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侧:和亲罪妃(君王侧)

《长恨歌》详细解读

先简要说明一下这首诗的写作背景。

它的作者是唐代的大诗人白居易，白居易在唐德宗贞元16年进士及第，贞元19年他被任命为正九品的校书郎，负责国家经藉图书的校正，这个官的任期是三年，到唐宪宗元和元年年初，白居易在校书郎的任期就已经满了，还要等着吏部重新安排工作。但是这个事情显然并不容易，唐朝的时候安排工作这个事儿就不容易，不光是我们现在。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个情况，白居易早就领教了，所以他又直接参加了当年四月的科举。唐朝的科举是非常灵活的，就多达100多个科目，和宋以后的科举是不一样的，元和元年的这次制科，它的名称叫做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这是一个吏治的科目，是非常实用的，他有一点儿岗前培训考取职业资格证的这个意思，考中了之后就可以直接放官了。白居易很顺利的就再次及第，看人家多厉害啊，连考连及第。这次考试选中了18个人，第一名就是他的好朋友元稹。

白居易被调任了盩厔县尉，盩厔就是今天陕西省周至县，这俩生僻字是有很多人不认识的，直到上世纪60年代，改成了我们都认识的周至，周至是历史很悠久的一个地方。山曲曰盩，水曲曰厔，这里南接秦岭，北临渭水，山环水复的地理位置，所以称为盩厔。著名的道教圣地楼观台，唐代玉真公主隐居的玉华观都在周至县，这里还有一处仙游寺，这里曾经是隋文帝的行宫，后来改为仙游寺，他用来存放佛教的舍利子。白居易跟当地的两位朋友陈鸿、王质夫到仙游寺来玩，他们谈起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他就是在这个地方写出了著名的长篇叙事诗，因为诗的最后有一句“此恨绵绵无绝期”，绵绵就是长的意思，所以叫《长恨歌》。白居易的诗是非常通俗易懂的，所以我们也不需要花太大的气力进行注释，这一点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友好的。

长恨歌写的就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因为这首诗写得很长，它的内容自然就是非常详细的。我们换个角度来看的话，这相当于一个非常完整的剧本，从杨贵妃刚刚入宫开始，到她得宠时的无限风光，九州震荡的安史之乱，直到她魂断马嵬驿。后面白居易又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给升华出了一段非常美的神话。长恨歌这首诗极具故事性，而且这个诗，篇幅非常长，好在他的诗非常接地气，我们不需要对每一个字都进行注释。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这诗的开头就定了一个基调，实际是含有一定的讽刺意味的。汉皇重色思倾国，用的是汉武帝的故事，李延年为汉武帝唱的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就是倾国倾城这个成语。李延年的妹妹就是汉武帝非常喜欢的李夫人，后来追谥为孝武皇后。白居易还专门写过李夫人的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唐朝人惯用汉朝来代指本朝，所以汉皇重色就是说唐玄宗喜好美色，整天想要找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但是不太好找。御宇多年求不得，御宇就是驾驭宇内，也就是统治天下的意思，这句是夸张的写法。在杨贵妃之前，最得宠的是武惠妃，武惠妃没有任何一项指标是比杨贵妃差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姓武，那肯定就会被册封为皇后。

武惠妃去世之后，唐玄宗才找到杨贵妃，而且找到杨贵妃的途径是非常特殊的。白居易虽然笔法足够老辣，但毕竟还是生活在唐朝，他也不能太过分，很多细节还是需要进行一些柔化处理的。白居易在这里安排的杨贵妃的出场情况是，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很明显是一个未出阁姑娘的形象，这算是给本朝天子进行一下避讳，其实后面的情况肯定不是这样的。

唐朝啊，还真是一个开放的王朝，白居易写本朝皇帝的私生活故事，此时距离杨贵妃去世只有50年，距离唐玄宗去世只有40多年，换到后来的某些朝代的话，这几句诗一出来，估计白居易本人也就直接杀青了。你也别要写什么剧本了，更别说这里面还有其他的藏信息。杨贵妃原来是寿王李瑁的王妃，寿王是唐玄宗与武惠妃的儿子，也就是说杨贵妃原来是唐玄宗的儿媳，她是这么一层关系。因此，也有一些学者觉得，这种具有扒灰背景的诗不宜选入课本，当然这是一这种看法哈。白居易在诗里面跳过了这段隐情，直接就写杨贵妃入宫之后的情况。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白居易确实是擅长写这种接地气的句子。天生丽质，回眸一笑，其实都是很平常的词，但是他编排起来之后，就让人感觉非常舒适。这句交代了杨贵妃入宫之后得宠的情形。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是对杨贵妃的容貌描写。说杨贵妃轻轻转过头来，嘴角轻扬，嫣然一笑，便能焕发出无尽的柔媚与魔力，她的美貌让整个后宫的嫔妃都黯然失色。这句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但是在这句的前面还有一句：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这句是接前面的句子来的，前面是说她是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这中间隐藏了比较狗血的历史情况。天生丽质难自弃，天生丽质就比较容易理解，什么叫难自弃？一般我们都会把它解析成天生的美丽容颜很难埋没在世间，可是那不应该叫天生丽质难遁事吗？为什么叫难自弃呢？所以，也有人认为这一句属于春秋笔法了，就是隐藏了杨贵妃从寿王妃变成唐玄宗贵妃的这个信息。唐玄宗虽然是一个老采花盗了，但他并不是直接冲到寿王府大喝一声，把你老婆杨氏给朕交出来，并不是这么简单粗暴的流程，而是走了一遍非常完整的程序。在开元22年咸宜公主的婚礼上，杨贵妃认识了寿王李瑁，同年由唐玄宗和武惠妃主持赐婚，也就是说，唐玄宗早就见过杨贵妃。开元25年，武惠妃去世，她如果不去世的话，就没有这档子事了。开元28年，唐玄宗以为太后祈福为由，下诏令寿王妃出家为女道士，实际上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宫了。但他名义上仍然是寿王妃，直到天宝四年7月26日，唐玄宗立京兆韦氏女儿为寿王妃，就是重新选择了一位寿王妃，8月17日，改原寿王妃杨玉环为贵妃，最终完成了这个复杂的置换过程。

杨贵妃摆脱寿王妃的身份变成贵妃，这中间至少用了五年的时间，越不合法的事情越要寻求一个合法的表现形式。中间杨贵妃是出家做过道士的，她的道号叫太真，所以她被后世称为杨太真。白居易说的天生丽质难自弃，大概就是针对她本人说的，是自己无法承受避世修行的寂寞，所以后面才是一朝选在君王侧。她带着绝世容颜又回来了，才引发了后面的情感故事。说唐玄宗对她的宠爱达到了极点，是怎样一个情况呢？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这一段近似于香艳的描写，也真是下足功夫了。春寒赐浴华清池，唐玄宗扩建了位于陕西临潼的温泉宫，更名为华清宫，是唐朝皇家的温泉疗养地，每年冬春之际，皇帝都会到这里。杨贵妃初次被唐玄宗召见，就是在这个华清宫。特赐她在华清池洗浴，这个华清池是皇家专用的啊，不是谁都能进去洗澡的。现在我们很多大众浴池都喜欢叫华清池，跟人家那个级别不一样啊。白居易用了一句温泉水滑洗凝脂，形容杨贵妃的皮肤白嫩细滑，肤如凝脂，这个词是出自《诗经》，就是指皮肤像凝固的油脂一样，大家在生活当中可以观察一下，像双皮奶，龟苓膏，这些个东西。杨贵妃不但皮肤好，而且是标准的扭不开瓶盖的淑女形象，所以洗浴之后出现的场景是，侍儿扶起娇无力，就是侍女服侍她从温泉中起来，她宛如芙蓉，娉屏袅袅柔弱无力，这就是她刚刚得宠时的样子，始是新承恩泽时。

白居易的长恨歌，写的是非常委婉的。他的朋友陈鸿同时写了一篇《长恨传》，就属于这个《长恨歌》的小说版，陈鸿就比较直接了，说唐玄宗每年到华清池疗养，内外命妇也都跟着去了，但是玄宗看了一圈，谁也看不上，命高力士到宫外搜寻，最后在寿王府找到了杨贵妃，于是把她带到了华清宫。陈鸿说的就比较直接了。这个贵妃出浴的主题经常被拿来用作艺术创作，杨贵妃是古代著名的美女，很多传说是唐代以胖为美，其实唐代是以丰腴为美，就是骨肉匀称的那种美，并不是有赘肉的那种胖，以胖为美，这个是误会。在贵妃出浴之后，进一步描写唐玄宗对她的宠爱程度。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是说杨贵妃的鬓发如云，容颜如玉，头上戴着金步摇，就是一种黄金制成的首饰，上面金丝盘成花饰，坠着各种珠饰，走起来的时候来回摇晃，唐玄宗为此神魂颠倒，就把杨贵妃从寿王那抢回了宫。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而且他还耽误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这句话也成为后来的经典句子。天天跟杨贵妃这样的美人厮混到一块，早晨上朝的正经事儿都被耽误了，李隆基先生可能是忘了自己的老前辈周幽王了。唐玄宗论政治水平，其实丝毫不差，但是还是没能过了美人关。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他每天花在杨贵妃身上的这个时间太多了，搞得堂堂天子无法分身管理国家大事。杨贵妃春天跟着玄宗春游玩乐，她的寝宫也成了皇帝唯一的去处，属于实现了睡眠垄断。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靠脸吃饭，到了这个程度，那也算是非常厉害了。传说杨贵妃喜欢吃荔枝，需要长途加急运送，杜牧还专门写过著名的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人家早就用上异地极速冷链运输了啊，在当时享受的是顶级的生活品质。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这就是杨贵妃每天的工作，住在豪华的金屋宫殿里，用最好的化妆品把自己妆扮的美美的，专门陪着唐玄宗饮宴玩乐。玉楼宴罢醉和春，后来我们非常熟悉的一个节目，贵妃醉酒，美人喝多了，我们还感觉艺术感特别强。唐玄宗爱屋及乌，对杨贵妃的宠爱，那是一步一步升级,因为他不立皇后，所以杨贵妃的地位跟之前的五惠妃是一模一样的，在后宫是等同于皇后的存在。到这种程度依然还不行，还要恩及她的家人。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杨贵妃的兄弟姐妹都沾了她的光，都得到了最好的封爵和职位，她的大姐被封为韩国夫人，三姐封为虢国夫人,八姐封为秦国夫人，这可都是春秋战国的大国封号。所以杜甫在丽人行里面就说，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尤其是她的三姐虢国夫人是著名的美女，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素颜非常能打，杨贵妃关掉美颜滤镜都不一定是对手。唐朝张祜有诗说，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闲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除了这几个姐姐之外，杨贵妃的兄弟们也都跟着鸡犬升天了，其中最有名的是他的堂兄杨钊，阿谀奉承的手段是非常高明，深得唐玄宗的喜欢，一度身兼十几个重要职务，从一个市井混混做到了权倾天下的宰相，皇帝给他赐名叫杨国忠。皇帝给大臣赐名或赐谥号的时候啊，忠字是最顶级的一个字，后来朱温平叛有功，也被唐朝赐名叫朱全忠。

除了兄弟姐妹子侄们，还有父母祖上也一并得到了追赠，杨家还娶了好几位公主和郡主。玄宗皇帝亲自为杨家书写家庙的碑文。杨贵妃这种一人得宠惠及整个家族的情况，在古代虽然也是不少，但是她这个程度也算是在顶级的序列了。因此，白居易在诗里面才说，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列土就是分封土地，兄弟姐妹都得到了封赏，这是件光耀门楣的事情，可怜光彩生门户。我们常说谁家的祖坟冒青气了，人家杨贵妃家的祖坟冒的青气量可能比较大，估计可以用来画一幅千里江山图了。这个是让人嫉妒羡慕的事情，所以当时天下做父母的人，都盼望自己有个女儿，这可比儿子有用多了。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上一个在地制时代，凭一己之力强行平衡男女权重的人，还是汉武帝的卫皇后，卫皇后最得宠的时候，当时民间有歌谣传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就是说生男孩儿你也别太高兴，那小子不一定有出息。生女孩呢，你也别不高兴，卫子夫母仪天下，使家门显贵，你没看到吗？到了杨贵妃这里，民间也有同样的歌谣传唱，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跟当年为皇后的歌谣是同义的。杨贵妃本人还不如卫皇后，因为她连个孩子都没有，但是仍然能影响天下人的生育观念，虽然是白居易用的一个稍微夸张的方式，但这是非常强大的影响力了。骊山的华清宫几乎成了杨贵妃的专属宫殿，白居易描写的那个场景说：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几乎是纯白描的手法，奢靡的歌舞乐曲在华清宫里无穷无尽，唐玄宗就是在这里沉沦于享乐之中。奢华过后往往就是灾难，他没有料到巨大的变故突然爆发，唐玄宗天宝14年，也就是公元755年，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节度使安禄山，以讨伐奸臣杨国忠为借口发动叛乱。他起兵的地方，就在古渔阳郡，所以白居易的长恨歌突然转场：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鼙鼓，就是古代军队中的小型的一种战鼓。安禄山纠结约20万人马在渔阳反叛，所以说渔阳鼙鼓动地来，就是说残酷的战争已经来了，李隆基先生也不要想在温柔乡里做梦了，霓裳羽衣曲唐玄宗制作的宫廷乐舞，艺术水准极高的、具有道教神话色彩的乐舞，原乐舞依道教的天罡数分为三十六段，这是唐玄宗非常得意的作品，但是战争来了，再好的乐舞也只能瞬间破灭，惊破霓裳羽衣曲。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东都洛阳失守，天宝十五年六月，安禄山叛军攻占唐都长安，天下从此陷入狼烟战火之中。唐玄宗带着部分大臣和家眷向西南方向狼狈逃窜。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皇帝逃窜的时候还得用一个中性词西南行，其实就是残兵败将西南逃。后来编推背图的时候还还抄袭了这句诗，渔阳鼙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幸剑山，就是从这抄的。

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本人要负主要责任。爆发的因素当然也是非常复杂的，涉及到当时的社会结构，经济状况，土地兼并等各种方面。虽然李隆基确实是一个老色鬼，但是他的政治手腕是非常高明的，他可不是正常交接当上皇帝的，那也是策划指挥的行家了，然后诛杀了韦皇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等大批狠角色，亲手开启了大唐盛世，他也惯用一些制衡大臣的手段。斗转星移这种招式玩久了总是会失衡的，终于出现了一个漏洞，就是这个外表看起来像傻子一样的安禄山。

叛军打出的口号就是诛杀宰相杨国忠，其实不管安禄山还是杨国忠，原来在李隆基的眼里，他们都是提线木偶一样的存在，只不过是最后失控了。成者王侯败者贼，大队人马从长安禁苑的西门延秋门出逃，这支队伍里面夹杂着各种身份的人，这种狼狈像看着就会非常闹心，像后来的宋高宗，咸丰皇帝，慈禧太后肯定能理解这种事情。白居易在诗中详细描写了这个惨状: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翠华就是皇帝出行的仪仗，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就是说皇帝的仪仗歪歪斜斜,威仪全失，杂乱无章的队伍走走停停，唐玄宗带着这些人，终于从长安的西门逃了出去，但是走了没有多远就发生意外了，震惊天下的一个意外事件。因为战争突然爆发，大家逃得如此狼狈，出了事情总是要有一个人负责的，那肯定就是李隆基本人了，这是理论上的。但是人家曹操踩了麦子也就隔雨里割一缕头发，李隆基不能站出来亲自自杀谢罪吧，可是他这个事情比曹操严重多了，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去死了，很明显，杨国忠的运气到头了，何况杨国忠这种靠裙带关系发迹的权臣，在朝中的政敌是非常多的，比如太子李亨就跟他有非常大的矛盾。李亨还有两个重要的队友，包括一个临时队友。第一个就是宦官李辅国，不熟悉历史的网友可以去百度搜他的名字，刷新一下对太监的传统认知。另一个是禁军大将军陈玄礼，这位曾经参加诛杀韦后的，皇后公主都杀过。还能在乎你个小混混起家的杨国忠吗？你得势的时候拿你没办法，你失势了，那就不好意思了。他们煽动护驾的士兵，其实就是传达了一下安禄山那个清君侧的口号，就是要杀奸臣杨国忠。

士兵们本来在长安好好的，现在脑袋突然别裤腰带上了，正是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士兵哗变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唐代有多位节度使都是被自己的兵杀死的，杨国忠肯定就逃不掉了。禁军骑兵张小敬引弓搭箭将他射下马来，曾经炙手可热势绝伦的杨国忠，被蜂拥而上的士兵乱刀砍死。唐玄宗以为杨国忠死掉就可以了，但是士兵们的怒气值下降是很缓慢的，他们要求必须把杨贵妃也一并处死，这个时候谁也救不了她，唐玄宗只好让高力士以白绫将贵妃缢死。

当时六军停驻的地方叫马嵬驿，这个地方在今天陕西省兴平市。当时的情况是僵持到了极点，不杀杨贵妃士兵就寸步不前，当然这背后是有多方权力角逐的。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唐玄宗对局面的掌控能力彻底丧失，只能将杨贵妃赐死。她的大姐韩国夫人以及杨国忠的儿子一同被杀，三姐虢国夫人自杀身死。只有她的八姐秦国夫人的命是真的好，就在安史之乱爆发的前一年病逝，算是真正的荣华富贵有始有终。

唐玄宗被迫赐死杨贵妃的场面是非常纠结的，白居易的诗风恰巧适合描写这种场面，因为采用近似于白话的叙事手法，能把人直接拉到当时的环境中,而剥去那些复杂的艺术加工。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这里的花钿、翠翘、金雀、玉搔头，这些东西都是指杨贵妃佩戴的首饰。玉搔头就是指头上的玉簪子，这是一个别称。传说当年汉武帝有一天去见李夫人，正好头皮发痒，于是顺手拔下了李夫人的玉簪搔头，从此以后玉簪子就被称为玉搔头。

杨贵妃被缢死之后，她佩戴的各种首饰在地上无人收拾，活色生香的一个美人转眼就没了，婉转娥眉马前死。但是玄宗皇帝完全没有任何办法，这个时候局面已经不归他控制了。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他此时连自己的安慰也保证不了，更别提保护杨贵妃了，只能痛苦掩面，看着杨贵妃被杀。再想想这种事的因果，也不免心头滴血老泪纵横。杀掉了杨国忠和杨贵妃，士兵们的怒气值渐渐降了下来，逃跑的队伍终于再次启程，最终逃到了大西南的蜀地。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白居易描写了进入蜀中的景色，也是采用相对来说比较压抑的笔法来写的。他们是经剑阁进入蜀中的，就是三国演义中蜀军北伐时的那个要塞，这里的地势是极为险要的。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漫天的烟尘随风飘浮，西逃的队伍登上了回环曲折的剑阁栈道，从这里正式进入了蜀中，都是逃难过来的，所以也没有啥威仪可言，白居易都没有办法安排太优美的景色，因为格格不入，只能说，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进一步渲染了唐玄宗当时的惨状。这里的峨眉山，并不是真正的峨眉山，他们没有经过那里，只是用来代指蜀中的高山，因为峨眉山是四川非常有名的山。

进入蜀中之后，稍微安稳一点，诗里面的情绪也渐渐平稳了一些，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是说唐玄宗眼看着秀美的蜀中景色，蜀中的青山碧水，仿若是有灵性的。这时他又想起了自己跟杨贵妃的往事，在行宫里面抬头看到天上的月亮，月光竟然也是如此的冰冷，这时的唐玄宗大为伤感。他们从斜谷进入蜀中的时候，正赶上天降霖雨，他们在栈道上听到了阵阵的銮铃声，他采集到了这个音乐元素，制成了一首曲子，用来怀念杨贵妃，这首曲子叫做“雨霖铃曲”，也就是后来宋词的著名词牌《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唐朝皇帝的出逃技术，高居历代帝王之冠，逃走并不可耻，只是唐玄宗外套的原因有点不光彩。安史之乱打了大唐一个措手不及，也同时使唐朝丧失了对西域的控制，时局坏到了不能再坏的时候，唐朝开始组织反击。太子李亨没有随着唐玄宗入蜀，他在中途就跟自己的老爹分道扬镳了，率兵北上抵达了朔方节度使的驻地灵武，他就在这里登基称帝，强行遥尊自己的父亲唐玄宗为太上皇，您就老老实实的呆在四川吃兔头，天下的乱摊子我负责收拾，您老人家可就消停点吧。唐肃宗继位之后，任用郭子仪，李光弼等名将，平定叛乱，收复长安和洛阳两京。长恨歌的剧情就推进到了玄宗从蜀中返回长安。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安禄山被杀之后，天下的形势已经好转，唐玄宗从蜀中返回了长安，他还是想祭奠杨贵妃，派人到蜀中回到了马嵬坡，将杨贵妃的遗体改葬，最后宦官带回了杨贵妃曾经使用的香囊。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这个小地方也因此载入了史册。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关于杨贵妃的死，也有着很多种传说，白居易写的不见玉颜空死处，就给人留下非常大的想象空间，有很多人认为杨贵妃并没有死啊，甚至还有人传说他东渡去了日本，但这些考证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价值，只是大家对这首诗的喜爱，其实相对可信的情况应该就是当场被杀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只是人们不愿意看到残酷而已。唐玄宗最终还是回到了长安。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

这是描写唐玄宗返回了久别的长安，但此时此刻已经是物是人非，走的时候，杨贵妃风华绝代，回来的时候已经人在九泉之下。从前自己还是大唐的皇帝，现在自己已经变成了太上皇，君臣相拥哭的稀里哗啦，骑在马背上呆呆地拥有马自己向前行走。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皇城里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看到了池塘里的芙蓉，岸边的垂柳，依稀又想起了杨贵妃的美貌容颜，还是止不住伤感流泪。花开花落，跟人的生死一样，可能是人类无法控制的。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这几句写的是非常的美，一种凄美的感觉。唐玄宗回来就变成了太上皇，他被安置到了兴庆宫居住，他最信任的高力士被贬到了外地，陈玄礼被辞退回家，连他的妹妹玉真公主也不能来看他。著名宦官李辅国先生让唐玄宗体验了落魄凤凰不如鸡的感受。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西宫南内就是指唐玄宗被安置的兴庆宫，唐肃宗重新调拨了几个人看着他老爹，这些人对待一个过气的太上皇，自然也是不上心的。在这里有一些梨园弟子，也就是戏曲演员陪着唐玄宗，他们也已经是满头白发。而那些女官和侍女也已经渐渐老去，再加上自己这个老态龙钟的太上皇，整个院子里没有什么生气可言。梨园，最初是唐玄宗的舞乐机构，他自己也亲自参与创作，后来梨园就变成戏曲行业的称谓，李隆基竟然也变成了梨园的祖师爷。但是他作为太上皇住在这里，肯定是不开心的，但是这种不开心也都是自己作的，愿不得任何人，他也只能在孤独中度过自己未来的日子，内心深处还是会思念杨贵妃，整个人变得是非常压抑。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白居易描写了唐玄宗夜晚失眠的一个场景，无数萤火虫在夜晚中飞舞，勾起了自己的相思之情，直到灯烛燃尽，自己还是没有睡着。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越是失眠睡不着，人的思虑就会越重，总是觉得报时的钟鼓来得太慢，显得长夜漫漫，没有尽头，呆呆望着天空中明亮的星河，一直到东方泛白。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耿耿，就是光明的意思。

宋朝张元干在词中说，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跟这里的耿耿星河是一样的。唐玄宗生活在这个孤寂的环境中，其实是唐肃宗觉得你还是让我省点心吧，他就是被软禁了。反侧难眠的退役老皇帝，看到屋檐之上的鸳鸯瓦结满了霜花，绣着翡翠的被子也只是包裹着哆哆嗦嗦的自己，心里其实是非常难受的。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唐玄宗还是想起杨贵妃，天人永隔已经一年多了，为什么贵妃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呢？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从这段诗之后，白居易就采用了极富幻想的手法，他重新架设了一个虚构的空间，从普通的人世间升华到了带有神话色彩的这个背景。唐玄宗总是无法梦到自己思念的杨贵妃，其实从前也有个皇帝遇到过这种情况，并且得到过完美的解决，那个皇帝就是汉武帝，汉武帝宠爱的李夫人倾国倾城，后来李夫人病重卧床的时候，侧身转向墙壁，用被子紧紧蒙住头面，拒绝与汉武帝见面，所以汉武帝想起李夫人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她容颜最美的情形。

李夫人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汉武帝对李夫人思念不已，也因此给予她的兄弟极高的恩典。汉武帝想在梦中见一见李夫人，著名的道士李少军这个人非常牛，他作法招来了李夫人的魂魄，为汉武帝实现了这个想法，白居易为唐玄宗也安排了这样一位道士。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临邛，就是指四川邛崃，蜀中自古以来是神仙的高产区域，说有个法术高深的临邛道士来到长安，洪都就是借指长安。他能够以精湛的法术将人的三魂七魄招来，并且使其幻化成了真实的形象。唐玄宗想要解决自己思念杨贵妃的事情，于是请这位道士作法，寻找贵妃的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这个道士是怎么做的呢？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就是说这位道士也是相当的卖力，施展出超乎寻常的大法力，唤出自己的元神穿梭于宇宙之间，每个角落都进行了细细的搜寻，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但是不管是飞到九霄之上，还是降到九幽之下，杨贵妃的魂魄居然都没有被搜寻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人如果死去了，要么在天上，要么在地下，哪里都找不到，那么杨贵妃去了哪？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道士终于通过急急如律令的法术雷达，锁定了杨贵妃的位置，海上有一座处于虚无缥缈之中的仙山，它独立于天地之间，所以之前道士没有搜寻到。仙山上有玲珑精美的楼阁，在五色祥云缭绕之中，里面有很多体态轻盈，婀娜多姿的仙子。绰约，这个词出自于《庄子》庙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庄子当真是古代的大牛，为我们创造了大量的高级词语。就在这些仙子当中，有一位肌肤如雪貌如花，她的名字又刚巧叫做太真，好像就是唐玄宗苦苦寻觅的杨贵妃。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这位道士的法术是相当了得。搜索到了杨贵妃的形容之后，直接作为使者去仙山当面求见。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这是说使者来到了仙山，求见杨贵妃的程序，看得出来，这里的规矩是非常大的。金阙，就是泛指神仙居住的宫殿。玉扃，就是指玉门。金店玉门，这就是规格非常高的，他不能拿个角磨机自己开门，而是要通过层层通报。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先按照规则敲击相应的门，然后通过仙宫的侍女小玉，再把来意转告给另一位仙女双成，才能把信传进去。小玉双成，原来是指吴王的女儿和西王母的侍女，后来多用来指仙宫的仙女。

报信的人把这个消息传进去之后，里面接到消息的人反馈了一个态度，白居易描写的比较传神，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没错，这个仙女真的是杨贵妃，听说唐玄宗派遣使者来找自己，当时就像淋了冰桶一样，从精美的绣帐中惊坐而起，这个消息太突然了。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她顺手推开了自己的枕头，抓起一件衣服披着站起身来，随着珍珠帘幕和金银屏风一层一层的逐渐打开，杨贵妃从睡帐之中款款走了出来。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她是刚刚入睡不久的样子，所以还带着几分慵懒的睡意，她还没有来得及梳妆，所以发丝有些许凌乱，云鬓都还在半偏着，连头上的花冠都是歪着的。就这样急匆匆的从睡帐之中走了出来。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睡觉jue，就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区别于睡觉jiao。这是一种非常鲜活的描写方式，后来我们还在西游记当中看到，灵感大王在下界闯祸，孙悟空去找观音菩萨，作者以这种方式描写渔篮观音：懒散未梳妆，容颜多绰约。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缨络。总之，杨贵妃这种慵懒状态，这种美感是非常撩人的。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这就是直接确定了杨贵妃的身份，说她的衣袂在阵阵仙风吹拂之下起伏飘扬，跟当年在华清宫里跳霓裳羽衣舞的时候一模一样，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杨贵妃看到唐玄宗派来的使者，久经寂寞的面容上也是泪水纵横，玉容寂寞泪阑干。阑干，就是纵横交错的意思，就是眼泪在脸上流淌。后面还用了一句非常精致的形容诗句：梨花一支春带雨。说杨贵妃哭起来的时候，就像雪白的梨花在春雨之中轻轻摇曳，这个画面真的是非常美啊，后来形容美人哭泣，就用梨花带雨这个词。果然是人长得漂亮怎么都有理啊？我们普通人哭就叫拖泥带水，人家叫梨花带雨。杨贵妃在悲伤之中回忆起了当年的往事。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说她目含深情地对使者说，自从马嵬驿一别再也没有相见，皇帝还能记起我，你回去替我传达对皇帝的感激之情。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可惜我们已经是天人永隔，在不同的世界里永远不能再见了。当年在华清宫里的恩爱已经成为过往，此后，我只能在这蓬莱仙宫里度过未来无穷尽的时光。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昭阳殿是汉成帝皇后赵飞燕的寝宫，在这里用来借指杨贵妃的寝宫。赵飞燕和杨贵妃这都是著名的美女，经常被人拿来举例，辛弃疾在词里面也说过：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这个使者的到来，触动了杨贵妃的内心。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杨贵妃从仙宫里向人世间眺望，想看一看自己生活了多年的长安，但是此刻自己位于海外仙宫，举目望去，只有无穷无尽的烟尘云雾，再也看不到心心念念的长安城。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她终究还是要打发使者回去的，总要让使者能够复命，于是她把当初和唐玄宗的定情信物，一只金钗和一个镶嵌珠宝的首饰盒，托使者带回去交给玄宗皇帝，用以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但是，杨贵妃并不是把完整的信物交给使者的，而是进行了一番动作。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杨贵妃戴的金钗是双股的，她掰下来一股自己留下，首饰盒自己也留下了一半，把半只金钗和半扇首饰盒交给了使者，让他带回去给唐玄宗。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这么做的意思就是让两个人都有个念想，愿两个人的爱情像黄金宝石这样稳定坚固，总有一天会在天上重新相见的。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这属于是交托信物的描写，只是处理的非常艺术。使者将要告辞归去的时候，杨贵妃恳求他接受自己的重大嘱托，但是杨贵妃说的都是自己和玄宗知道的事情，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誓言，使者并不知道，但是说了之后玄宗肯定能明白。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重寄，是一个词语，《史记.龟策列传》当中有说：圣德不报，重寄不归，骆宾王在《讨武照檄》里面也说：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都是指重大的托付。词中有誓两心知，两心知，就是只有杨贵妃和唐玄宗才知道。唐玄宗和杨贵妃的誓言当然是悄悄话，是在特定的场景下说的，也就是在七夕情人节这天晚上说的。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长生殿是华清宫里的一座建筑，这里也是代指杨贵妃的寝宫，是说当初唐玄宗在七夕的夜晚和杨贵妃说过一些话，那肯定是有情人之间的海誓山盟。那么当初唐玄宗跟杨贵妃说了什么誓言呢？没有人知道具体的内容，不过不要紧，白居易先生用丰富的想象力，为大家还原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情话。很显然，他对自己的还原力非常满意，把这句作为长恨歌的结尾，并且演化出了全诗的名字，后来明朝著名的戏剧家洪昇，还根据这个创作了《长生殿》，成为了不朽的经典，至今还在以不同的艺术形式上演。当时唐玄宗说的这句话是：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比翼鸟是传说中的一种鸟，《山海经》里面就有记载，说这种鸟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翅膀，雌鸟和雄鸟要比翼飞行，按说应该是雄鸟只有左眼左翼，雌鸟只有右眼右翼，这样才能拼装起来，不然都在一边的话，恐怕是不太行，反正是这样一种鸟跟比目鱼一起经常用来比喻两个人的爱情，卢照邻有一句很有名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后面的连理枝是指两棵树的枝干合生在一起，异根相合生这种现象是比较罕见的，白居易这里也是同样的意思，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就是唐玄宗在七夕时，在长生殿对杨贵妃说，但愿两个人就像天上比翼双飞的鸟、地上并联生长的树木一样，获得长长久久的爱情，这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誓言。传说他们在七夕佳节的夜晚，在长生殿仰观星空，还曾经笑谈天上的牵牛星孤单无助，为自己拥有爱情而感到开心，却没有想到最终得到令人难以接受的结局。两个人天人永隔，但真正的爱情是永恒不灭的，它不会因为事物的变迁而褪色。白居易最后用一句诗定了调：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即使是形成了无数年的苍天厚地，随着时光推移，也终究会有生命的尽头，只有这份曾经坚若磐石的爱情永恒不变。虽然如今天人相隔不能相见，但这爱情遗恨永远是折磨人的存在，它永远不会消失，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绵绵，就是长，这个长的意思，不是我身高一米八这种长度，这个长是长久不断，绵绵就是长久不断的意思。有个出自《诗经》的成语：瓜瓞绵绵，用来形容后裔不断，子孙昌盛，所以绵绵就是长。此恨绵绵，就是长恨，就是永远不会磨灭的爱情遗恨。长恨歌的名称，就是从这里出来的，用来表达坚贞的爱情永不磨灭。后来宋朝的晏殊也有类似的词：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就是白居易这句诗的变形用法。而白居易的这句诗，也是从更古老的爱情诗变形而来的，那就是汉代的乐府民歌《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在表达爱情坚贞的短诗中，这首乐府民歌无人能超越。白居易也不能。但是白居易的长诗，写的是非常厉害，长恨歌简直就是一个经典的剧本，把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刻画得非常鲜活。我们读起来，从惊艳到羡慕、从震惊到气愤、从叹息到赞赏，就会产生不同的心情变化，这就达到了诗歌所需要达到的效果。这么长的诗，还能作为经典流传后世，还有很多人爱读，很多人喜欢背诵，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这个长恨歌，也引起了种种的争议。其实是叙事也好，是讽喻也好，都不是那么特别重要。对于其中的字词理解，也是各有各的看法，在这方面也并没有什么，我们可以当做正常的传奇故事来对待。但是仍然有很多朋友坚持要考证白居易写作的政治目的，或者要挖掘这个诗歌背后的各种东西。对于个人来说，这个当然是自由的。坚持己见，不扰他人，一切就没有问题。有些朋友也不喜欢这个诗，对这个诗的立意提出过批评，觉得里面的糟粕思想太多，其实也不要太过于激动，任何作品都不能脱离时代。我们今天说这个是经典的作品，那也不是说要把它供起来，早晚三炷香。我们只是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看，至于里面涉及的像历史内容，涉及到的伦理内容，那个都是另外的一回事。我们看时代如此久远的东西还是要放平心态，从更大的一个视角去看，而不是带着极端偏激的情绪去看。喜欢就捧上天，不喜欢就踩到九泉之下，像这种极端的态度都是不好的。我们既可以从文化艺术的角度去喜欢，从而去理解、研究、背诵，甚至为之感动。但是我们也要尊重有些人不喜欢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内容。总之越宽容的文化就越能得到发展与进步。任何真正有价值的文化艺术，只有允许别人质疑，允许别人说不好，允许别人不喜欢，才能有更多的人发现它的好，才能有更多的人将来去喜欢他，这才是所谓的文化自信。所以，喜欢或者不喜欢，只能说明大家的偏好不同，并不能代表诗歌本身的优劣，希望大家有一个平和的心态。

白居易是一个方圆合度的人，直言敢谏却又知道进退，所以他的命运在唐代大诗人中是非常好的。他写长恨歌的时候还是刚刚涉足官场，这个带有非常足的浪漫气息，这个长恨歌是非常精美的情感故事，但是他的思想深度并没有锤炼得非常到位。白居易不久之后写了《卖炭翁》，那种真实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再后来他又写了《琵琶行》，同样是长诗，里面的情感处理就又变得更加细腻，这个是跟人在不同阶段的情况有关的。长恨歌记录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不伦之恋，记录了大唐帝国从盛世到变乱的崩溃历史，也幻想了这段情感故事，在另一个世界的结局。故事本身很精彩，诗，写得更精彩。所以我们今天读起来，仍然觉得回味无穷。在总体上这是非常经典的一个作品，这个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总体来看，这还是以爱情为主题的诗，爱情是奢侈的，爱情也是平淡，它可以在庙堂之上，也可以在市井之间。幸福同样会降临到平常的生活之中，无非是看待幸福的角度不同罢了。普通人无法拥有皇帝的生活，但可以拥有自己的幸福。这个既然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那最后我们用李商隐的诗来结尾：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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