子,对着大疤头双眉中心炸开了一个血洞的尸体仔细察看。不一会儿,梅园庭仰起了头,一边跑一边连声叫喊:“死了,死了,都死了!”
何丹桂哭着说:“表哥,姨父疯了!”
梅文清、卞三猴和叶奎立即带着巡防队员循着梅园庭的疯笑声追了出去,何丹桂带着伴儿也紧跟在后面追赶。
天已大亮,清晨的薄雾缠绕笼罩着这个水道相连、拱桥相接的小镇。
此刻,梅文清和卞三猴领人追寻至镇南的一座石拱桥头,看见梅园庭在薄雾中兀然站立在石拱桥上,两眼呆滞地看着桥下的滔滔流水。
叶奎等人急欲上桥抓捕,却被卞三猴拦住了。
叶奎不解,问:“三爷,您……”
“梅知事是有身份的人,让他自己决定吧。”卞三猴说。
“世人都是鬼,早晚都相同!死了,死了……”
梅园庭突然大声嘶喊着,直挺着身体栽向桥下的流水,“哗啦”一声巨响,溅起了一朵高大的水花。
少顷,梅文清慢慢地走上石拱桥,来到梅园庭投水的地方俯望桥下,河水依然在平静地流淌,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又转身望了望桥头,此刻叶奎已经领着众巡防队员离开,只有卞三猴和何丹桂二人留在那里。
何丹桂过了一会儿也走上桥来,探出身体望着桥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表妹,”梅文清说,“安葬了全家以后,我就带你马上离开这里。”
“不!”何丹桂摇头,“表哥,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走了。”
梅文清诧异道:“你不走了?”
何丹桂点头说:“姨父死了,姨妈卧病在床需要人照顾,我不能丢下她,我要留下来照顾她。”
梅文清说:“表妹,我们可以带着她一起走。”
何丹桂苦涩地一笑,说:“我了解姨妈,她老人家是不会离开仁县县城的。表哥,对不起,辜负了你的心意!”
何丹桂说完,转身向桥下走去。
梅文清凝望着何丹桂离去的背影,叹息自语:“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不,还没结束。”卞三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梅文清的身边,“大疤头的外甥女金香燕还在,她决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还得做好准备同她斗。”
梅文清没有答言,少顷才问道:“三爷您说,何姑娘是跟我走好,还是不跟我走好?”
“不跟你走好。”
“为什么?”
卞三猴缓缓道:“圣人说:仁者,道也,德也,礼也,义也,亲也,和也。一个以‘仁’为名的县,却出了这么多杀人血案,叫世人怎么看?怎么想?何姑娘留下来照顾多病的姨妈,这会让世人看见仁县还有道、有德、有义、有亲、有和,仁县人心里还蕴藏着巨大的善良真诚……”
梅文清听完卞三猴的这番话,再回转身去寻离去的何丹桂,只见她快步走在深秋萧瑟的冷风里,那瘦小身影虽然显得孤单薄弱,但却稳健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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