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江湖世家攻略(世家攻略)

时间:2024-04-22 13:48:12 来源:网友分享 编辑:旧事重提

《这就是江湖》心法获取攻略

\r在这就是江湖游戏中很多玩家还不清楚,心法的获取方法是什么。接下来就让小编给带来《这就是江湖》心法获取攻略,感兴趣的小伙伴们一起来看看吧,希望可以帮助到大家。\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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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r《这就是江湖》心法获取攻略\r\r

\r获取攻略: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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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1、心法这个内容需要玩家前往不同的世家来学习,还需要准备四种信物。\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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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2、每个信物都需要13个,每个世界的心法都是不同的,玩家可以前往查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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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心法在哪查看: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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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1、玩家学习心法以后可以前往演武场来查看你获得的心法。\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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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2、需要什么心法你可以选择不同的心法来进行使用,非常方便。\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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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以上就是《这就是江湖》心法获取攻略的全部内容了,更多手游攻略请关注3DM手游网! \r

天下无敌1(温瑞安)

第一章 高处不胜寒

1.大侠小说

“天下无敌?”他听了,就笑着反问,“为什么我要天下无敌?”

本来问他的人,反给他问得一窒。

“世上其实没有天下无敌的事。纵有,也是暂时的一种错觉。今日天下无敌的是你,明天可能大江后浪盖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天下无敌的你可能就不敌于人了。”有人问起他这件事,他总是这样回答。他现在也是这样回复:“你可以在此时此地,把此事做得最好、最强,把一件事做得最成功、最优秀,但不可能永远都是你做得最好,也不会事事、时时都只有你做得最成功。”

“天下无敌太辛苦了,一旦有了这名堂,吃不下,睡不安,甚至连交个朋友都得防,平常起居都不自在,好像终年镇日坐在火炉上,想要长命百岁,安乐自在,我才不要天下无敌。”他还说,“你以为天下无敌是容易挣得着的吗?得要多少辛酸,多少血汗,多少努力,多少运气,乃至要多人牺牲,才能换取得来!若得不到,可能早死在争夺过程中了;就算得到,仍有人天天找你比斗,踢你下台!这么费尽力气,耗尽光阴,抓来一个如此吃不得、用不着、使不上的名目,要来干啥?我才不干!”

“可是,”另一个发问的人还是不甘休,“这名头有时固然不是你嚷说要便可得到,但有时你一旦载上了,只怕也不是要想除下便撷得下来的——有的时候,会跟你跟上一辈子;但有些人,又一辈子处心积虑求之不可得。像大侠你,就是人人公认的‘天下无敌’,你想不认、不要、不同意也不成啊!”

“我?天下无敌?这大话你可要得小声说、小心说,最好少说!”在往京师的路上,大侠还是温和、敦厚、毫无架子,但对这名号却始终“抵死不认”。“若说武功,强中还有强中手,几时轮到我第一?如果指文才,一山还有一山高,八辈子也还不到我无敌!——除了吃,我就爱吃,而且还十分好吃,什么都假,吃在肚子里最是受用。大江南北,美馔佳肴,我尝遍;穷乡僻壤,风味小菜我无有不吃的,叫我去炒蒸炖炆,我不成,但吃我总成,姑且充个这方面的‘天下无敌’,总不会也有人找我比——吃——吧?”

大侠故作不敢置信地问。

“可是,方大侠,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天生的大侠,公认的天下无敌。”说这话的人分量很够,是武林同道中公认的万事通,也是朝廷龙图阁里的史笔巨椽。“你年少时就学武行侠,凭一己之力,勇战江湖,独斗武林,当世武功最厉害的七大高手,你无不斗过,有时你败过,有时你负伤,但他们有的成了你的师父,有的成为你岳父,到后来没有一个不服膺于你,你的武功也超过了他们。少林寺你闯过,无头谷你来去自如,恶人林也困你不住,连出了家的女弟子都给你带下凡尘来!当时谁截得住‘血河派’的血河车?却就你上过车!昔年谁能敌得住韦青青青?就你跟他力拼!你不但年纪轻轻就当了‘六大派’的总掌门,同时也是‘七大帮’帮主,‘八大会’代会主,‘九联盟’的总继承人,更是‘斩经堂’的一代宗主!你几次舍身杀敌,只身力挽狂澜,为武林正道安危消灾渡劫;有次还以一敌万,不怕粉身碎骨,救江湖同道脱离飞禽猛兽的埋伏包围……”

“得了得了。英雄不提当年勇,更何况我这回只是来探我的孩子,无意要做谁的帮凶,更无心要替谁撑腰,天下只有天下人管得,无敌不无敌,我早已不与人为敌,如此无敌,总可以吧!”方大侠忙打断道,“往事不提,废话少说。只不知你们兄弟今日老是跟我提这‘天下无敌’四个惊心动魄、恼人烦心的字,是何用意?”

“别无他意。”样貌较老气、较深郁的一个慎重地澄清道,“我们要在你入京前恭迎你,只是要告诉你一句话。”

他已白发苍苍,神容肃穆,可能就是由于他这种举止、相貌之故,所以说出来的话,显然都经深思熟虑,得人信服。

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气态。

他有。

而且与生俱来。

话说回来,是不是说话很活泼、很调皮、很婉约动听的人,所说出来的话,反而分量不足呢?

难道一句真知灼见,一个深入隽永的道理,就不能以一种轻松、自在、好玩、较易令人接受的方式去表达?

也许,就是因为把种种方便法门变成了太艰深难懂、晦涩难明的经典,所以,六祖慧能才创禅宗讲顿悟,更能传播光大佛法无边。

——再怎么说,把简浅道理说得繁复诡秘,把说的人弄得道貌岸然,把听的人搞得死气沉沉的,本身就已先歪曲了生命的真谛。

只不过,任何一个人,像这说话的人对他研究出来的真理,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花了那么可观的时间,耗了那么多的心血,对他说的道理,就算不一定都同意,但总会令人肃然起敬。

大侠对他的话显然也注重。

而且尊敬。

所以大侠问:“什么话?”

白发汉子道:“你才是天下无敌。我们反复研讨、斟酌过,目下武林,只你配得上这四个字。”

大侠笑了,“那是我的不幸,也是你们的不辛——本来得‘老字号’温天残、温地缺如此评鉴高誉,求之不得,夫复何憾?可惜近年我早已不动武,久已不与人交手,也疏于习武,闲来只管种花种草,养鱼养鸟,读读孔子墨子老子庄子,如此而已矣。”

白发汉子温壬平咕哝了一声,说了句话,却说不清楚。

至在大侠身边的几个人都听不清楚。

大侠身边的几个人都不同凡响。

这几个人,一个是“天残尊者”温壬平的胞弟温子平,他在史学上的修养,决不逊色于其兄,但在民间的名望,却远在温壬平之上。

——同样的,其用毒手法、武功之高,也不逊乎其文墨史笔之下。

温壬平与温子平虽是同胞兄弟,又同是“老字号”里“十全十美”其二,但两人一个是朝廷史官,为权贵操刀纂史,一个是江湖浪客,只替后人作如实纪录,他们一向以来分庭抗礼多于并肩作战。

在他们对面的是雷踰求。

——“放火王”雷踰求。

正如跟“天涯海角、温氏双平”对面而立一样,他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的人,正好跟“老字号”温家是对立的,而且两家在武林中也对峙已久,在武功、名望上,雷踰求也正是温家的好对手!

可惜他的另一名师兄“杀人王”雷雨没来,要不然,二对二,正好“天生两对”,可以马上捉对儿厮杀。

如果他的另一名同门“金腰带”雷无妄也来了,那就三对二,只怕“残花败柳任平生”温壬平和“阴晴圆缺邀明月”温子平兄弟要吃上眼前亏了。

不过,他这次人在这儿,代表的不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而是“六分半堂”。

另两个也是王。

都使刀:

“五虎断魂刀”彭尖。

“伶仃刀”蔡小头。

——他们本属“八大刀王”中的二王,但“八大刀王”在菜市口那一役中,丧了“大开天”信阳萧煞、“小辟地”襄阳萧白,又死了“藏龙刀”苗八方,“八大”只剩下了“五大”,“五大刀王”,各自为“有桥集团”争功、效命。

还有一个也是王。

他是“饭王”:

张炭。

他代表了“金风细雨楼”的戚少商。

——他最近变了张阴阳脸,半爿黑,半爿白,说话喘气且急,但五官轮廓,俊郎英爽,气宇不凡,戚少商派他来应接这么重要的人物,主要是因为:除了张炭武功实力不容小觑、应变机敏过人之外,他又身兼“天机”、“桃花社”、“七大寇”、“七帮八会九联盟”的一员,极有代表性。

这人既称“饭王”,是因为能将大碗大碗、乃至大桶大桶的白饭吞噬不误,海口鲸量,但他只是“饭王”,而不是“饭桶”。

——事实上,他是“金风细雨楼”的干员,也是王小石、戚少商的身边爱将。

这些人,莫不是高手,称王称雄;仅就只有一个,毫不起眼,本身名头也不算太响,甚至尚未“成人”:

他是何梵。

——“四大名捕”之首无情身边的“一刀三剑童”之一的,“银河火星剑”何小二。

他年纪还小。

但他却是名捕无情贴身的剑童。

无情大捕头的名头,在武林中可是响当当的。

——光是这一身份,在武林中已足可横去直来,谁也得卖三分面子七分账。

这几个人,不管往哪儿一站,在江湖上已是大事一件;如果这几个人还打将起来,更加是轰动武林。

可是这几个人聚在这儿,都只为了一件事。

一个人。

——仿佛,只要这个人肯接见他们,就是他们的无上光荣,足以自豪炫耀。

他是谁呢?

他不是谁。

他是大侠。

他如果不是大侠,那么,只怕谁都不配称为侠者;如果称他为大侠好像还不足以形容他过去极丰富极璀璨极奇情极惊险极叱咤风云极曲折离奇的半生。

他正是一个大侠中的大侠。

他姓方。

2.巨侠

别人听不清楚,这大侠中的大侠——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巨侠”吧——却仿佛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要不服气,”他温和地说,“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一生的,是不是?”

温壬平脸热了一热,忙分辩道:“我不是不服气,我只是替你感到不平。”巨侠倒纳闷了:“哦?”

温壬平涨红了脸,鹰鹫一般地盯着巨侠,道:“你本来就是天下无敌,过去半生如许辉煌、离奇、多彩多姿,而今又何必如此自凄自苦、自我放逐!”

方姓巨侠微笑道:“苦?我不苦。这样活着才舒适。打打杀杀,在别人尸首上站起来的成就,送给我也不要。在腥风血雨中挣回来的名誉,我早已厌倦。闲时看看云,无心出岫;忙里偷偷闲,自寻快活——这不是很写意吗?”

温壬平听了那么闲淡的话,倒是给那一份写意自在弄得有点尴尬,“你有绝顶武功,大好人才,为何不为国家效力?何不以军功成万世之名?不为君王平天下取千里江山?”

方巨侠扬了扬眉,“什么是为国效命?如果要灭敌人歼异己,定必要攻城略池,岂不是要血流成河,杀人放火吗?那些人不是人吗?他们没有妻子父母儿女吗?他们没有家吗?万古之名,留不留也罢,人只有一生,只要不行恶、多行善,还得不许恶人恶下去、保护好人好下去,那就得了。秦皇成千古之名,到底还是给人贻骂千年,死了之后骸骨还得当杀子斩将的傀儡。汉武开疆拓土,求仙不成,到底一死,还得杀爱姬屠大臣搞得个尸横遍野,封尽了禅也找不到半个神仙。”

他笑了笑反问:“你是为皇帝说项来着?”

温壬平又给巨侠一眼看穿,更是不甘休,“当今万岁,一意纳贤,求才若渴,你一身本领,纵横天下,何不为圣上统领军队,成就不世功业?保准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巨侠说:“皇帝也只不过是个人,为什么我们要为他卖命?”

温壬平一愕。

他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又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大逆不道!”

“为什么这么说一句就是大逆不道?如果我是平民百姓,就算是朝中大臣,只怕也得要诛三族、灭九族了吧?为什么他的意旨就不能质疑?为什么他一声令下就可以让我们死无全尸?为什么我们就得任由他宰割惩处?嗯?”方大侠这一连串的问题,使大家都栗然色变,哑口无言。“要是他是位好皇帝,那还罢了,可是,他荒淫侈靡,比谁都坏,又昏庸愚昧,自以为是,我们又何必听他的!他也是人,我们也是人,为何他是皇帝,就可以任意宰杀?皇帝没有了人民,他还当皇帝?当皇帝只会欺负人们,还算什么皇帝!真要卖命,我宁可以民为主,替老百姓效命去!”

这种话在当时简直是招杀身奇祸,满门抄斩的,这几个武林人,虽然胆大,名声也大,但既从未听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而今乍闻,心惊胆跳。

巨侠哈哈一笑,“我看你还是不要劝我好了,你说服不了我的。我也不要说下去好了,以免你们受累担惊。”

只听冷笑一声:“你这番语言,有新意,却不合时宜,而且失之偏颇,徒浪费口舌,空言夸夸而已!”

“巨侠”听了,倒有点奇,只见说话的人跟温壬平容貌气质、眉宇神色倒有几分近似,但两人站在一起,却偏偏让人觉得相异之处极多极大,不知为何。

“温二侠?”

“我不是侠。在你面前,我只是个执笔记史的秀才而已。”温子平说,“但我以史为观,平情而论,想你能重出江湖,为天下人摧陷廓清,不妨站出来,杀光贪官污吏,权贵佞臣,你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先清君侧,变易歪风,光大宋室,这才不辜负天下人之所望,老百姓之所期。”

方巨侠听了只道:“不。”

温子平眉一挑道:“你怕?”

方巨侠道:“我怕没有用。”

温子平冷哂道:“好个巨侠,连明知不可为而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都没有,可真教我失望,倒用不着什么借口了。”

巨侠平和地道:“你说我怕也罢。杀了贪婪无耻、祸国殃民的奸相弄臣,那又怎样?还是有制造大量蠹国毁法、猥持国柄的皇帝。就算弒了天子又如何?还是有下一个昏君出来,搞得民怨,始终,不是治本之法。”

温子平脸色倏变,仍恃强道:“那你要怎样?改朝换代,把皇帝拉下马来,自己当天子不成?”

“非也。”巨侠说,“我才不想当皇帝。但皇帝的权力大而没有限制,绝非好事。他一个人能有多大的本领?全无克制、制裁的情形下,只使他、沉沦,这样一来,老百姓又惨受蹂躏,苦不堪言了。”

温子平冷哼道:“那你理想中的皇帝是怎么个样子的?”

巨侠答:“是人们爱戴的,不是因袭、继承的,一旦不符合百姓共同意愿,可以撤换的,因此,权力也可以有制衡的。”

温子平睁大了眼睛,“什么?你是说要老百姓选一个自己钟爱的皇帝?这如同痴人说梦!人们怎么选?他们没有英明的头脑,又不知庙堂的规范,圣人书读的不多,有些还是文盲。他们自顾尚且不暇,正须帝王的领导与教化,而今居然要他们选王罢帝,也太荒谬儿戏了吧?”

巨侠无奈地道:“或许是。但我看总比皇帝一人称孤、无约无制的好。人们可以教育,权力须要制衡。使老百姓生活安定、改善、富裕、快乐的就是好皇帝,这点并不复杂,也不难选。”

温子平哼声道:“你这个想法,可谓异想天开,纵观中国三千年史籍,从无此例,你的谬论可谓违背圣人之道远矣。”

巨侠不温不火地道:“很多有识之士都说,览遍史籍文献,不见有以之说,其实谬极!亏他们还是史家之言,何以如此不公不允,不费心思?就算有智者达士曾提出过以民为主的思想,在儒家一味崇古、迎君所好、摇尾乞怜、不开言路的风气下,又怎容这些异端思想发扬、传播?况且,中原兵燹不断,动辄屠城毁都,一把火烧光前朝文物,而君主压制诸子放论,只准儒法相应混世,重要经籍,都由国家收藏,这种尊民轻君的思想,纵有记载,也定遭湮没、灭绝——谁说中原三千年来不见以民为主、民权为重的言论?只要对历史事实稍有识见的人都知道,中原不是出不了这般人才,只是有者早已抄家灭族,有著亦早遭烧毁删封,有藏者有流传者只怕早给拔舌犯刑、连坐治罪了,在这种情况下,谁敢放言直论?谁能为民请命?连儒者也只唯唯诺诺,一味为帝王歌功颂德,好不容易才觅着进谏时机,一旦幸蒙采纳一二,则喜不自胜;唯常犯颜获罪,惨遭流刑、放逐,乃至受戮,连累亲友,不知凡几,故莫不惶悚者甚。这些胆小、卑屈的士大夫能有甚作为?饱读诗书,到底是看人脸色。儒士若连墨、侠都不能容,最后只有落得跟法家黄老沆瀣一气,非驴非马,乌烟瘴气的下场了。既手无缚鸡之力,又不能挽狂澜于即倒,敢担当风云际会之变,白首空帷也只是读死书而已。其实不是没有这样为民请命、变天革制的人,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才论见,只是这种人、这般识见决不见容于朝廷,故而流传不下去,也纪录不下来,更发展不开来而已。我推想,历代以来,给各种罪名诛杀的人,包括至圣先师孔丘亲自下手杀害‘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的小人,其实,很可能本是个不合时宜、为老百姓权益而开罪了权贵君主的侠义之士!”

温子平与温壬平两人面面相觑,为之瞠目,温子平试探地问:

“那你是说……儒学无益、士大夫不中用了?”

“不可一概而论。儒士若只贪生怕死,拘泥腐迂,那还不如一凡夫俗子,至少不误苍生。儒生中毕竟也出过敢为国家轻生死、能为百姓谋利害的人物。”方巨侠道,“也就是说,要有大儒的渊博学识,但也得有侠骨才行,没有侠行,不算好儒生!”

他忙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的‘侠’,是不惜为民杀身成仁、为正义舍生死、为良善轻生死的大侠之风,而不是那些只为忠一家一户一人之义、好勇斗狠、不识大体、不辨是非、鼠目寸光,只知私相利益、只顾个人情谊的莽夫、死士所为。“他笑笑又道:“那毕竟是不同的。”

“那是有很大的分别的。”

他强调。

3.如何谋杀一大侠

“也就是说,”温子平慎重地问,“你认为儒和侠应该结合在一起?”

“我提倡的是儒侠,知行合一;”巨侠小心地说,“那是侠骨丹心、剑胆琴心、智勇双全、剑客书生。”

“那巨侠你应该跟我来。”张炭说,“我们‘金风细雨楼’跟你的意旨很相符、极相契,我们既志同,也道合,戚楼主交代下来:你来领导,他让贤。不然,咱们也风雨同舟,并肩作战,为江湖人做点事,为老百姓谋福利。”

巨侠笑了。

摇头。

张炭失望了,“你不是跟我们在同一道上的吗?”

“是同道,也是同志,‘金风细雨楼’以暴易暴、以恶制恶、锄强扶弱、除奸济善的宗旨,至少,和我所抱持是一致的。”方巨侠笑吟吟地说:“只不过,我不去‘金风细雨楼’。”

“为什么?”

“有人说过:在白天,我唱过了歌;在傍晚,我走过风雨飘摇的路。我要做的事,已做过了。雄心雄过,壮志壮过,我现在只想悠游自在,行吟游乐。”方巨侠边行边说,其他的人也随着他闲步而行。“而且,‘金风细雨楼’有的是人才:王小石、戚少商、孙青霞、雷卷都在那儿,以前还有苏梦枕、白愁飞主持大局,早已不需要我了。我们既是同一道上的人,就不一定要同一条船,就像所有的明珠不能放同一锦盒里的道理一样,我们应各守各的岗位,各做各的事,那才可以把力量扩散、遍布,众志成城,早遂大愿。”

“你不去他们那儿,正好,你来我们这里。”

说话的声音很沉,很哑,很烈。

像火一样的烈。

一样的燥。

他是雷踰求。

“你代表‘江南霹雳堂雷家堡’?”方巨侠含笑问他,“还是‘六分半堂’?”

雷踰求还没回答,巨侠已然反问:“如果你代表的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今为何加入了‘六分半堂’?要是你代表的是‘六分半堂’,你才加入了他们四十七天,才参加过四次行动,且引起了同门兄弟不和猜忌,对堂内机密、制度、作风,你也还没弄得很清楚,你用什么理由来劝我加入?”

雷踰求怔住了。

他没想到这传闻里的巨侠对他居然了如指掌。

“你那儿,我不能去。我总不能去一个为我而设的筵宴上,砸台翻桌、碎碗甩盘的吧?雷纯不派人杀我,因为知道我不好杀;狄飞惊派你邀我,是希望我不要一到京师就去砸他的场子。”方巨侠洞透世情的眼神,又显出一线激越的凌厉来,“你告诉他们,我明白了,我这次来,不涉江湖事,请他们好自为之,我知道‘六分半堂’,是盗亦有道,除非他们残民祸国,要不,我也不致与他们为敌,你请雷姑娘和狄大堂主宽心吧!”

“那么,”温壬平打蛇随棍上地问,“巨侠此次是为何事而来?”

方巨侠只说了两个字:

“私事。”

温壬平锲而不舍地问:“什么私事,可否相告?”

方巨侠淡淡地道:“既是私事,不关你事。”

温子平忽道:“据我所知,方巨侠来京要办的私事,大抵只是两件。至于其他的大事小事,巨侠无不彻底放下,早已不理了。”

巨侠眉毛一扬,“你倒说说看。”

“一,快八月十五了,又是上近郊的送子山,拜祭尊夫人的时候了。”温子平一面说,一面观察眼前的巨侠。

风徐来。

巨侠年轻依然的眼神掠过了些微郁,依然年轻的眼尾摺起了些愁纹。

“二,”这次是温壬平接着说,不管在朝在野,是敌是友,他和他的胞弟一向有默契、很合拍,“你还有个义子在京城,你得要料理一下他的事。”

他也用凌厉的眼神斜睨巨侠,“他最近在京畿闹得非常嚣张,再不管他,只怕就没人管得了他;再不约束,恐怕就再也约束不了他了。”

方巨侠微微叹了口气。

他仿佛闻到风信子的气息,其中还夹杂飘送了一点点水仙花的香味。

——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味道,也使他想起了她。想起她,难免也想到她生前疼惜的养子:方应看。

他皱了皱剑眉——尽管已近壮年,他的眉毛依然浓密有力,像两把心事重重的剑。

“这些年来,他也闹得太过分了。”他吁了一口气,道,“他勾结宦官,联络权贵,还私通外敌,只为壮大权势。我确该劝他收敛一下才是。”

“看来,”巨侠说到这里,笑了一笑,笑意里有许多无奈与自嘲,“你们都很清楚我的来意,也许,比我自己清楚。”

“其实,”温壬平道,“大家都盼望你这样做。方小侯爷也做得太嚣狂、逾份了。为民除害,儆恶锄奸,是大侠的职责所在。”

“你早该来收拾他的。”温子平也加强道,“你若不来,只怕已无人收拾得了他。”

“我只是来劝劝他,路是他的,脚也是他的,他要怎么走,我可拦不了他。我也不能强掳他上另一条路。”巨侠平和地道,“像他那么一个聪明孩子,要是不听话,总有许多办法,大可遮天瞒日,阳奉阴违的,我也没他的办法。”

温子平冷然道:“他不听话,你大可强制他,不许他再胡作非为下去。”

方巨侠笑了。

一笑,他又年轻起来。

悠游起来。

“我想,你们不是要接待我、拉拢我,因为早知道这样做也没有用,”巨侠道,“你们也不是要我教训他、劝止他。”

他顿了一顿,才说下去:

“你们是想要我杀了他。”

“是不?”

温壬平沉住了脸,没有答。

温子平眼睛望过别处,也不答。

——方应看毕竟是巨侠的义子,巨侠一向视小侯爷如同己出,要不然,当日巨侠曾救了皇帝一命,皇帝破例要诏封巨侠为王侯,巨侠婉辞坚拒,这份福气头衔,反而辞让给了方小侯爷,以致他今日的声威坐大。

“是。”

回答的是一个稚气的语音。

答的人是何梵。

“哦?”

方巨侠怪有趣地打量这小剑童。

“为什么?”

“因为方应看做了许多许多的恶事,害了很多很多的好人,而且,他还要害下去、杀下去。”何梵认真地闪动着一双灵目,激动地试图说出自己的意见,“如果,你不想他再害人下去,又不愿让他继续杀死好人,就应该杀了他。”

巨侠笑了起来,啧啧了几声,佯怪罪道:“你才小小年纪,怎恁地狠?——你家公子可好?”

何梵这才记起自己的任务:“公子正要请巨侠过去走一趟。世公也好想见大侠,有要事相待议。”

“诸葛先生是京里忙人,我是江湖闲人,我没必要去打扰他。”巨侠笑吟吟地道,“你家公子更是世间奇男子,请代转我的问候。我这次来,既不杀人,也不烦人,我只是来给内子扫扫墓,劝劝逆子二三事而已矣。小哥儿心头高,侠心强,只不过,未到该杀的时候,还是万勿杀人的好——可别像你家盛公子一般出手不留情、下手无活命才好!”

“我立志要对恶人狠,就是待善人好,这道理倒不是跟公子学的。”何梵憨直地道,“我是跟前辈你学的。”

“我?”

巨侠这回倒是纳闷起来了。

他差点没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几时‘教’过你呀!”

“巨侠当年闯荡江湖,遇敌杀敌,遇强挫强,无战不与,无决不胜,怕过什么来着?”何梵兴致勃勃地道,“听说巨侠杀进少林寺,杀出无头谷,杀入恶人林,杀上绝情峰,无不杀得痛快淋漓,死人遍地,这些快事早就传诵江湖,天下无人不知、谁人不晓。令人心仪不已,心向往之——我这对打击敌人不手软,对翦除恶人不姑息,就是受巨侠感召的。”

这一来,巨侠可真有点百感交集。

他舔了舔干唇,试图用另一种方式开导这天真而固执、热切而冲动的少年,“我就是因为以前杀戮太重,所以,近年来才不想动武,更不欲再杀一人……”

“对对对,”只听一人附和道,“方巨侠千万不要受宵小离间,巨侠与侯爷父子情深,小侯爷正遣我们恭迎巨侠到府里享受荣华富贵去呢!他可等急了!”

说话的人很瘦。

个儿很小。

加上他的表情,就连说到这样喜气洋洋的时候,他也蹙眉挤唇,怪可怜的样子。

看来,他像是从饥寒交迫的北大荒一路熬到这儿来的,至少,有七年没顿好吃的、有七个月没睡个好觉,而又七天没好好喝过一杯水的了。

其实,他却一直以来都锦衣玉食,过着极度奢豪舒适的生活。

他八字眉,唇向颏边拗,不但长得轻薄,而且看上去很奀,头尖额窄,全无贵格,不过,在武林中,却是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个人。

因为他有一把刀。

一把小小的刀。

这把刀却使他在武林中成了大大的名,也使他能跻身于“八大刀王”之一。

“伶仃刀”:

蔡小头。

他的头的确很小。

声音却很大。

而且响亮。

他的个子瘦小,但手却很大——据相理说:人小手大,胆子也大,跟较壮硕肥胖手却小的人同样有过人胆色。

也许,这就是方应看派他来迎迓方巨侠的原因吧?

不过,效果好像并不显著。

因为巨侠已皱起了眉,问:“小看真的这样说?”

巨侠称方应看为小看,那是因为他是他的义父。在他心目中,方应看武功再厉害,地位再高,计谋再深沉,却依然不变,方应看仍是个小孩子:小看。更何况,方应看原本的娘亲老龙婆,是个泼辣妇人,而方应看的父亲是个大魔头,作恶多端,终于给砍死于群雄围剿下。然而,方母并不甘心,继续为恶,并矢誓不怕报应,称襁褓里的亲子为“应砍”——意思是:你们江湖白道,武林正道,有本事就来砍我儿子千刀、百剑,我老龙婆绝不会眉头皱上一皱,但谁敢动手的,我绝不放过——一家大小,鸡犬猫豸,一个也不放过!

老龙婆一向都是个狠角色。

就是因为她够狠,所以才从不肯依附方夫人——直至她出事之时,才不得已托孤于方巨侠的夫人。

方夫人自然不欲故人之子被称为“应砍”,因而易“砍”为“看”,方巨侠夫妇昵称之为小看,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典故:

那是因为方应看智能天纵,从小就聪颖过人:与人相争,鲜少能胜他的;就算武功能胜,也必为他计谋所趁。

方应看是文场武斗,无有不胜的。

可是,有一个看似拙朴、鲁钝的少年,姓高,名小上,人皆称之为高高,或讥之为“笨小高”,他也不以为忤,只朴实勤学,文武兼修,根基踏实。方应看有一次试向他挑战,才两下子,已在众同门面前占尽上风,把高高攻得个狼狈不堪,左支右绌。方应看如猫戏鼠,明明几次已可取胜,故意纵之,要把他捉弄个够,尽情折辱。

同门看得大乐,喝彩声四起,方应看也得意忘形,一时疏失,露了破绽。这空隙只电掣星飞,一瞬即逝,但高高已攫住这稍纵即逝、千钧一发之时机,攻了方应看一招。

这一招,并没把方应看击倒,但明眼人已心里清楚:

一,高小上已留了手。

二,方应看已算败了。

方巨侠也在一旁。全看在眼里。

他当时没说什么。

事后,私下他才向方应看儆示:决不可小看了人。

像高高这种人,沉潜隐忍,觑着时机,一击必着,这才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他谆谆善诱,孜孜教诲,顺便劝告一向娇生惯养的方应看,平时不要太挑食拣衣,糙米不吃便弃,旧衣不穿便扔,要知道,这些粗米破衣,仍可喂饱多少贫者,暖和多少寒者,不可奢侈浪费,决不可小看了这些看来破旧的事物,一旦需要的时候,求之还真不可得呢!

为了加深警戒,巨侠就索性昵称他的义子为小看。

——叫他小看,是要他决不可小看了日常生活上的这些小情节。

不过,小看也真的从善如流。

他改变陋习,不遗余力,连高高对他也极之心悦诚服。

他天资聪敏,悟性极高,学习极速,一旦肯修正缺失,便难有瑕疵,从此之后,高小上一连败在他手上二十一次,从无取胜的机会,高高也输得心服口服,且对方小侯爷,十分崇拜敬仰,言听计从。

这使得巨侠打从心里更加疼惜方应看。

就算方应看名头再响,手段再高明,武林同道对他再敬畏伏慑,他也只是巨侠心目中的小看。

只有他可以称“翻手风云覆手雨”的方小侯爷为小看。

所以当巨侠听到蔡小头那番说话之后,他就很有点失望和难过,自侃地笑了笑,说:

“要是他真的是这样接待我,那就是很不希望我来了,”他仿佛还有点伤感,“他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名堂的。”

在旁的“五虎断魂刀”彭尖一听,忙找补道:“那也不是。小侯爷要恭迎巨侠驾临,着着实实地准备好了许多节目,这些天来,我们都为这点盛宴而忙着呢。小侯爷请来了京里一流优伶,为您助兴;又自宫廷请了一流乐师,为您奏曲;更从各地物色了许多丽人美女,要大侠一尽欢愉……其孝念足感天地,我们做属下的,也为之感动莫已呢!”

彭尖使的是五虎断魂刀。

一刀断魂的他,很少要使五刀才奏效。

他曾以一刀就砍死了十七个敌手,又何须连砍五刀!

他的人也虎头虎脑,就像头大老虎。

他说话也虎虎生风,虎里虎气。

他的块头很大。

手却不大。

——看来,他跟蔡小头一样,胆子都极大,所以,才会在刀法上有这般出色的成就。

刀本来就是急攻快打的兵器。胆子不够大的,身手不够好的,应变不够快的,根本不能使刀。

眼前这个虎头虎目的人,不但颇有虎威,而且腰畔一把斩虎刀,不知多少人都吃了他的苦头。

他怕蔡小头说得还不够,所以加强了几句,岂料,方巨侠听了更是摇头不迭:

“如果他真的这么说,那么,一定是极不欲我过来看他了。他明知道我是十分讨厌这些排场的。”

一时间,彭尖为之语塞。

这人竟不喜欢这些!

他自己甘为人所驱,在刀口下舐血,在死神旁抢锋,为的只不过是过一过这种要美女有美女、要美食有美食、要呼风唤雨便呼风唤雨的生活!

这巨侠竟一听这些享受就如此抗拒!

就在这片刻间,彭尖产生了一种感觉:

他原本也是彭门的一位贵介公子,人称“公子尖”,在同门比武常独占鳌头,但一旦出去与其他武林高手一拼,立即败个落花流水,身败名裂,于是毕生不惜咬牙苦练、关门苦修,宁愿厚颜婢膝、曲意逢迎,所求的目标,竟然是眼前的巨侠所最不重视乃至轻贱的,这一点,顿使他觉得受侮、心情大坏、让他好像在巨侠面前抬不起头来,简直当不成“人”了!

你有的,我都没有,你当然不会珍惜了!

彭尖陡然冒起一把无名火。

不知怎的,他恨这个人。

他想杀死这个人!

杀这个人,不是为了仇,不是为了怨,而是为了证实:

他能杀死巨侠!

只要他能杀掉这武林中公认的巨侠,他就能取而代之,只要得到同样的地位,他便可以叱咤江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领袖群雄,那时候,所谓那些巨侠不屑的东西,他可照单全收,全变成是他的了!

那时,就连小侯爷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小侯爷不是巨侠的义子吗?

——哼嘿,要是他能手刃巨侠,他的身份就不但凌驾同侪,还可以傲啸天下!

会有那么一天吧?

会有那么一天的。

彭尖心念电转不已。

——只不过,巨侠武功那么高,名满天下,自己又如何能击败他呢?

尽管一举成名天下闻,但如何谋杀一大侠,毕竟是件极为苦恼的事。

颇费周章。

更苦恼的是:

他们的劝说显然已失败。

他们已有负小侯爷的重托。

——小侯爷一向很少亲自交事的。

这次的事,不仅小侯爷亲自下令,连米公公也特别吩咐了,并且告诉他们:

“你们自相爷加盟过来‘有桥集团’,一定要立点功才能获重任,”米苍穹颇为语重心长,“现下,眼前,就是一等一的大功,只许成,不许败。”

然后他更语气凝重地道:“把方巨侠接回集团来,是我们莫大的心愿,这样做,才对得起小侯爷一番心思,也让方巨侠得以慰祭方夫人在天之灵。”

虽然,彭尖并不怎么懂小侯爷的心思,蔡小头也不大了解为何方巨侠这一来就可以慰方夫人亡灵,可是,他们刚才的诱惑与劝说,显然并不成功。

他们只好指望于别人。

——这人是方巨侠身边的人。

他是亲信。

但也与方应看是深交。

故友。

只要他肯开口,说不定,方巨侠就会动容、动心。

这个人姓高。

高小上。

这名字很有点平平无奇。

但此人有个外号:

“乱世蛟龙”。

他的外号很有名。

他的事迹流传得似乎不多,但泰半都能代表了已退隐多年的巨侠行事。

他出手的纪录也不多,但山东琅琊帮狼牙棒法第一把交椅的“半咸大仙”,十八招内就丧命在他的混沌刀下。同样在佛山以一双日月风火轮名成天下的“浮生一君”,也丧生于他“天长地久石不烂鬼传神差人不觉一针饮血一刺索命”下,前后只用了九招。至于“申江王”余毛雨,以他一双扫眉刀,居然在高小上阴山烈阳斧下走了不过四招。

他在一天里,连诛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三大高手,以三种不同的招式,三种迥然不同的兵器。

三种兵器和招法都已失传于武林多时。

而且敌人一个比一个武功强。

但他解决他们的招式一个比一个少。

——似乎是敌人愈强,他杀得愈是轻描淡写,游刃有余。

而且还犹有余裕。

——仿佛是再多来十名强手,他也一样可以轻松应对似的。

这就是高小上。

——一个长伴巨侠身边的入室弟子。

他外号就叫“乱世蛟龙”:

真正的蛟龙,应世而出,适时而起,才不怕什么纷繁乱世!

4.谋杀大侠的多种方法

果然,在一旁的高小上还是开了口,说了话:

“我看,彭兄,蔡兄,想必是很不愿意巨侠入京,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句话,大出“伶仃刀”蔡小头和“五虎断魂刀”彭尖的意表。

也着实把他们听出了一身汗。

冷汗。

巨侠微笑望着这张冷静而沉着的脸,知道他的话还有下文。

他一向都深知这入室弟子,外表冷静,但其实却易生;看来沉着,但易于激动——就算是他的得意门生,也一向称他为巨侠,正如“四大名捕”称诸葛先生为世叔而不是师父一样。

果然,高小上反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可知道如何能顺利成功地谋杀一位鼎鼎大名的大侠?”

彭尖懊恼起来,“我根本没有意思要杀大侠。”

他补充了一句:“我那儿杀得起?怎么杀得了?”

说着,用舌尖迅速舐干唇上已聚集的微汗。

高小上却问:“真的?”

看他狡狯的眼色,也不知只在促狭,还是有意找茬?

“真的从未想过?嗯?”

“高兄,你言重了,”还是蔡小头圆场道,“我们是一心一意来迎迓方巨侠的,而不是来谋杀巨侠的,你这样说,我们是小人物,不上关节,但让巨侠误解小侯爷的一番诚意,那就不大好了。”

他跟高小上算是素有交情,希望他在这个时候不美言也莫来把好事搞砸。

但有兴趣问下去的,却是小何梵。

“杀大侠?”他倒好奇,“杀大侠有什么特殊方法?这有专门的学问吗?”

“这有什么好问!”彭尖很不想再涉入这个话题里去,“武功能高过大侠的,那就打赢他,杀了他,不就得了!”

何梵一双细目骨碌碌滴滴转,“如果不是大侠的对手呢?”

蔡小头也眯着小眼睛,小小声地说了一句:“那就暗算他,狙击他,老虎也有瞌睡时,一样可以杀了他。”

何梵有点吃不消:“这是用卑鄙手段,胜之不武啊。”

“其实杀一个人跟打赢一个人是两回事,”温壬平忽而插口道,“没有胜之不武的事,只有杀不杀得了人的方法。”

“你呢?”高小上转问温天残,“你会用什么方式去谋杀一名大侠?”

温壬平哈哈笑了起来。

他的样貌很沧桑,可是一笑,却好像神奇般年轻了起来。他的脸上虽然很风霜,但声音一直年轻。

而且愉快。

好听。

他仿佛也很乐意说下去:

“首先,作为一位大侠,一定是名人。既然名动江湖,就一定是个忙人。”

“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是用什么组成的?那当然是时间。一个人死了,就是他不能再享用时间了。反之,一个人活着,就是有时间可资运用。”

“所以,杀死一个人,就是攫夺他的时间。”

方巨侠听得含笑不语。

他用手轻抚他微微突起的小腹,仿佛也很愿意听下去。

但何梵、彭尖、蔡小头还一时不能意会温壬平的意思。

这次是温子平进一步阐说下去:

“如果那位大侠武功太高了,其实也用不着杀他,你只要让他忙起来就好了。”

“怎么忙起来?让他名成利就,高官厚爵,或者供他荣华富贵,美女如云。酒肉穿肠过,声色腐人心。大侠一旦沉迷,就会怠惰;如果享受惯了,就会堕落。他的脑筋会不灵光,健康也会有损,不再勤加修炼,身边布满小人。肚子凸出来了,眼袋更明显了,身体也垮下去了……”

温壬平笑着拍拍自己的黑发接道:“还有头发,也白了,反应不灵敏了……岁月毕竟不饶人。”

他们两兄弟,平时各事其主,各怀其志,仿佛各不相让,但说起话来、做起事来,还是十分一致,且很有默契。

“那请问大侠的声名,是怎么来的?”温子平忽来一句回马枪,“那是拼出来的。他有超凡的武功,所以才有条件成为大侠。他为武林做好事,所以才给称为大侠。他一定顾惜名誉,得人拥戴,所以才有大侠的称号。”温子平道:“而今,他沉沦了,了,荒淫了,身子又坏了,人品也有瑕疵了,还算是什么大侠?”

“况且,人总是易上难下,一旦久居高位,难免为群小包围,眼光浅窄,再也不知民间疾苦。作为大侠,可能还洋洋自得,沾沾自喜,听尽阿谀逢迎,以为仍天下无敌,世间第一,殊不知,他早已闭关自守,故步自封,自断长城久矣。”温子平说,“原来,支持他起来的人,都对他失去了信心;而使他蹿起的武功实力,侠行善意,也逐渐丧失、变质的。”

温子平道:“但长江后浪涌前浪,一代新人杀旧人。”

温壬平道:“大家为了当大侠,必会咬牙苦练,流血苦拼。年轻人为了成大名立大业,总会崛起,冒出头来,挑战大侠。”

“可是,大侠已老,就算他年纪不大,但武功身手、声名志气,已不复当年矣——就算仍如昔也没有用,不进步,或不够激进,还是会遭急进的新人所取代、冲击的。”温子平说得快,但字字清晰,“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侠一旦堕落,就很快让人取代了。万一大侠自爱奋进,不肯自甘堕落沉沦,你也大可造谣生非,说他体力不行了,多行不义,沉湎富贵女色了,就在名誉上先把他给毁了!”

何梵听得目瞪口呆,当仍有点不服气。“要是我们的大侠真的并不沉迷酒色,拒绝沉沦呢?——这世上总有狷介自持、不与众同流的绝世大侠吧?”

“有。”温子平迅速地向方大侠投了一目,“但谋杀大侠的方法,也总是很多。”

“我不是大侠。”方巨侠自嘲地笑了起来,“虽然我还是不爱世间富贵声色,名砝故穷坎蛔∥摇乙汛蜓崃恕⒍防哿耍幌肴绱苏厶谧约旱那澹室焉儆谛尴埃灰膊挥傥槿俣剑挥胙俺0傩胀止部啵辉冈僭诘豆饨S靶确缪甑慕媳3忠倭ⅰD忝强矗腋抵辛耍亲右餐钩隼戳恕!?

“错。”

这次说话的人是雷踰求。

“肚子凸出来,不代表不健康,反而是一种福祉。”雷踰求极表不同意,“现在的人老是拿有个小肚子来嘲笑人不注意节食,忽视身体,其实不是吹毛求疵,就是对养生误解。君观画可见,古之名士,多有微腹显,就算是一流高手,沙场名将,到了中年,也多有小肚子,那才够分量——宰相肚里可撑船,这表示了量度;大度能容天下事,这显现了宽容。”

“那也说得很对。”方巨侠有点惊讶雷踰求对这方面的强烈反应,“如果以古之相,到了一个年纪,腹部全无赘肉,不但居高难久福气有损,还是夭寿之相。现人不知,多以为嘲,我虽抵死不认是大侠,但这肚子我是留定了、死不肯撤哩!”

“您这肚子微微凸出一点,这才更见洒脱雍容。一个人到了中壮之龄,腰围干巴巴、瘦兮兮的,多难看啊!”高小上附和道,“有些人想要这微凸几分,还真求之不得呢!”

巨侠补充了一句:“只要不是腆着个大肚子就好了。”

“如果女人大腹便便,那也是好事。”温子平说,“怀孕了,快生孩子了,那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仿佛全无隔碍。

5.闲话少说

忽闻掌声。

有人边拍手边行近来,边和颜悦色地笑道:“谢谢,多谢,真感谢。”

温壬平一见这个人,就皱了眉头。“伪君子!”

那人是个胖子。

一个笑态可掬的胖子。

——可是他长得眉清目秀,何况又眉开眼笑,让人一看就易生好感。

这么亲切和善的一个人,却不知为何温壬平一见着就要咒他。

他也似不以为忤。

雷踰求不觉对这人同情起来。

温子平却道:“你谢个啥,我们又没赞你!”

胖子先向巨侠长揖,笑嘻嘻地道:“你们认为人还是有个肚子好看,我当然举手赞成,还举脚附和呢!你们瞧,我老是挺了个大肚子,倒像十月怀胎,碍眼碍事。你们而今一说,我这就不自卑了,连走路都有了光彩。我是首当其冲,当肚不让,你们那番话,形同夸了我,我怎能不打从内心感谢你们呢!”

巨侠还礼,道:“说得也是。我确也不喜欢肚子干巴巴、瘦垮垮的家伙,好像遇上年旱饥荒似的,难看死了,更不喜欢自己本身已有个马蜂肚皮,偏又老是说人凸肚显腹,先发制人,这就不光是缺乏审美眼光,恶人先告状,连人格都有点问题了。”

他对胖子倒表欢迎:“谁不知道刑部大老总朱月明的肚子,既不碍一身卓绝的轻功,而且也是防不胜防、独步天下的武器之一,武林中有谁敢瞧不起朱总的肚子,只怕这辈子都得要折手指了!”

雷踰求听了,大吃一惊:这讨人好感的人,居然是名动天下心狠手辣难以正邪定分界的朱月明!

朱月明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方巨侠谬夸了!小的承受不起,担待不起,汗颜,汗颜!惭愧、惭愧!”

温壬平又冷哼了一声:“老狐狸!”

温子平更正道:“他倒不是老狐狸!”

温壬平倒没想到他的老弟会在这时候“造”他的“反”:“他还不是老狐狸?多少人都因为他佛口蛇心,而身受刑狱,永不翻身,因他笑里藏刀,而罗织致罪,不见天日啊!”

温子平只说:“他是狐狸,也是笑面虎——但他不是老狐狸,他还不够‘老’!”

高小上加插了一句:“真够‘老’的‘狐狸’是蔡京。”

温子平点点头:“说得对。”

朱月明居然也不生气,涎着脸笑说:“我还是比较像笑面虎。”

他依然笑得可爱:一张胖脸,像个肥大娃娃,又像无须的财神爷。

“我爱笑嘛,和气生财,但必要时我也够凶,像头老虎,只不过是纸扎的——所以我是头笑面虎,一点也不假。”

温壬平也不受气,“笑面虎,你来做什么?”

朱月明把手一引,依然把笑容挤得满满的,“我也是跟你们一样来迎迓方巨侠的呀!”

温壬平仍是瞧不起他,“你也来请巨侠?难道要把他请入天牢不成?!”

“我不敢,也请不起。”朱月明依然笑得圆满幸福,好像他是一个很易满足的人似的,“我想不出当世有什么人可以把方巨侠押入监牢。”

温子平在这方面跟他兄长绝对是同声共气的:“你们想整治人,总有办法。就别说比你们正直的人,就算是比你们厉害很多的人,比你们本领高的人,官也做得比你们大的人,也一样落到你们手上;一旦落入你们手上,就不成人形。现在天牢里,囚了不少忠臣、烈士、名将、高手,连当年名动江湖的‘凄凉王’,也得在大理寺里凄凄凉凉地过下半生,你这刑总在这方面的手段,是第一把手,绝不虚传。”

“谢谢,谢谢。”朱月明居然把这些话都当作恭维,照单全收。“能抓住高人、名人、文士、侠士,都是各路差官、捕快的功劳,我这刑总只尸位素餐,滥竽充数,窃居其位,靠江湖兄弟留情,部里手足存义,才能发发公文,补补印鉴,别的,我都只是个陪衬,办大事没我份,抓好汉我更站一旁,至于冤枉好人,我更爱莫能助,温氏昆仲言重矣。”

他笑嘻嘻地又说:“要说抓高手、破大案、办大人物,‘四大名捕’那四位宝贝,就远比我手辣心狠,江湖上多少好手,就丧在他们手里——跟他们比,我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何梵一听,大为懊恼,抗声道:“可是,我家公子和师叔们,抓的捕的全是恶人、罪犯呀!”

朱月明仿佛这才“发现”了何梵,啧啧啧地俯身审视,大惊小怪地道:“这位小哥儿想必就是无情大捕头的四剑童儿其中一位吧?唷,一时没察觉,真是得罪、失觉了……”

方巨侠微笑问:“那你请我去干吗?我可犯了什么事?你就押我去受刑吧!”

朱月明忙恭声道:“这是哪里的话呀!小的只请巨侠过去吃顿饭。”

“吃饭?”方巨侠略皱了皱眉头,“我可不敢叨扰牢里的伙食。”

“当然不是在牢里,”朱月明毕恭毕敬地道,“我这是恭请巨侠吃一顿好的——到京里最讲排场、最昂贵也最好吃的馆子去大吃一顿。”

“那你就不算是会吃的了。”方巨侠微喟道,“通常,排场愈大、价钱愈高的地方,做出的菜多半不怎么。”

高小上在旁插口道:“可见你还是来迟了片刻,否则,朱刑总就不会说出邀赴筵宴的话来了。”

“不要去。”温壬平犹自气愤难平,“这家伙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眼儿。大理寺那种地方,易去难回,易入难出,去不得,这种人,也信不得。”

朱月明笑意盎然,“温先生一会儿说我是狐狸,一会儿说我是狗,而今又说我是狼,这不打紧——却把名重天下的方巨侠当是鸡了,这可不好胡说吧。”

温壬平一时为之语塞。

温子平却冷冷啐了一句话。

这句话只一个字:

“狗!”

朱月明依然含笑,转首,面向温子平,笑问:

“其实,贤昆仲也一样是想把方巨侠争取过去——为什么就你们可以取,我就不能争?”

他带笑问。

但话中有话。

笑里藏刀。

温子平居然一点也不错愕。

更不讶异。

温子平坦然回答:“原因很简单。”

温子平想也不想,就说:“因为我们是忠的,你们是奸的。”

朱月明眯眯笑道:“是吗?我却认为自己才是忠的。光是看人,又怎么定忠奸?大奸若忠,大忠如奸,纵观青史,盖棺论定尚难,更何况是活着的人?”

“要论人物定忠奸,闲话少说,只看他所作所为。”温子平快刀斩乱麻地说,“你过去做了些什么事?自己肚里明白!你平生做了什么好事?屈指也算得出来。”

朱月明却一点也不自卑:“也许,就是因我表面上不做好事,我才能在我的位子上,盘踞了那么久,或许,这才能使我在暗中做了不少好事。”

他强调的是“表面”上。

他特别指出“暗中”。

他自有言外之意。

弦外之音。

6.咸话小说

“那谁知道你曾干过什么好事?”温子平讥诮地道,“我只知道你的部门不干好事,一向都不干。”

“那我们就只就事论事。”朱月明依然笑眯眯,“你们要接待方巨侠,又是奉谁所命?有何用意?”

温子平冷哂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温壬平双眉一耸,“告诉他也无妨,我是奉今上之命来请方巨侠到宫里去,皇上有事与大侠密议。”

朱月明又是眉开眼笑,稍稍退了一步。“哦,嗬,你既有皇命在身,班辈身份,可比我高多了,我这要拱手靠边,哪敢相争!——只不过,奉圣谕就一定是办好事吗?那么,想必早已道无民怨,天下太平了吧?呵呵,这又是我多嘴了。既是圣上旨意,想必是上承天意、下合人和的了,不但是好事一件,也是大功一桩了!”

朱月明是个老经世故的人,不到必要关头,他说话总留有余地。

何况那还是涉及批评圣意的话。

像刚才那番话,他已说得很含蓄了。

温壬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是以他忿忿然道:“皇上一向重视方巨侠,几番相邀巨侠出来主持庙堂大事,只巨侠一直坚辞不就,其实,只要他肯出山,在皇上身边,主理大局,清除小人,打击奸佞,使朝廷去尽靡颓,重新士气,那不是大大的好事一件吗?巨侠也正好把一身本领,一生心血,奉献给朝廷万民,那也不是大志能伸的天大好事吗?我不求功,只求玉成此事。”

“是是是,”朱月明笑如月满,“是好事,也是功绩,更功德无量。”

这种人,你打他,也不见他会疼;他杀人,只怕也不流血。

“我谢谢皇上好意,但却不认为全如你所说。”巨侠说话了,“皇上沉迷女色,性喜玩乐,他身边正有一大帮投其所好的人,就算他锐意改革,重振新局,光凭他一人意志,也不会有用。何况,据我所知之今上,大抵脱不出贪花好色耽于享受的格局,许他一时思变,不久也会放弃逸乐。坦白说,我认为,近日宫中多事,皇上数度遇弑,他是耽心个人安危,才不理会包围他的群臣力阻,召我进京入宫,为他保驾——其他一切高官厚禄,甘辞美诺,都是虚的。他是要我保护他,这才是目的。要不然,圣上才不要一个老是劝他要理政事、管民生的家伙来在他身边唠叨不已。”

温子平深有同感:“所以说,召你入朝封官,为的是保卫皇帝,而不是为了要任用巨侠之才,为天下万民行好事。”

巨侠昂然道:“我近年来虽已不问江湖事,但老骥伏枥,雄心犹在,若真能为天下黎民效命之处,无不竭尽其力,死而后已,绝无怨怼。但如果只为一家一人效死伏命,我不想干,我还是云游四海,做我那些见一人活一命、遇一事行一善去!”

温子平道:“好!”

温壬平道:“不好!”

温子平问:“怎么不好?”

温壬平怫然道:“就是因为朝政,误国,像巨侠这样有能为力的人,不再争取皇上信任,加以重用,发挥大力,激浊扬清,一旦大宋江山,江河日下,谁可力挽?若人人如同巨侠想法,独善其身,不理政理,朝廷无人,宋室还有何指望?”

巨侠看着温壬平,对这白发苍苍的倔强汉子,升起了一种敬意。

“我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要改,得彻底地改,只一两人在改,只改一二事,形同做戏,那不如不改,因为敌对势力一旦反扑,只怕变本加厉,贻误苍生。要知道,政事是操于接近皇上那一大佞小人手里。他们依此长期得到利益,而且久踞高位不下,一旦要改革,就会触发他们的忌讳,冲击他们的权力,伤害他们的利益——且不管他们的权力是从伤害良善忠义中窃取的!如果窃取、暴夺已成了恶习,要彻底地清除这种恶习,非得要大死一番而后活,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成。可是,而今朝廷积弱,只管夜夜笙歌,日日欢娱,外寇虎视眈眈,随时发兵南侵,能思猛进吗?”巨侠道,“我们若图大举,一新国力,缓已不及,速者不逮。宋室临危,已明而显见,一如垂死病人,千疮百孔,一旦改服用猛药,反而连剩下的一口气也断了。那些既得之利益的群臣、权贵,一旦既得之利益遭受挑战,会甘休吗?”

温壬平蹙眉咕哝道:“那总不能不做呀!”

他明显是反对巨侠的话。

但反对得不明显。

他也有苦衷。

因为他不得不反对巨侠的话。

他是受皇帝之命来争取巨侠入宫的——为皇上讲好话他责无旁贷。

他更不得不反对的是:

巨侠的话如果说得是对的,那么,他给投闲置散多年之后,终于背离家门,脱离江湖同道,跑到京里去当不大不小但能给武林中人代皇上传旨的“官”,以及记下各种轶事以供皇上和高官鉴赏的史实,他心里也有无尽的委屈。

他只不过想在有生之年能做点大事,至少,也做出些足可名留青史的事。

可是,他入京供职以来,做的全是鸡毛蒜皮的事,所记的史乏人阅览,他的位子也少人尊重,委任他办的事,却多是与圣上权贵逸乐有关的琐务俗事!

他这一当“官”,有名无实,位虚权小,但却给耿介的武林同道不耻,而又让一些图攀附谄媚的家伙烦缠,跟达官权贵之间,又得保持交往,一个不察,容易杀头致罪,使他一直小心翼翼,但一身抱负,又无可施展。

是以,他总要立些大功,令人刮目相看。

如今,皇上“招揽方巨侠”的任命交给他,就是看重他原来在江湖上的地位。

他极希望能达成任务。

——任务能成,除了使圣上和亲昵皇帝那一群权臣重视之外,一方面,方巨侠既进入了朝廷权力范围,自己大可与之结联,以壮实力;另一方面,连方巨侠也入宫从政了,别人对他临老热衷于政事一节上,也不敢那么公然蔑视、嘲笑了。

所以,此事成败,与他是息息相关。

不过,如今看来,方巨侠是不屑于与他共事,更不会听他规劝入朝,而且,方巨侠说的理由,丝丝入扣,也正说中了他自己的心思。

——也许,方巨侠的话,是故意要说给自己听的。

就是因为合情合理,温壬平才想反对,但又反对得十分弱势。

他听了,只觉心头发苦,舌尖发咸。

所以他说的话也有点涩,但依然激昂,“就算一人在做,也胜无人!就是做不成事,也尽人事啊!总好过人人自危而自保,眼见国家倾亡于即倒!以皇上变革之决心,加上巨侠的力量,事仍有可成之望!”

“说得好!”巨侠十分激赏,“人人若都有你这样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心志,宋室当然可以奋强,百姓想必能够居安,只不过,当今天子,要的只是保住他的权力和性命,尽情享乐,罔顾黎民,我们又怎能去助之为虐?就算他有决心要清理佞乱,变法图强,那就怎样?汉武帝已算是一位明君,也算是秦皇之后一个极有作为的皇帝了,但他笃信巫蛊,疑神疑鬼,结果,多少人就命丧在蛊术、巫术这一节下,加上他重用酷吏,用重典治罪,连坐以十万计,结果,他仍未死,开国名臣、拓疆大将乃至亲信、心腹,已尽为之死尽死绝,就连他所宠护的太子刘据,也父子兵戈相见,逼死天涯。他也曾听贤臣劝说,酷刑太烈,也曾闻谏不宜信巫蛊太深,但依然故我,江山遍血,牵连枕藉,到死方休。为什么?因为他既信了巫术,笃信神仙之学,当然便有一干冒充神仙的骗子、巫师,为他效命;他为巩固权位,疑心病又重,要人人服从,就重任一干酷吏,为他操刀,宁可杀错,决不放过。到了后头,就算他发现连忠臣、良将、亲子、宠妾全丧尽了,而且人人自危,民心尽失,他要改正,也一时改不过来了。盖因为他身边已重重包围着一群既得利益的酷吏、巫师,好不容易才算翦除一批,又有一批,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而已!这是就远的说。”

“就近的来说,”巨侠似乎是因为重视温壬平有此心志,所以才不厌其烦为他析说,“神宗皇帝有心接纳王安石变法之议,这变法肯定对黎民百姓有利,但却得不到前朝士大夫、朝廷官吏的支持,结果,变法还是失败了,以致造成日后的新旧党之争,小人蹿升得志,贻祸无穷。当时,大臣文彦博便曾对先帝说过,皇上是同士大夫治天下,而非同老百姓治天下。要是士大夫不服此议,尽管是善法依然不得行。文彦博说得对极了。以前是这样子,现在是这样子,以后也一定是这样子。汉武帝、宋神宗都算是英明皇帝,都如此,更何况昏君庸帝。好皇帝给群小包围了,听的见的,都是好话、美事,便逐渐给蒙蔽了,逐渐昏昧了,坏君主更不必提。一国之君如是,一地之首长如是,乃至一军之将,一城之主亦如是,就算是一个集团、组织、姓族的首领也不例外。武帝、神宗是亟思改良求进,尚且不能有成,何况是今上,岂是思想进取之君主耶?”

温壬平喃喃自语,这片刻后,他仿佛又老了十年:

“真的改不了吗?真的无可为吗?是真的没有救了?您真的不肯插手吗?”“也不是如此绝望。”巨侠道,“我调训出来的一些弟子、门生,莫不认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待时而起,为国尽忠。国家有这等人才,仍是有希望的,希望朝廷能惜才、重才,莫要毁才、杀才才好。国家命脉,尽在此矣。”

他叹了一声,对他所秉持的态度再加以说明:

“我不是不愿意尽一己之力,以挽狂澜。我是有心无力,只手难挽。我若为朝臣,任个一官半职,那又如何?依我愚见,当务之急,莫过于边防告危,理应积极调训兵马,对女真、辽国人做长远防卫,屯兵边关,以防外侵。但现在举朝上下,只顾大建庭园,贪图逸乐,运送花木,探异纳奇,输送京师,趁此一逞私欲,搜刮民脂,谁理会什么边防、打仗?何况,皇上信任的朝臣,都是只会贪赃枉法的,不懂黎民苍生之苦,也不理朝政,所信重的将军,都是光会谄媚、欺诈之辈,才不会打仗,也不懂领兵。撇开军事不理,当前急需令行天下的,是应即时终止花石运送,不可再伤民误国,不许官员以贡品为由中饱私囊,结民怨于至深,使国力得以迅速调理复元。你看我之所议谁会听信?谁予配合进行?我这一说,靠此暴敛、狂征的官宦,一定群起而攻,连同皇帝身边的人,甚至皇上自己,都一定觉得利益受损,面子大失,权力受到削减,到时第一个铲除的,还免不了是我首当其冲。”方巨侠无奈地道,“我死不要紧,但这样牺牲,可有何意义?如果我在庙堂不能为百姓谋福利,反而助长了权贵贪官的气焰,那我还不如做一江湖闲人,扶贫济善好了。只要我坚持不跟那些宵小奸佞沆瀣一气,那么,他们的实力就缩小一分,如果他们行事太嚣,我难保也会出手,儆恶除奸,以暴易暴呢!”

他笑了笑:

“反正,这种事,年轻时倒是做惯了。”

“不过,巨侠,你这种话,要是给上面听到了,”朱月明这回是脸笑肉不笑,“可是要杀头的呢!”

“岂止要杀头,早就诛九族了!”温子平更正道,“可是,谁也诛不了巨侠的九族,因为谁也打不过方巨侠。”

方巨侠哈哈笑道:“所以,这就是我敢说话的原因了。他们对付不了我,只好收买我。”

温子平一挑眉头道:“只怕,这也是你坚持不让收买的缘故。”

方巨侠打哈哈道:“一旦给收买了,就任凭鱼肉了。”

温壬平讪讪然道:“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你们只是隔岸观火,袖手旁观。”

温子平道:“你这话说得很冲。我怕你只是为升官而当官。”

温壬平恼火道:“你这句酸味更重。你来迎接方巨侠,为的又是什么?也不过是替‘老字号’一家一族巩固江山、壮大声威而已。”

温子平嘿声道:“我为‘老字号’尽力,有何不可?我本是‘老字号’温家的子弟,鞠躬尽瘁,理所当然。‘老字号’在江湖上,一向介于正邪之间,但运毒功夫,只怕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毒之可怕,是可以不必出手,便可杀人,且可不只以一人杀一人,而是以一毒杀千人、万人!而江湖地位,人才之多,没几个家族可以比得上。我深思熟虑,且得温爷批示:如能邀得方巨侠为强助,引导我们往正道发展,那岂不是对江湖、武林、朝廷、百姓都是件大大好事?我们有这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何不发奋图强,得能人加盟,得高手引领,一旦遇上异族外敌犯境入侵,也可以联合江湖好汉,各帮各派,予之迎头痛击,保国安民,这是既为家族也为天下谋福利,总比你只顾热衷名利,求升官发财,祈壮大实力,而诱使大侠屈身朝廷,同流合污的好!”

温壬平听了,很愤怒,变了脸色,朱月明则笑嘻嘻地打圆场:

“我听来哈,两位的话都对,都有理,都不嫌冲,也不是辣,更不算酸,只有点咸哈。”

他眼笑心不笑地说:“我们这些话,都只是闲话,莫要传开出去为慎。要不然,巨侠邀不到——我这小官送命不打紧,老字号从此成了黑帮,天残兄不再见用,什么‘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全会打成了叛乱分子,这就大大不美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又补充了一句:“闲话闲说。固然,说话如同炒菜,加点咸味总让人足以回味,但光只是盐,那就不好吃了。咱们还是说点甜的吧。古来有唐人小说传奇,我们这一段只算咸话小说,万勿流传开去,以后还望大家咸话少说哩——以免我这给目为‘酷吏奸佞’的小人,抓人我不敢,放人我不便,还真不好当人,左右不成人呢!”

“你瞧,”他哈哈干笑道,“我像不像是那些自己其实早已挺着个大肚腩,却故意束腰挺胸,讥嘲人家开始见小腹了的人一般可笑可恶!”

7.讲好话

温子平也皮肉不笑只嘴唇笑了一笑,道:“我看正常的情形是:朱刑总这头叫我们说话当心,那头已悄然告密,说我们妖言煽动,密谋告反了!”

“我生平只尽可能讲好话,不说人坏话!”朱月明说得很狡狯,由于他把狡猾全浮现在脸上了,所以,反而让人觉得他是很真诚地狡狯着,并不算狡诈深沉。“我今天若在背后说他人坏话,他日他人也一样可以在我后面说我坏话;今日若信了这个人,不会把我的话传出来,或者要他保守秘密——但对方一样表面答允,却把我要他守秘的话也一并说出来。所以,我尽可能只讲好话。”

温壬平冷讽道:“你这种人司掌这种职位,也会只讲好话只做好事?”

朱月明忙道:“非也非也。我是说我只讲好话,必要时,宁干坏事也不讲人坏话——做坏事是实实际际地干了,成果已出来了,但讲坏话的人却很吃亏,光嘴巴说,已结深仇了。我说我不说坏话,不代表我不做坏事。我只善于自保。”

温子平热嘲道:“那你宁可干坏事也不说人坏话?”

朱月明居然答得坦荡:“是。”

雷踰求很想揭一揭这老狐狸的真面目:“我知道你得到信任,可以直入内廷,特许面圣,要是圣上问起,听君谏议,你难道就欺君罔上,对窳败恶行,也知情不报吗?”

“为何不拣好的说?”朱月明笑眯眯地道,“我可不想做京房、陈咸、刘更生,也不想当王章、冯逡、萧望之。我知足,故常乐,只求平安富贵,无意冒犯天威。”

雷踰求怔了一怔:“你说明白点。我可是粗人,你打哑谜我不猜。”

朱月明忙稽首表示致歉,“那都是汉朝旧事。京房能预测风雨晴阴、天灾人祸,神准无比。曾上书汉朝皇帝刘奭,议论天象,星辰运转,无不灵验。刘奭十分激赏他。当时任仆射、中书令的石显,联结高官弘恭、五鹿充宗、史高等人,主持中枢机要,权倾朝野,下手阴险毒辣,最会讨好皇帝,取得信任,利用时机,中伤诬陷不附从他的人。铢锱必较,睚眦必报。京房见石显、五鹿充宗等狼狈为奸、陷害忠良,觅得良机,能单独面圣时,借春秋大义,借天时之变,来指控石显弄权,言善行恶,扰乱朝纲。刘奭听了大悟,却对石显依然信任,并让石显、五鹿充宗得悉京房的控告。石显等将京房视为死敌,借故将之调离京师,京房知是生死关头,一再密奏求留在皇帝身边,却没有用,终斩于市。他因敢进言而死,石显地位,不动分毫。刘更生则与光禄勋周堪、光禄大夫张猛,上奏章告石显邪恶,排斥贤能,殊料,这份奏章给石显看到了,对周堪、张猛、刘更生更恨之入骨,逐一诬陷,结果,周、张难逃他毒手,刘更生贬为平民,已属大幸。”

温壬平精通史学,也接道:“萧望之曾任御史大夫,三公之一,又是天子之师,却因曾推荐谏大夫刘更生、曾奏请罢黜石显,而与石显失和,临老系狱,宁可服毒自尽。至于陈咸,是当时的御史中丞,因不断抨击石显作为,被石显指控跟槐里保长朱云泄露宫廷机密,以致被双双被捕下狱治罪,使得全部官员、大臣,为之震慑,极感畏惧,不敢再多说石显一句批评,只剩下向他们攀附、谄媚的人,官位步步高升。”

雷踰求气得变了脸色,啐骂:“没天理!什么皇帝会那么信任石显!”

“因为皇帝的权力无人节制,他要做什么都可以,谁讨他喜欢,他就捧谁。”温子平接道,“汉元帝对京房的预测能力,很是信重,而对他的劝告,也一度憬然而悟,但他就是不肯处置石显,反而信了石显的话,逮捕京房。朱刑总刚才还提了一个冯逡。冯逡本是谏者,还是石显向皇帝推荐他行为廉洁、品格端正,建议最好请他侍奉左右。但冯逡一旦谒见皇帝,就要求单独面对,一单独面对,就抨击石显专权乱政。可是结果还是:刘奭却大为讶异冯逡如此攻讦诽谤推介他的石显,立即终止擢升冯逡。此事还牵连了能力最优秀的冯野王,也因石显从此提防冯姓家族,结纳不成就乘机报复,以致冯野王既不见容于刘奭当政之时,连刘奭的儿子刘骜也一样不用冯野王,冯野王虽已知惕惧,要回乡养病,却遭当时大将军王凤迫害,指控免职。都一样。”

温子平讥诮道:“当皇帝的,都一样,只不过,刘奭在位的时候,受宠的是石显,他可以作威作福,恣意弄权。到刘骜的时候,轮到王凤。冯野王推荐了刚正敢言的王章担任长安京兆尹,但王章并不阿谀附从王凤,也不任凭摆布,还密奏成帝,弹劾王凤诬陷欺骗,联结谋私。刘骜听了,也十分感动,为之醒悟,非常听信,还要他推荐人才。王章就荐举了刘兴和冯野王,但这与皇帝的闭户密议却因侍中王音而消息外泄,王音私报王凤,王凤就将王章罗织成罪,杀于狱中,且逼得冯野王走投无路。——所以,朱刑总刚才言明在先:他可不想做京房、陈咸、刘更生,更不愿当王章、冯逡、萧望之。”

雷踰求不念书、少读史,听了更是烦躁,跺足道:“那些皇帝,都是死人不成——忠奸不分,善恶不辨,让坏人掌权,恣意摆布,好人失势,人才凋零——他到底是皇帝还是白痴?!”

温子平这次只回答了两个字:

“白痴!”

然后温子平补充:

“所有的帝位,都是世袭的,或凭上任皇帝好恶挑选的,也就是说,他生下来就是个皇帝,哪怕他其实是个白痴!或者说,皇帝老子喜欢谁就选谁,哪管他选的是个丧德败行的禽兽!”温子平说,“就算身在帝位的人再有本领,再有品行,本身再有自制之力,但在权力全集于一人身而毫无约制之下,是明君也会变成庸帝!人皆好逸恶劳,喜闻乐事而厌噩耗,皇帝一向高高在上,或蛰深宫不出,哪懂民间疾苦?谁敢督促其奋进修习?所以,到底还是成了白痴!”

“有些皇帝不是蠢材,但群臣联结,投其所好,他又无法听到真话忠言,不知自己到底究竟,有时候,当说逆耳的都是坏人,当讲谀词的都是忠良。”巨侠惋惜地道,“像汉元帝、成帝,本都非昏昧的人。刘奭可以铜丸遥击鼓面,发出悦耳好听的密响,这点连专业乐师都力有未逮。他一度也想罢免石显,但石显马上演出了一场好戏:先请准皇帝让他回宫太晚时,可以奉皇帝之命,教他们开门。刘奭允许。然后石显故意迟归,宣称皇帝有令,唤开宫门。不久,果然有人上书指控石显假传圣旨,私开宫门。刘奭把奏章拿予石显看,石显趁机涕泣请辞,说因为陛下过宠,故引人妒忌,不止一次陷害,要置他于死地。只有圣明的主上,才知道他的忠心。并要求元帝准许他辞去中枢机要工作,只负责宫廷清洁洒扫,就死而无恨云云。刘奭听了,大为同情,多方慰留,还重赏厚赐之。成帝对王凤亦如是,王凤得悉王章荐举刘兴、冯野王,立即称病,回乡请辞,措辞更为哀痛,一面向皇太后王政君投诉哀怜,太后为其弟流泪拒食,使刘骜挽留王凤,继任要职。王凤复行视事之后,便对政敌采取严厉报复,再无顾忌。刘骜也不算愚蠢无知,品味也不低劣,十分欣赏《诗经》、《书经》、《洪范五行传论》,但始终不忍心剥夺其舅父王姓家族之权柄,所以,皇帝是故意祸结,刻意徇私的。”

“所以,”巨侠说出了他的结论,“我留在天子身边,也没有用。他不会信我的,他也不会听我的。就算听我的、信我的,也没有用,他身边既得利益的集团,也不会容忍我、放过我的。”

“可以巨侠你武功如许之高,”何梵小小心灵仍是不解,“他们决奈不了你何——你怕什么?”

“怕。怕的。”巨侠苦笑道,“怕的。古往今来,就算是大英雄、大豪杰,也双拳难敌四手,只身难挽时势,无有不折在宵小手里,也无有不怕的。”

“所以谋杀一个大侠的方式,还有许多种,”温壬平对这点也深以为然,“捧他、赞他、迎合他、歌颂他。让他自以为是,让他飘飘然,让他沉沦,让他堕落。”

“也可以让他忙于酬酢,忙于娱乐,忙于纵情声色。”温子平把话题接下去,“让他毁于酒,毁于逸乐,毁于疏懒,让他以为依然根基巩固,依然深得人心,教人去找他到处出席签名、题字、剪彩、主礼、主掌盛典,叫他分心打扮自己、专心礼仪门面、耗力于游山玩水、费神于开派收徒……还得花心力于打点关系、疏通关节——一个大侠,就此丧在琐事俗务、虚荣妄名下了!”

“只不过……”何梵幼小的心灵仍抱一丝指望,“那是前期、过去的事节,现在,大宋清明和祥,政局也是这样昏昧迷乱吗?”

“都一样,”温子平冷峻地望向朱月明,“不信你问他。”

“我?”朱月明陡地笑了起来,“大宋英明,圣上睿智,万岁万岁万万岁,千秋万载,永垂不朽……我只讲好话,对不起大家。嘻嘻。”

8.有话好说

雷踰求瞪了瞪眼,叹了一声不久,又叹了一声。且忍不住地“嘿!”了一声。温壬平瞠目怒视之,“怎么?心痛?胃痛?还是肚子痛?抑或是哪儿都不疼,只家里死了人了!”

雷踰求马上变了脸色,吆喝起来:“姓温的你敢出口伤人,我们雷家可绝不怕你温家势大!”

温壬平倒十分认可雷踰求这句话。“你们雷家,当然不怕咱们‘老字号’,所以,这些年来,才在外头扬言:‘那一群老毒物,再毒也抵不过雷家堡,霹雳堂只一颗雷公弹就炸平了他们!’也在江湖上纠合与我们温家敌对的势力,传话:‘新兴势力,定必主掌武林,才不管什么老字号、金字招牌,我们才是新一代江湖的主人!’大言不惭!原本‘蜀中唐门’、‘金字招牌方氏’、‘老字号’温家合称‘武林世家中的三大天柱’,而今你们‘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又来参上一脚,强占一席,变成了‘江湖世家里的四大天王’,不是想轰我们‘老字号’的招牌,就是要侵夺我们温家的江湖地位——你们倒是不怕得出了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雷踰求涨红了脸,一点也不让步:“我们雷家哪一点不如你们,为何你们姓温的挤得入‘三大天柱’,我们姓雷的就爬不上‘四大天王’?!你们的毒够狠,我们的火器又岂落你们之后?!你们是出过些人物,分支广布,但近年来死伤枕藉,已元气大伤;我们发奋图强,精英辈出,近日亦在江湖各有建树,另立山头,早已后来居上,超越你们——然而你们仍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老是跟上流名人结交,只会与达官贵人攀附,不是出席什么祭祀朝典,就是主持什么繁文缛节,伪善捐巨款,以博名声,假意赈米粮,以得人心,就是排挤真正有实力的新一代武林人。别人让你、怕你,我们姓雷的,有骨头、有骨气,可要跟你们别一别苗头,宁做拦路虎,不做缩头龟!”

温壬平还待争辩,温子平却持平地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有些事,我们温家是做得过分了。不过,你们若有本事蹿起,那就尽管上来,但专在背后暗算、道上埋伏、井里下石、坑中放箭——那就不是长志气的人所为!”

雷踰求鄙夷地道:“对付‘老字号’这等小人,用不着行君子之礼!”

温壬平戟手怒叱:“你这不知好歹的兔崽子,别三分颜色上大红——我今天就要你知道‘老字号’不是充字号的!”

说着就要动手,朱月明忙拦阻道:“别动气,别动气,有话好说。”

巨侠也劝阻道:“有话好说,有话慢慢说,别动手,别动手!”

朱月明是京里刑总,执法有据,当着他面前打架,本就不划算。何况,还有方巨侠说了话算数,温壬平和雷踰求都心里有数,这场架不好打。

高小上不劝,他只眼睛骨碌碌一转,改了“针锋”,去问犹自气难平的“放火王”雷踰求:“那你到底为何而叹气?”

雷踰求睃了方大侠一眼,道:“我是叹巨侠,也是为巨侠而叹。”

高小上追问:“巨侠又什么可叹的?”

雷踰求欲言又止。

方巨侠呵呵笑道:“你尽说无妨。”

雷踰求终于昂然道:“你要我说真话,我便说真话。老实说,我很失望。今日一见,使我的偶像破灭。”

高小上看看方巨侠。

方巨侠点点头。

高小上问:“失望?”

雷踰求嘿地笑了一声:“所谓名震天下的方巨侠,也不过是个怕死怕事的胆小鬼。”

温氏兄弟面面相觑:方巨侠其实刚才已间接、直接地表达了他的坚持和理念,但在雷踰求这等人听来,仍得“胆小”二字,那真无话可说了。

方巨侠却不以为忤。“好!好个‘胆小’二字!在真正的仁人志士中,我这种态度确是胆小怕事——问题是……”遂笑而不言。

高小上却替他接了下去:“问题是雷先生似乎也只为一家一派、个人私利争雄斗争,也不算是仁人志士。”

雷踰求怔了怔,分辩道:“假如‘江南霹雳堂雷家堡’能有一日当权得势,我们一定——”

高小上温和截道:“世上哪个未得势的人不如此希望着呢!”

雷踰求仍不甘雌伏地道:“如果我在京师当红了,我一定会——”

高小上这次不客气地截道:“请把话在得势后再说吧!”

雷踰求怒目以视。

高小上微笑。

他的眉很浓。

浓得有点压眼。

所以看去有点忧郁。

他的笑很有点讥诮的意味,似乎有点贼兮兮的,分明玩世,但又不算不恭。

他对雷踰求的愤怒视若无睹,神态自若,不卑不亢。

雷踰求盯着他,全身似乎都要“烧”起来了。

说也奇怪,他只站在那儿。

没出手。

也没有动作。

他身边、手上,当然一点火光也没有。

太阳也不算特别猛烈。

但你就觉得他是火。

——一团猛地烧起来的火。

你甚至可以闻到焦味,听到火烧时劈啪响,甚至感觉到火的热力。

迫近眉睫。

但高小上依然不为所动。

雷踰求问:“你叫什么名字?”

高小上说:“我姓高。”

雷踰求再问:“名字?”

高小上答:“小上。”

雷踰求似没听说过:“小上?”

高小上道:“大小的小,上下的上。”

雷踰求盯住了他,“你的名字很普通。”

高小上道:“我的人也很普通。”

“不对,”雷踰求似乎盯死了他,“你的人绝不平凡。”

然后高小上说:“你说对了。对巨侠,我只有资格叹息,没资格评断——至少,他做过的事,我都没做过!我虽鲁莽,但毕竟仍不是自己悄悄束紧了大肚子,却耻笑人家有个微凸肚腩的家伙!”

一说完这句话,大家就感觉到火焰熄灭了。

——这个人,没有火了。

9.有屁快放

他又回复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他至少还是一个有自知之能的人。

巨侠却笑了。

“他既说偶像破灭,我觉得荣幸,至少,若他不曾当我是偶像,又何来偶像破灭?”巨侠心平气和地道,“中年之后的我,其实并不不激烈。真正能成为偶像,而且永恒是偶像的人,应该是燕狂徒、关木旦、韦青青青这些人。不是我。”

这次是朱月明进一步问:“请予说明。”

“燕狂徒,桀骜不驯,无视世间一切规则,就是够狂。”

“关木旦,是绝世武林奇才,他自成一格,自成一派,他虽然现在还正值盛年,但我想恐怕日后武林已没有人能制得住他。他的武功不是高,而是强,强到一种非人境地,我很担心,他这样精进下去,一定破格,破了格之后,又不修品,那么,到底是武林之福,还是祸呢?”

“韦青青青,一个人武功高到这样,悟性好到如此,但依然深情到这地步,每有所创即可忘却,所收弟子无一不是武林宗师,确是江湖上的一个惊艳。”

“然而我不是。”巨侠说,“我少年时激狂,生命是一场又一场的比斗,使我不能退后,更要追击。可是上了年纪的我,则不一样了。我失去了晚衣,觉得自己为何不在两情牵系时,多珍惜那朝朝暮暮。何况国家大事,匹夫难为,既无可展抱负之地,又何必太汲汲于一时际遇?所以,其实我已不配为巨侠了。我只是一个平常人,而且我也只想做一个平常人,我只做些喜欢做的事,帮些我要帮的人,如此足矣。”

“故此,我不是巨侠。”巨侠总结道,“我不配做人偶像。”

这仿佛是一个宣言。

他趁此作出宣称。

“我可以反对吗?”

说这话的,居然是那位肥肥墩墩、一直都满脸堆欢、对人们所议无不点头称是的朱月明。

巨侠含笑地望向他,“你说。”

“我可以指出你在讲假话吗?”朱月明笑吟吟地道,“至少,是说违心话,或者,是没讲真心话,可以吗?”

方巨侠望着朱月明,眼里流露出一种颇为奇特的神色。

高小上也眯着眼,他的眼色很深,眼眶也很深明,眼线更是深显,以致使他看来,有一种潦落的神情——或者可以把这种神色称为“怀才不遇”。

怀才不遇的人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可是这小高显然并不。他很泰然自若。仿佛,“怀才”是他的本色,“不遇”也只是他的“表演”而已。

他不在乎。

他甚至能够控制。

乃至强调。

这次也是由他来问朱月明:“巨侠为啥要说谎?”

朱月明道:“因为他不得不说。”

他笑的时候像高兴得要送你一束花。

但只怕谁都不敢要他的花。

因为他花里一定有毒。

笑里一定有刀。

“巨侠何所惧?”高小上追问,“乃至要说谎?”

朱月明道:“他不便说。”

“他不便说,你说!”雷踰求颇不耐烦,叱道,“你有屁快放!”

他的话正说出了大家的心事。

就连蔡小头、彭尖也心同此意,只不过,碍于以前他们曾在朱月明麾下任事,朱月明的手段,他们是见识过了:要是朱月明捧一只烧热的鸭子给他们吃,他们就算不中毒,只怕那鸭子也是他们自己家里养的,搞不好鸭子还是用那把将他们的家烧个精光的火来烤熟的。他们才不敢得罪朱刑总——且不管他他笑或不笑,都一样可怕。

雷踰求不知。

他才初来京师。

雷踰求也不理。

他自恃艺高人胆大。

朱月明这个人却至少有一个好处:

他好像从不生气——至少,很少人见过他动怒。

也许,他不懊恼,只是在表面上——或许,在他而言,没什么好生气的,反正得罪他的人都一定没好下场。

“他隐忍,是为了所谋者大。他退让,是为了雄图大举。他沉沦,是要政敌相信他已堕落。他是人在高处,又是高手,高处不胜寒。”朱月明又堆上了他那标准的笑容——像一头已给煮熟了正端上神坛祭典的猪头,给煮熟了却还保持了一个疯狂的微笑。“他说撒手不理时,是要把对手杀个猝不及防。他表示看淡心冷,其实是壮年心更壮。——他若真个袖手旁观,又何必在这多事之秋,偏来京城这一趟!”

说罢,笑望方巨侠。

好像在等巨侠的答复。

但率先说话的是雷踰求。

“我好像有点错了。”他说,“刚才我叹了两声,一次是为我对巨侠的偶像破灭而叹,另一次,其实是为了令人闻名变色的笑脸刑总朱月明不外也是个懦怯之辈而叹息——看来,我是有点错了……”

雷踰求又长叹了一口气:“京师的高手,江湖的名人,好像都要比我想像中复杂得多了,也古怪得多了。”这次,他是为自己而叹气。

朱月明这次回了他一句:“你这人有一大长处,可能你自己不知道。”

雷踰求等着听。

“你得罪人易,得罪人快,也得罪人多。”朱月明告诉他,“但你也反省得快,纠正得及时,认错得诚心诚意。”

10.壮年热血气犹盛

高小上却忽如其来地问朱月明:“那朱刑总要约巨侠赴刑部走一趟,大概也别有意图吧?”

朱月明这回是连皮带肉一起笑了起来,反问:“你叫高小上,我记住了。”

高小上依然谦恭但坚持问:“却不知是何深意?”

他显然是一旦抓住了重点,就咬住不放的青年。

雷踰求一早已对他另眼相看。

连“天残地缺,温氏双平”也不敢低估这个人。

对他失望的,大概只有“五虎断魂刀”彭尖和“伶仃刀”蔡小头。

他们以为这个原与方小侯爷有深厚交谊而又分属同门的小高,会为他们多美言几句,好让他们能把方巨侠顺利迎到小侯爷的不戒斋去,那他们就功德圆满,大有赏赐,而方巨侠和小侯爷一旦父子相见,还有什么不可当面说清楚的?一旦误会冰释,干戈消弭,对大家而言,都是好事。

岂料,这小高目前趋势,非但好像不欲巨侠与义子相会,简直还倾向于怂恿巨侠“蝉过别枝”,鼓动大侠多留意其他派系的邀约。

所以他们简直是失望极了。

最棘手的是:

高小上似乎特别注重朱月明,而朱刑总却是他们就算“八大刀王”能齐集也不敢招惹的人物。

“你问了,我就说。”朱月明第一次敛起笑容,“我是请巨侠过来刑部看一看资料文案,看看小侯爷曾给我们惹了多大的烦恼,担了多大的恶名。”

巨侠也正色问:“你其实是要我对付小看——是不是?”

朱月明一改他的嬉皮笑脸:“是。”

巨侠肃容问:“为什么?”

朱月明说话也不再模棱两可,敛色道:“因为他再胡闹下去,我们已担待不起了。”

巨侠沉重地道:“我倒想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

然后他微吁了一口气:“能令江湖人说肚里可撑船,向来素不表态、不爱显立场、遇事从不动声色的朱月明,也这样憎恶这个小孩儿,这绝非等闲之事。”

——这个武林中、江湖上人人都为之胆战心寒的“魔君”、“煞星”,在方大侠嘴里,仍只是个小孩子。

朱月明道:“巨侠是客气话,人在背后,多说我墙头草,一脚踩两船的笑面虎,我跟小侯爷原无私怨,我还一向佩服他得紧!”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见巨侠还在等他说下去,遂认真地问:“我真的要说?”巨侠道:“说!”

朱月明道:“好,我就当小人,且说一二。小侯爷的爵位,原是巨侠的。巨侠因为救过皇上,得保圣安,皇上感而封爵,以免死铁卷、长生丹书相赠,唯巨侠飘然而去,得益的反而是小侯爷。小侯爷甚得皇上宠信,加上内监头领常侍米苍穹支持,结交宦官,拉拢内戚,已成一股强大的宦中势力。小侯爷为了壮大皇亲国戚对他依仗之心,难免对他们欲求的事无不一一办到。光是小侯爷、米公公的‘有桥集团’暗中奉献给皇上的宠幸美女、婕妤、侍中、宦官、内戚、权贵的,去年已达一万万之数。他们要求的回报是:这些皇上身边的红人,能为他们多美言几句。可是钱从何处来?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乃是胁从有钱富裕的人放债,自己收取利息。富有的人畏惧小侯爷的声名势力,不敢不受利用。借钱的人,穷尽一生,拼尽血汗,也还不清债务,逼得卖儿卖女,沦落自尽,受害无数。对不肯听从他们指示的人,他就运用在宫里的影响力,威胁朝廷命官,下令狱吏衙门,滥肆逮捕,苦刑拷打,皮鞭木棍交加,还私下炮、灿剐刑,让受冤的人也受尽了苦。但真正犯罪的人,又因附从他或呈交巨额赎金,反而得到逍遥法外。”

说到这里,朱月明苦笑道:“所以,有些江洋大盗,钦犯巨寇,作恶多端,十恶不赦,却仍在牢中,没有处死,有的早已远走高飞,逍遥自在去了。处死的、斩首的、囚禁的、服刑的,反而多是好人、穷人,他们甚至还无辜代人受罪、受刑——这种欺瞒一旦累积多了,上头稽查起来,不好应付;那一回诸葛先生、哥舒懒残、大石公等也要严究,我这小小刑吏,几乎也给扯出来顶罪。”朱月明苦笑已变为惨笑。

“这一旦惊动天子,严办起来,我这点名目,哪担当得了呀!”

“惊动天子,倒不一定会严办。要办,他早就把身边作威作福、丧权误国的家伙办掉了。”巨侠冷笑道,“不过,小看的所作所为,我也早有风闻。一直都让你为难了。”

朱月明听了,就感激得出了面,道:“巨侠能够明白我的心意,那就太好了。我诚不愿因办方小侯爷,而与巨侠生隙。”

说到这里,他趋近半步,诚惶诚恐地趋近巨侠耳畔,征询似地望着巨侠。

巨侠没有避开,反而颔了颔首。

朱月明凑近,低声耳语道:“刚才说的,由来已久,权贵官宦,不论童贯、蔡京、朱勔、王黼,谁人无犯,但方小侯爷既近身侍婢,还把她原夫寻咎杀死,这样的案件,竟达三十二宗之多,为求灭口,保持清誉,不惜杀她们父母全家,其中有一妾二婢偷偷告到官里去,结果,一个给灌烧热的铅汁,一个着人用针缝合了全身窍孔,连也给缝起来了,活活憋死了,还有一个给毒哑毒瞽了,又切掉十指,摆在不戒斋的后花园珍禽走兽笼里以示告密的下场。他现在还搞上皇帝的内戚,闹了一顿,有人告了上去,总算压下来了,但这回事连圣上宠幸的美女都给玷污了,这件事,圣上知晓了,可老大不悦……这……我可万万担待不起。”

巨侠双眉紧皱,“我知道了。”

然后道:“也许你说得对。”

朱月明一时没会意过来:“你是说——”

巨侠叹道:“也许,我是隐忍静候良机,其实是不甘雌伏,不许枉度有用此生。我不想用拳打脚踢,兵刃干戈,改朝换代,让万民惨受屠刃、惨历兵燹之苦,我不愿取鲁莽灭裂之法。但到了要害关头,我总是会出来,凭一生修为,一身本领,做些对天下苍生有利的事。少年气盛易气短,但壮年热血血更盛!少年得志,也许换来的是大志不酬。但中年持志不懈,到壮年时斗志更盛,才是大丈夫真本色!我这次来京,就算什么也做不了,但要把小看导归正途,不然就除害斩妖,这点小事,也是家事,我还做得了——也非做不可:因为这正是我的事。”

朱月明听了,就呵呵笑道:“我早就知道,方巨侠是人未老心犹壮,故让人以为只游乐天下、声色江湖,其实是养士、养志,也养精蓄锐,以待有日应时而起,龙腾九霄!巨侠不老,我虽愚钝,却没看错。”

“可是巨侠仍是错看了方应看。”温子平却对那话题仍不放过,“我请巨侠为‘老字号’主事大局,第一件事,也是要拔掉‘有桥集团’。”

巨侠一听,倒微觉诧异:

“小看又跟‘老字号’结下什么深仇大恨了?”

“因为他老是利用巨资来收买我们温家的高手,为他效力。”温子平兀自忿忿不平,“树大有枯枝。温家近年来也出了好些只懂向钱看、向权靠拢,毫无原则立场的败类。可是——”

“如果没有一个有力的人来引诱他们,他们也不致无耻一致于斯。”温子平气难平地说,“更难宽恕的是:‘有桥集团’利用这些不肖子弟,专门对付跟他们作对的武林正义之士,近日来,原让武林人士称许为江湖新希望的‘小林派’已给连根拔起,江湖上老一辈主持正义的‘老字号’也一夜间给毒死四十七人,另外本要加盟我们‘老字号’的‘老陈帮’,从帮主陈念华起,全给毒杀,而‘红书饭店’那一帮本由前朝王安石、苏氏父子一手兴起创立的江湖子弟,也给追杀几尽,这些辣手、毒手,无不与‘有桥集团’有关,也无一不是方应看策划的——你说他该不该死?!”

——这是武林门派间的血海深仇!

——公仇!

方巨侠一时还未答话,另一个语音已凌厉地作了答:

“该死!”

说话的是温壬平。

“他还杀了我们温家的人,罪该万死!”

——这又是私恨!

11.大侠斩子何所惧

“人只能有一条命,至多只有一死,没有死一万次的事。”巨侠无奈地道,“小看杀了‘老字号’的什么人了?”

“温华倩。”

温壬平冷冷地说了这三个字。

方巨侠听了倒是大吃一惊。

“‘前无古人,只此一毒’?!”

——“老字号”有四个分支,主持大局的有十个温派高手,武林中人尊称他们为“十全十美”,这十大高手,不但用毒手法令人胆丧,武功地位,也自有非凡成就。

“前无古人,只此一毒”温华倩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非常出色的一个。

温华倩的名字,像是个女的,但他却是个男子。

雄赳赳的大丈夫。

他却把古来一切用毒手法,包括仅闻其名不知其法、既无其法又不得其名只知有此毒物的各种用毒奇法,全都融会贯通,集古人用毒各家各派之大长,的确只有温华倩一个。

然而,他却死于方应看之手?!

“不只他,”温壬平兀自恨恨,“还有温剑人。”

方巨侠心头一沉。

“是那位‘后无来者,别无分号’的‘毒笑仙’温剑人?”

只怕,这次跟温家的仇,是结深了,解不开了。

温剑人也是“老字号”中十大有权人士之一,也是十分杰出的一个。

温剑人的名字很男性,但她却是一个娇美的女子。

毒如蛇蝎的女子。

“小看……却是为什么要……”方巨侠心头愈发沉重,“他为何要与贵门结此深仇?”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华倩最擅发射淬毒暗器,方应看要试他的伤心小箭,于是就找华倩比试,结果,却用卑鄙手段暗算了他。”温壬平气红了眼,看来,他毕竟是温家的人,尽管目前是为天子效力,但一旦扯上“老字号”的事,他还是十分着紧、激动。

“至于剑人,长得漂亮,他要奸污她。她誓死不肯,他就先杀了她,再毁了她。”

方巨侠听了,低首,握拳,再昂首时,已泪盈虎目。

“我知道了。”他说,“我自当给‘老字号’温家一个交代。”

“这些叔叔、前辈说的都有道理。”这次居然是小何梵接口,“公子请巨侠到神侯府来,也是为了小侯爷所作所为。”

“他又怎的?”

“世公说:现在圣上一味玩乐,民怨沸腾,一定要有人敢出来死谏,才有望励精图治。可是,出来进言的大臣、贤良,因当道,狼狈为奸,都忠谏未陈人先殁。其中因小侯爷、米公公之故,不是借律法系案,就是受到刑戮禁锢,或给‘有桥集团’羞辱诛杀。这种情势,甚为可忧,因为敢说真话冒犯的忠臣烈士,竟给一一逮捕下狱,处死,还有谁敢向朝廷尽忠直言?莫不噤若寒蝉。正直的人气节受到耻辱,进谏成了禁忌。这样一来,国家就要覆亡了。公子调查过这件事:发现这些摧残正义之士的诬狱和狙杀,竟是小侯爷因讨好蔡京、童贯、李彦、梁师成等人而为的,另一方面,也要堵塞贤能在圣上面前告他们一状的机会。”小何梵口齿伶俐,能言善道,“小侯爷凭这样尊贵的背景,又有巨侠这样的清誉做后盾,竟做出如此祸国殃贤的事来,所以,世公和公子,也希望巨侠能尽速整肃门户。”

“是的。方应看已犯天条,”温子平悻然道,“大侠阵前斩子,只怕既情非得已,也在所难免矣。”

“尽管方应看已十恶不赦,但皇帝依然宠爱他,我……我也不便出手收拾他……”温壬平痛恨地道,“那就看巨侠是帮理,还是帮亲了!”

“他要是真的做尽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哪怕是圣上不允,天子力保,我也得让他罪有应得,不惜怒犯天条!”巨侠铿锵有力地道,“我唯一怕的,是……”说到这里,神色为之凄落、黯然。

众皆不明其伤,也不知其何以惧。

大家都很好奇。

他们都希望巨侠能予以说明。

高小上已在旁岔开了话题:“我看,大家到这里来,都无非是希望能邀得方巨侠加盟自己的那一方面去,以增声威。”

温壬平道:“皇上已言明对巨侠破格擢任,直入龙图。”

温子平道:“‘老字号’跟方巨侠素有交谊,想方巨侠不致舍近就远。”

张炭道:“‘金风细雨楼’对巨侠只有一个字:诚——我们是以诚相邀。”

张炭一上来就发现争邀方巨侠的对手很多,而且对手各拥实力,不易捋倒,同时也发现巨侠似谁都不帮,谁都不就,既来京师,早已有一套看法,所以,他也话不多说,只细聆关节,并静观其变。

雷踰求道:“如果我是巨侠,我会选‘六分半堂’——你到了‘六分半堂’,雷姑娘一定听你的,狄大堂主一定听你的,到时,‘六分半堂’如有舛误,便可弃暗投明;若有积弱,定可转劣为优。‘六分半堂’看似黑帮,但还是明大是大非,也有侠义忠心的。当然,我也有私心,私下希望巨侠走一趟。”

彭尖忙道:“巨侠万勿听信谣言,小侯爷待您是一片孝心……”

蔡小头道:“小公子待巨侠一片孝心,天天盼得巨侠以侍奉尽孝,他是才高遭妒,惹宵小谗言离间——”

温壬平双眉一挑,叱道:“什么?!”

蔡小头忙噤口不语,朱月明却笑接道:“我没事,只请巨侠到刑部喝杯茶。”小何梵不甘后人:“我家公子却请巨侠破巨案,为京师含冤受屈的无辜百姓伸张正义。”

巨侠只微笑、点头:“你们都有心、有理……可惜,我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分身乏术……”

高小上知趣地把话题接了下去:“不过,你们大都有一共同愿望:希望巨侠先除小侯爷这祸害……是不?”

除了蔡小头和彭五虎,自都人人同意。

却有一人冷笑道:“我看杀一小侯爷,依然孽障未尽除,朝中六贼,为祸误国之首,得先一一铲除。”

说话的是张炭。

“若要澄清天下,巨侠要诛杀的奸邪,愈是酿致国家混乱、民不聊生的奸恶之徒,愈是要先对付。”高小上说来有条不紊,“汉太傅匡衡说过:聪明通达的人,往往明察秋毫,却不能原谅别人。见识浅仄的人,往往眼界狭窄,无法洞察内情。刚强正直的人,往往失诸性情暴烈,无法容忍过失。温柔敦厚的人,往往难下决心,不能当机立断。恬淡安静的人,往往太过懦弱,不能掌握良机。胸襟广阔的人,往往疏忽大意,舍一漏万。然而要诛奸斩邪,以绝乖巧狡诈、邪恶宵小之徒,必先从身边、近前清除,所以——”

“巨侠还是会依据这里大多数人的意思,先把小侯爷作乱一事解决,才来料理旁的事务,只不过——”高小上似早已得过方巨侠的授意,所以说得信心十足,也部署周密,“他与小侯爷毕竟是义父子一场,仍抱持万一能把方应看劝服从善悔过,便决不放弃;小侯爷若无悔咎之意,巨侠也绝不放过。所以,他深憾不能依照你们的方式,无法接受大家的好意:他谁也不帮,哪一处也不去,不过他会自行找上小侯爷,先行解决这件家事。”

他清晰有力、纵横四顾地抱拳、稽首,说:

“各位还是请回吧。让大家空手而返,不好意思。但巨侠一定不负诸位所期,总会有个明确交代。”他朗声道,“在这一点上,我可保证诸君今日,绝非白跑一趟。”

第二章 笑问热血何在

1.大家需要的是一个英雄

巨侠和他的一名入室弟子,一个骑马,一个骑驴,不疾不徐地进入了京城。

大家都风闻:

“巨侠回来了!”

京师里的好汉都相互传言,为之奋悦:

“这次,小侯爷只怕有难了!”

也有人充满了期待:

“窃掌朝政的那干误国之徒,只怕终于都在劫难逃了吧!”

很多武林人物、江湖异士、各帮各派各堂口,都出来恭迎巨侠,发出邀约,只希望他到门里走一趟。

巨侠在马上只微笑、点头、拱手、招呼。

他身伴随从高小上代他说了话:

“巨侠此次入京,哪儿都不去,只想见见亲人,交代些私事。谢谢大家的盛情了。巨侠只待一天便走。”

他一一婉谢大家的好意。

但对各路邀请,却是坚辞。

不只是江湖好汉相迎,更多的是百姓人们,他们一听“巨侠回来了”,受过他恩惠的、听过他传奇的,全都跑出来看他,纷纷报以掌声与鲜花,前来慰问与祝祷。

方巨侠见到布衣百姓,反而下马,跟他们嘘寒问暖,决疑解难,以致人愈聚愈众,几乎万人空巷,争观巨侠英风。

直至高小上排开众人,一再致歉,表示巨侠有事要办,容后再叙,大家才百不情愿地让出一条路来,巨侠这也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上马。

他们依然是一马一驴,不徐不疾,往不戒斋而去。

马上的巨侠一身长衫,别无他物,只腰畔系着一把剑。

剑鞘上贴有大理寺发出的印符。

——有这种印符,平民百姓,方才可以配剑带刀地大街小巷到处走,除非是一些特殊人物,要不然,多半早就给截下来了。

当然,谁敢截住巨侠要他缴械?

自然,也没有谁能截得住巨侠。

只不过,巨侠依然守法,那把剑,已跟他闯荡江湖、冲锋杀敌、生死相依、荣辱不分多年,剑的气与人的命已结成一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她”,他也放不下“她”。

“她”是他的。

也许,“她”就是他。

剑就是他的生命。

他的生命为了要寻道。

道以剑相觅。

道就是剑。

剑以成道。

所以他就是剑。

他的剑名“金红”。

他的生命亦曾发出金红色的光彩。

他曾在风波江湖上惊天地而泣鬼神。

曾在险恶武林中惊鸿一瞥。

这是他。

他就是巨侠。

他身上只有一把剑。

他的随行者身上却有一口褡裢。

就这样,一个巨侠别着一把剑,连同一位肩上有一个小褡裢的弟子,直入京师,经过黑衣染坊,到了紫旗磨坊,一路上都有不少平民、百姓出来看他、喝彩、叫好。

公道自在人心。

形象其实人情。

巨侠得人心。

巨侠有人情。

——这样的侠者,自是人人喜欢。

但看在巨侠心里,却油然起了一股辛酸:

——父老弟兄那么看好我,我真该为他们多做一些事才对得起良心!

——可是这危颠覆没之际,上为奸佞所据,下为恶霸所侵,自己一人之力,如何还能扭转乾坤?

——只希望小看能够有向善之心,运用他近年在朝在野统合收揽之势力,好好为人们做一些事,为国家做些好事。

方巨侠只觉心里有些惨淡:

这地方大家都需要一个英雄。

——需要英雄的地方不是个好地方。

至少,不是个太平的所在。

他本不想当英雄。

英雄何太苦。

他只想做隐士。

浇菊祭重阳。

他不怕死。

但他更希望好好地活着。

——可是,当他刚刚听说人们都向他诉苦:谁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的时候,他自己又岂能安心乐静地独善其身一个人偷偷地活下去?!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热血,他自问还是在的,只不过,到了这年纪,只常以淡然来表达。

他决定这次来京师,要为人们百姓做些事才走。

做些好事才离开。

不能空手而归,辜负大家。

——与其姑息养奸,苟且偷生,不如了决生死,轰轰烈烈。

不惜怒犯天条。

更不惜以一人敌一国!

纵然有高小上喝道,但大街小巷的人群依然没有散去,聚集在路前、道旁探头看他,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忽而,大家都分两旁散开。

千百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这时,离不戒斋大概还有一里路有余。

巨侠已不必到那儿了。

因为他已不必去了。

他去不戒斋,是为了要见他的义子方应看。

他要见这个人,劝他改邪归正。

——这儿的人们需要一个英雄。

方应看有绝对足够的条件成为英雄!

——小看又何苦偏要做小人、奸佞。

他要告诫他,要是劝不了他步向正道,至少,说不定在必要时也会先挟他离京再说。

——一旦离开京城,小看顿失羽翼,谅他一时再不能为恶,自己再来慢慢导引他走向善途。

他相信以小看那么天质聪敏的人,迟早都会幡然觉悟,回头是岸。

想当年,小看如此聪明、可爱、伶俐、机敏、一片孝心,加上一番诚意,逗得晚衣对他何等疼爱,何等心喜。

想起晚衣……

他心头一酸。

也心里一黯。

同时涌上心田的,是多少悲欢聚散、爱恨离合,多少心许、心醉与心碎……

啊,晚衣。

他入京的第二件事,便是因为晚衣。

因为他接到消息:

消息是近日居然有了晚衣的消息。

——晚衣不是已逝去多时了吗?

为此,他只觉热血填膺,沸腾,一路赶来赴京。

众多弟子,他只带一名随从!

巨侠入京何所求?

为妻。

——觅妻。

为子。

——劝子。

如此而已。

其实巨侠也不过是凡人。

本来侠情也不外是人情。

可是他现在已用不着赴不戒斋去见方应看了。

因为方应看已经来了。

红布街的尽头,一个人就以额叩地地跪在那儿,一身白衣如雪,看不清面容。

不过就算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巨侠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这原来伶仃、脆弱的小小身躯,正是他和爱妻一手带大的孩儿啊!

他的眼眶一热,忍不住唤:

“孩子!”

长街那头一声呼应,充满了子思父的无邪之情和孝念:

“爹爹!”

然后才能强抑大悲狂喜,语音略似弦丝在高音处轻颤不已:

“孩儿不孝,在此恭迎义父驾临,悖逆之处,听凭责罚。”

这个跪下的白衣男子,正是京师里、武林中,人人谈之色变,人人闻风而走避的大魔头、小煞星:

“神枪血剑小侯爷,翻手风云覆手雨”,又名“拾青才子”的方应看。

2.我要的是真正的英雄

不止是他一个人跪着。

还有两人,陪着他跪。

这两人就跪在他后面。

——一老一少。

老的白发苍苍,躬背贲筋,全身震颤不已;少的比方应看还年轻一些,跪在那儿,就这样看去,也觉得他比方应看更卑屈一些、更虔诚一些,也更惶恐一些。

除此以外,还有不跪的人。

一个男子,年轻,年轻本来就是一种美,而在这年轻人的身上,仿佛美得还会发亮、发光,就那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不动的时候,要比鸡蛋寂寞;一动的时候,像风吹翻过一页书扉;要是笑的时候,令人看了心一痛神一怡,不必动手就可击倒了你……

巨侠没有再看。

至少不再细看。

他一眼就看得出三件事:

一,这是个女子。

而且还是个女扮男装的绝色女子。

二,这女子很出色。

不但出色,而且难惹——只怕要比上午那一干意图拦截自己的武林好汉:“笑脸刑总”朱月明、“残花败柳任平生”温壬平、“阴晴圆缺邀明月”温子平、“放火王”雷踰求、“饭王”张炭、“伶仃刀”蔡小头、“五虎断魂刀”彭尖、“银河火星剑”何梵,以及躲在暗处一直没露面的“蜀中唐门”高手(现在至少还有两名依然追踪着他)……这些人加起来还更不好对付!

三,这女子很奸诈,但她却不但很清、很秀,而且还是一个处子。

巨侠也没有刻意要去观察这女子,只因他曾修习过“一气贯日月”的内功心法,而且已练到了一个从心所欲的境地,内外家功法都达至登峰造极之地步,所以就这么一眼看去,就察觉出:

这女子是一位。

他也没特意去感觉。

可是直觉就这样告诉他。

他知道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一向来,他的内功愈高,武功愈强,也不知怎的,直觉就愈灵,灵感愈是强烈。

或许,武功、内力修习,其实就是一种开启心灵力量、天生禀赋的要诀,人本来就有用之不尽、超乎想像的潜能,只是大多数的人都未找出要害和窍门,不得其法、不懂运用而已。

一旦练成了,入了门径,不但个人武功会强大起来,潜力一旦激发,连同直觉也敏锐了起来,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听不到、嗅不到、感觉不到的东西。

譬如说地震。

他总能预知。

比如风雨。

他能预测。

又如杀伐。

——他不但为自己成功地躲过了几场狙杀,昔日连圣上避过一劫,也是靠他这种过人的触觉。

是以,他马上感觉到:

那是一个清亮、难缠,但却仍是的女子。

发觉这一点,巨侠好像有点宽慰、有些儿放心。

——她既然仍是处子,自然没跟小看发生过什么关系,一旦要严正处理她的事,也比较没有顾忌。

巨侠听说过这个女子,也听说过他和她的离奇关系。

江湖皆风传小侯爷和她早已混在一起做尽苟且之事了,其中还有一个小看将要面对的问题,只怕非常不好处理。

不过,现在看来,事实却有出入。

巨侠也希望传闻有误。

他知道这女子不但不好对付,而且还是个专以出卖人为乐的杀手:

她很有名。

她以前叫“郭东神”。

——那是她还在“金风细雨楼”的时候。

她也叫“雷媚”。

——那是她正潜身于“六分半堂”的时期。

听说小看对这个女子有个昵称:

“阿蚊”。

叫她阿蚊,可能是因为他疼她,也可能是因为她身段灵巧、身材纤小的缘故吧。

不过,“有桥集团”的人在身前,都只敢唤她作“小夫人”。

——小侯爷的夫人,当然是“大夫人”,不过,还没正式娶过门,先叫着“小夫人”,也准对八成了。

巴结要及时。

阿谀得趁早。

不过,现在看来,她还不算真的是小夫人。

这些事,巨侠已一早得悉了,不过,今日才真的见着雷媚这个女子。

当然,方应看却绝不可能知道一向远离京师不问世事的巨侠竟然会知道这些,而且还知道得那么详尽。

——连不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十分详细。

不跪的人,还有一个。

那是一个老太监。

——老太监很高大,样貌好像很慈祥,但有时又变得极威严,有趣的是,下颏居然还飘着几绺稀疏的黄须,使人联想到他是否净身得并不“干净”。

从他服饰便可知晓:他是太监中的头领,能在宫中出入自如,而且深得皇帝宠信的那种。

所以他不能跪。

他只能对天子下跪。

——但除了“跪地”之外,他毕恭毕敬,已对巨侠表达了一切由衷尊重崇敬的态度。

只不过,巨侠还是察觉了一点:

敌意!

——这神态恭谨至极、在宫中地位极崇高、在江湖辈分也极为重要的老太监,同时也是“小看”主持“有桥集团”最大强助的老太监米苍穹,毕竟,还是对他有敌意。

不过,只是敌意。

并非杀意。

只有一个人对他是完全没有敌意的。

只有亲情!

——子对父的孝亲之情!

那当然就是方应看!

这片孝思,最是动人情!

也打动了巨侠的心!

他大步走过去,扶起了方应看。

“孩子,你先起来再说……”

方应看徐徐立起,巨侠就看到了令人震动的情景:

泪光。

“义父,”他语带抽泣,“我好挂念您。”

亲情,毕竟大于一切。

——再奸再诈,他也是自己的孩子。

巨侠与方应看相拥,充分地感觉到他孺慕的与诚意。

一下子,巨侠几乎已完全原谅他了。

不过,在大原则上,巨侠是决不轻易改变的。

他向米苍穹点头回礼,看到小看那千言万语的眼色,便道:“有什么事,回去再叙吧……你在京师是个名人,也是个领袖,这样让人见了不好。”

他是为方应看着想。

没料方应看却说:“父亲,我们不要回‘不戒斋’,好吗?”

“我之所以急急要请爹回京来一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义母那儿,近日有了消息……”方应看马上表明了他的要点,“我们上折虹山可好?”

折虹山,那是靠近京畿最高的一座山。

听说那儿深山里有仙人,一直都以真元法力护着天子、朝廷。是以,有时候在皇帝御花园突然无故鹿角自焚,就是那些仙人开的玩笑。有次宫中有一棵大桂树忽然前移了八步之遥,到了次日黄昏,又退了五步,就是仙人在指点迷津,宫中史官、钦天鉴都记载了这些事。有时在廷阶上忽而飞来了一只凤凰(虽然后来有识者说那只是只变种的山鸡,但那有识之士不久后给赐死了),还有兽苑的熊居然会说三句人话(后来传了开去,就变成了那只东北熊还对着皇帝念经文哩),据说都是这森林中、大山里住的仙人要娱嬉君王的把戏。山里也盖一座仙人的皇宫,也有文武百官,日后,要请当今天子过去主政。

宰相蔡京有这个说法。

大将军童贯当然也是这个说法。

连很有学问的太傅梁师成也持这种说法,所以人人都信了,还深信不疑。

第一个听信的自然是赵佶。

他还是为小心起见,曾问过诸葛先生。

诸葛小花当时的回答是:

“陛下英明睿智,只要相信是真的,只怕没有事不是真的。”

赵佶还是要问诸葛意见,诸葛小花就只有补充了一句:

“世事其实不分真假,只看你相信不相信。你信了,纵假也成真;你若不信,就是真时亦作假。”

赵佶这才满意。

事后,舒无戏对诸葛先生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很不满意,所以抗议,诸葛的说法是:

“我要说是假的,不是真的,可是他们不信,那说了也是白说,说不定,还要赔上性命。我现在说请皇上自辨真假,留个余地,日后还可以用别的事例旁议暗劝谏。现在,人人都说有那么一回事,我却说没有,扫了人家的兴,就得扫自己的墓了。”

所以,还是人人都好像跟皇帝一样,相信那座位于西南的大山上,有神明,有仙人,有传奇,有法力,更有附带许多诸如长生不老极乐世间红尘净土********的期想。

可是,对巨侠而言,这山并不是代表了期望。

而是悲伤。

以及怀想。

他的爱妻就是失踪于此山,多日后寻着尸首,已不可辨,他从此怀着伤情与悲恨,离开了京师。

听到了这个消息,巨侠心中一阵紊乱。

——他之所以会退隐江湖,先是因为他失去了所爱。

失去所爱,他才觉得苍天何太忍,使他本来对人间的大爱,对世间的大志,也生了影响,才放弃一切,放逸遁世了一大段岁月。

虽然他再也不想登高陟峰,但方应看这样说了,他知道必然别有内情,于是说:“好。”

但他也不忘提醒了一句:

“你还记得曾任御前侍卫的‘二十七划生’兄弟?”

方应看身子一颤,却不知义父为何在此时此地大庭广众地提起此人名字,只说:“记得。”

巨侠冷哼了一声,道:“你记得就好。”还没说下去,突然,人群中跑出了一名老汉,年岁已高,白发满头,一脸皱纹,不知怎的,火气却大,咆哮狂嘶,戟指遥叱方应看,挥拳舞臂,似要冲上前来,把方应看狂噬活撕似的,眼里也要爆出血火来!

方应看只垂首而立,不敢有所动作。

他没示意,他身后的任劳、任怨,也不敢动。

巨侠微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身旁的高小上立即出动。

高小上拦住了皓首老汉,劝住了他,在他耳畔细声说话,老汉胸膛、肩膊起伏耸动不已,虽然心情甚为激动,但已总算暂时按捺下来了。

米苍穹看了,就向巨侠长揖道:“我等在此,恭候巨侠,驾临京师,领袖武林。”

巨侠只淡淡道:“不敢。公公是武林前辈,皇上跟前红人,多礼则折煞在下。”

米苍穹露出一口黄牙,咧嘴笑了笑:“学无前后,达者为先。我这把年纪,比起大侠笑傲江湖、造福武林,只算痴长白活。那位就是巨侠高足‘乱世蛟龙’高小上高少侠吧?”

“是。”巨侠微笑道,“他也人称‘顺义小诸葛’。”

米有桥今天已特别熏过了大量花香,以掩饰他近日来渐浓的“老人味”:“啊,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巨侠没有接。

接的是雷媚。

她用一双妙目,瞟向高小上,对米公公的说法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反击,抑或是别有用意,“高小上、高小上,好普通的名字——他‘名不虚传’的事,还多着呢!”

巨侠这时的心,却仍放在方应看的身上。

“我一直希望你成为一个英雄、一位侠士,”他沉痛地、沉重地沉声道,“可是……”

“义父,我却一直让您失望了。”方应看却羞惭得无地自容地说,“您要的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但我做了个坏蛋、奸徒、纨绔子弟!”

“不,不是那样,还不致误尽苍生。”巨侠毫不客气地说,“但你比这更糟。你称的是英雄,但谋的是私利。你要当侠士,但却做尽坏事。”

“这更糟。”巨侠道,“一个人家以为他是好人的坏人,要比一个人人都知道他是坏蛋的坏人,更加坏多了,还糟糕多了!”

3.眼神与神眼

“可是……”方应看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巨侠问,“你是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总会有理由。”

“我身处在京城。这儿上面腐朽了,下面也自然败坏。如果我不跟他们那一套,我便会是第一个受到侵蚀杀戮的。”方应看说话的神情不是坚持,而是委屈,仿佛他的话也不是抗辩,而是解释。

“前几年,我在京城,毫无作为——一有作为,即让人压抑、打杀,便是为此之故。孩儿天质愚钝不孝,但义父寄望,不敢辜负,只待时机,图展抱负,报答深恩。”

“我知道。朝廷现在已是个大染缸、大深渊、大泥淖,谁掉进去,不同声同气,就是异类,先得粉身碎骨、难以存身。”大侠慨然道,“我明白。但作为大侠者,就是得有所为有所不为;成为英雄,首先便要有逆流而上、不随大潮的勇气。”

“义父,我对不起您。”

方应看低首,仍是那一句。

大侠听出他语音里的至诚。

“当不成侠士、英雄,也不打紧,但若用卑劣手段去达成目的,那就太过分了,对他人也伤害太甚了。”大侠道,“我刚才在紫旗磨坊那儿,还看到李文华在半夜街那一带挑大粪。”

方应看怔了一怔。

他看来一时意会不到谁是李文华。

“李文华就是李皇芳的胞弟。五年前,他们两兄弟都是知政殿大学士,只不过,李皇芳算当红一些,得志一些,做了领班。那时正好遇上你在皇上跟前蹿起、当红。”大侠只好旧事重提,“但李皇芳也是聪明人,懂得讨好你。有次还送了六枚仙寿果给你做礼。可是,当时你却想安排‘有桥集团’中的好手‘二十七划生’代替李皇芳,所以,你就在圣上那儿告了一状,说那些蟠桃是偷撷自御花园的。圣上龙颜大怒,便下令调查此事。李皇芳抵死不认,审判御史因找不到罪证,便问计于你。你笑说:只要人会拉屎吃饭,还愁没有罪证!于是审判御史便依计检查嫌犯的大便,宣称奇臭无比,引蝇逐留,一定是偷吃亵渎了皇上圣物才会有此恶症,皇上果然相信定罪,审判御史即令将李皇芳剖腹割舌处死,而他胞弟李文华及家人,全判处以奴仆婢妓,替人倒屎埋粪。这只算是你妙手偶得的一桩,但已害得人家破人亡,受尽,你却连其家人也不识,作孽何深!”

方应看的头更垂得低低的,连抬头的勇气似乎也失去了。看来,好似就要哭出来,毕竟,他纵心狠手辣,豪杰意态,但在义父巨侠身前眼中,还不过是个感情冲动的小孩……

方巨侠看在眼里,也有不忍,便道:“这些年来,我早派人打点,李家十口,才得以勉强维生——至于这位向你叫骂的老汉,你可又知道是谁?”

方应看摇首。

他吓得连话也不敢说了——或许,是难过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老汉姓乔,叫青虎。他原有一子一女,子名旋东,女名玉凤——”方巨侠顿了一顿,语音转厉,“说到这里,你总不会不记得他们吧?你可跟他有杀亲之仇!”

方应看的眼神开始是迷茫,然后慢慢转为惶惑,乃至畏惧。

方巨侠发出一声浩叹:“看来,你真的是造孽不知恶因!乔玉凤是个美丽女子,四年前,她上黑衣染坊来找他老爹,结果给你看中掳劫,玷污了她。……你不会连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也没个印象吧!”

方应看这才省起,颤声道:“……可是,孩儿可没有杀她。”

巨侠冷哼一声,道:“当然没有,但却比亲手杀他们更狠毒!”

方应看心慌意乱:“这……怎么说呢?”

巨侠满脸怒容:“你要是直接杀了她,还让她少受些苦!你强占了她,她本来已定了亲,丈夫叫袁浩恩,与其胞弟袁纯恩,都是卖鱼的。袁浩恩与乔玉凤本有婚配之约,本来极为恩爱,婚姻也定然幸福。你了她,袁浩恩悲愤若狂,妒恨成疾,便去不戒斋找你麻烦。结果,给打断了左腿,成了个残废……”

方应看听得像是惊心动魄:“有这回事?!怎么我不知道!”

遂回首望米苍穹。

他没有去看任劳、任怨,四年前,这“任氏双刑”还是朱月明的心腹大将,还没跟上方小侯爷的班。

他也不会去瞧雷媚。

因为她是新近才和他在一起的。

——他既然做过这种事,更不会在这时候去看她。

不过她却在看着他。

神情奇特。

——像一只猫不了解狗为何要去追自己的尾巴。

虽然猫本身也有尾巴,也常追逐自己的尾巴。

——也像一只老鼠在研究乌龟为何要把头缩到壳里去。

虽则耗子也常把身子和头缩入墙缝柜底下去。

对方应看的问题,米公公马上回答:“公子当然不知道。袁浩恩当然近不了你身,他连不戒斋也闯不入,已给小穿山和胜玉强打得鼻青脸肿、趴地不起了。”

方应看顿足道:“公公你当时怎不马上通知我?”

米苍穹道:“我也是事后才从大个儿、小不点他们相报,才知道有这回事。”

——大个子、小不点都是替他扛棍子的近身小太监其中之二;胜玉强和小穿山则是方应看两个随从、亲信。

雷媚眯着眼儿,眼色媚,“不过,到现在,还是没有人死。”

她的话语说得媚,也不知是嫉是怨还是期待。

方巨侠看了她一眼。

只那么一眼。

巨侠的眼一直都很有感情,只是,在瞥向她的一霎全变了。

变得像利剑一样。

那眼神的厉光像刺中她的眼眸,雷媚只觉双目一阵强光,然后一痛,一时间,竟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一瞬间,雷媚才了解什么叫神目如电。

——如果巨侠以眼神为兵器,刚才这一睃目已足以把她格杀当堂了。

巨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双眼皮很深。

眼眉如刀裁。

眼珠很黑。

眼白很清。

——黑白分明,很多情。

可是一旦巨侠愤怒的时候,那就发出极为凌厉的眼神,像一对神衹的眼,神目如电出击,杀人于电光火石一瞥中。

雷媚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逆天叛地,愈强愈反。

可是她在这一刻里真的有点怕。

有些畏惧。

——她怕他的眼光。

4.杀死人的眼神

他只看他一眼,就说:“可惜。”

他就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没说下去。

雷媚忍不住要问:“可惜什么?你说我可惜?还是你自己觉得可惜?”

方巨侠道:“我是为你可惜。”

雷媚更加愕然:“我有什么好可惜的?”

巨侠一字一字地道:“你是我所见过新一代江湖女子中,资质最好、最机敏,也最冰雪聪明的两人之一——可是,你任意妄为,形同自毁,岂不可惜!”

雷媚怔了一阵子,才忍不住问:“另一个是谁?我好还是她好?我强还是她强?我可认识她?”

巨侠微微笑着,眼里有怜惜之色,“她的武功比不上你,你的沉着不如她。”然后转向方应看道:“袁浩恩被殴成重伤,羞愤全发泄到乔玉凤身上,他痛骂她、侮辱她、殴打她、伤害她、休弃她,不肯再听她的哭诉解释。乔玉凤知道袁浩恩已嫌弃她白璧玷垢,只好凄然回到娘家。她的哥哥乔旋东也悲愤若狂,赶去跟袁浩恩理论,责他何故休妻,两人相互骂詈,动起手来,负伤的袁浩恩自然吃亏,给乔旋东推倒于地……”

“结果,袁纯恩以为其兄受欺,便抄了把柴刀过来搏战拼命,一失手砍死了乔旋东。这下可惹大祸了。袁纯恩不敢面对,投河自尽。袁浩恩系狱牢中,迄今未出。”这次把话接下去的是高小上。他刚安抚、应付妥定了那叫乔青虎的老汉,就过来呼应巨侠的话:“这一来,袁浩恩残废系狱,袁纯恩畏罪投河,乔旋东误杀惨死,乔玉凤知道全为了她而起,也得了个失心疯,终日半疯半痴,迷迷糊糊。乔家大好家庭,从此万劫不复,只剩下乔老汉,以七旬之龄,依然艰苦劳作,养活痴女……”

“所以他刚才见着你,就忍不住要过来跟你拼命。”巨侠更正了一句,“这些祸事非因乔姑娘而起,实是因你而生的。你不做那玷辱她逞一时之欢的事,她全家便不会遭此劫难。这些年来,我一直请人暗中接济、安抚乔青虎,又派人设法医治、安置乔姑娘,其中小高是担起这些要责的人之一。所以大家都很熟悉他。你做坏事做得稀松平常,但受劫的人可苦惨一辈子,替你补祸的人也得辛劳半世……你可于心能安?扪心无愧?嗯?”

方应看长叹了一声,本来一直噙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掉落了下来,胸前的白衫湿了一小块,像一不小心玷上去的小垢。

然后他抬头看方巨侠。

眼神专注无比。

也坚定无匹。

雷媚在旁看了,也为之心动:

那当真是“杀死人的眼神”!

——他们两“父子”的眼神都好看得足以“杀死人”!

“孩儿也明白自己罪孽深重。只要到了必要时候,义父一声令下,孩儿马上自戕一死,以谢天下。”方应看以一种少见的坚决,说,“只不过,孩儿深负爹恩厚,现在还不敢死。”

巨侠还是那句话:“我不是怕死,我是不敢负义父之期望”。“只不过,我一直期望你做一个真正的大侠,真正的英雄。”

“我总会做点事,现在时机还未到。朝中六贼为恶,深得信重,祸延不济,覆亡无日。我有心想做点事,可是,如果表面还不够堕落、、暴烈、凶残、沉沦,只怕那些奸佞机诈得势掌权之徒,都会提防警惕,严加防范,我便无从下手,无计可施。”

巨侠听了,情切地道:“也许你别有苦心,另有用意,但你也用不着如此怙恶不悛,拣平民百姓来开刀,令他们孤苦无告,家破人亡啊!”

“我不是想狡辩,希望义父谅解。”方应看哀伤地说,“像乔玉凤乔姑娘的事,却是另有苦衷,别有内情。”

米苍穹在一旁接道:“乔玉凤的人,其实不是小侯爷,而是唐三少爷。”

“唐三少爷?”大侠一愣。

高小上即道:“唐非鱼?”

米苍穹沉重地道:“便是唐零。”

大家都听过唐三少爷的威名,当然还有他的恶名。

唐非鱼这个人也不怎的,非奸非忠,就是很恶。他要的事,就一定得办到。他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他要杀的人,他也一定会杀得到——且不管他要做的是好事坏事,他要得到的是什么东西,他要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一样。

反正,他为所欲为。

他要的一定得到手。

他好恶随意。

杀人随心。

——他也一向随心所欲。

因为他确有本事。

他本事很高。

——在“蜀中唐门”中,他的武功、杀伤力、暗器手法,在唐老太爷子和“唐老太太”以下,他绝对在三名之内。

就算以同代武林作算,他的武功排名,包括方巨侠、诸葛先生、惊怖大将军这些好手,他也绝对能保有对峙之势。

所以当米公公提出唐三少爷的时候,连巨侠都感觉到很有点诧异。

——唐三少爷有时也会做好事,当然,只要那是他爱做的事,他便会去干,倒不分是非,不理好坏。

他知道这个唐三少爷,弃唐门而加入了“有桥集团”,成为“有桥集团”内三大战将之一。

其余两人,一是“绝神君”陈九九九,一是“下三滥”的“何十三太保横练”——陈九九九是当日惊怖大将军派人去攻打“四分半坛”陈氏家族中唯一一个打不倒反而给他杀出重围的高手,怪的是,本来只隶属于人多势众人才辈出的“四分半坛”的第十一代弟子陈九九九,成功地打杀了围剿他的敌人后,却又反过来狙击自己“四分半坛”陈家弟子,同样杀个片甲不留,使“惊怖大将军”凌落石对他也难以分类,不知敌友,只好暂时不再追杀他,却使他迅速坐大,一枝独秀,最终受方应看招揽,成了“有桥集团”的要将。

“何十三太保横练”是武林中少有的、把所习武功之名跟他自己的名字串联在一起、分不开来的例子。他原是“下三滥”的好手,“下三滥”一向诡计多端、花样百出,但练硬功夫有大成者,就只一两个——“何十三太保横练”(她原在门里排行十三)是其中罕见的一位,终为米公公争取了过来,亦成为“有桥集团”重将。

然而玷辱乔玉凤一事,与“有桥集团”中的“三生有恨”中第一号人物唐非鱼,又有何干?

5.神知鬼觉

“当时,唐三少爷也在,是他看中乔姑娘的。”方应看道,“也是他污辱乔玉凤的。”

“可是乔小姐不认得唐非鱼,”米苍穹道,“她只知道小侯爷——至少,小侯爷衣饰上的徽号绝不难辨认,就算遭人玷辱,抬出小侯爷的名号,也不致那么难堪,所以,她就一厢情愿以为是小公子干的好事。”

巨侠问:“那你又任由唐非鱼做这种有伤阴隙的事?”

“没办法。”方应看道,“当时我们要争取、聘用这个人。”

米苍穹补充道:“他是个人才。有他在,足可一人敌千军。”

“有办法的。”方巨侠仍是忿忿,“不用这个人便可以了。”

方应看道:“可是不用人才,又如何壮大?”

巨侠道:“不壮大又如何?野心小一些,欲望少一点便可以了。”

方应看反诘道:“可是,如果没有雄心,少了欲求,又如何救国救民,杀奸除魔?”

巨侠反问道:“如果先造孽作恶,伤天害理,那又妄论什么为国为民、行侠卫道?”

方应看赧然低头。

米苍穹声援、调和地说:“小公子初以为只是一介民女,事后亦曾予重金厚偿,以为满足唐三少爷需求便可……岂知他贪得无厌,索求不绝,又好食恶劳,我们集团的声誉,也为他所累,真是得不偿失……”

巨侠打断道:“你们以为这样做了,只要赔钱,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一了百了吗?这种心态,真要不得!其实,你们风评甚劣,路人皆唾,所作所为,神知鬼觉人清楚,岂可因恶小而滥为?何况,辱女,恶岂算小!你们替唐非鱼为虎作伥,罪孽也不比他为轻!”

高小上在一旁道:“这点确然。别小看仅仅乔玉凤、李皇芳两家子的事而已,传了开去,‘有桥集团’声誉已大受打击。你们着人遣金补偿乔玉凤一事,做得太张扬,那笔偿金,一到乔青虎手中,就教一老贼劫了。乔家是有苦无处诉。听说动手劫掠的还是武林中人……这些日子以来,巨侠为了补偿、挽救这些事和小侯爷的名誉,不知已花了多少心力、时间了。”

米苍穹忽笑了笑,扪着胡须道:“大侠这么一位重要的人,却做了那么多不重要的事。”

巨侠道:“我觉得平常事就是重要的事,老百姓个个都是重要的人,我帮他们,就是要事。我只不觉得自己是个重要或了不起的人而已。其实什么大侠、少侠、大官、小官,都该多做这种事。这是好事,也是大事。”

米公公不敢再争辩下去,只道:“巨侠说得是。待会儿,唐三少爷今天倒一早留在不戒斋恭迎巨侠,如果能见着他,我会把巨侠的教诲转告他。”

听来,连这身为朝廷红人、武林祭酒的老太监,语音也对唐三少爷有点讳忌,不过,语锋还是轻巧地声援了方应看,巧妙地把话题和罪责转到唐非鱼身上去了。

巨侠冷哼:“我也想会会此人。”

方应看却道:“当务之急,却是想请义父会一个人,宜急。”

巨侠问:“谁?”

方应看道:“‘黑光上人’。”

“詹别野?”

“是。”

“为什么要见他?”

“因为他说在三十一天前,在熟山那一带,见到了一个人。”

方巨侠瞳孔收缩。

他感觉得到:那是关键人物。而且,他从向来很少表现紧张而今却十分动容的义子脸上,发现这消息必然与自己有重大关系。

“他见到的是义母。”

方应看说到了谜底。

乍听,早已在心里有了准备的巨侠,还是怔了一怔。

震住了。

这时,他们是边走边说。

巨侠突然停了下来。

“你再说一次。”

“黑光国师在熟山顶满月峰发现有一个女子,对月哀歌,正是义母!”

“晚衣?!”

巨侠还是震动。

方应看点了点头。

沉重地。

有分量地。

高小上马上试图找出“破绽”:“是詹国师发现的?”

米苍穹在旁代答:“是。这消息也是他透露给我知晓的。”

“只不过,”高小上警醒地道,“‘黑光上人’是蔡京的人,他虽贵为国师,但所作所为,离一国之师之品德相去甚远。”

“不只是詹别野看到,”方应看突然说,“还有有一个人,听到这消息,便常到熟山那一带苦候遍寻,终于,在熟山之巅转上折虹山道旁‘一条寺’那儿,又发现了义母的踪影……”

高小上紧接着问:“这次发现的人又是谁?!”

发现的人固然重要,但发现的人是谁更为重要。——一句话之所以重要,有时不在于他有颠扑不破的道理,而是在于说话的是什么人。

有些小人物说了同一句话,却是谁都不记得;大人物随便一说,就成了金玉良言。可见,话轻若鸿毛,重的是说者的分量。

这次方应看的回答更简单:

只一个字——

“我!”

6.熟山

京师西北过“止爱关”后三十七里左右,便抵达一石岩。

一石岩是一块极大的岩石,这一块完整的岩石,形成了一座山,但经年累月,上面长满了青苔、树木,又铺盖了泥尘和垢土,看去不似是一块大岩石所形成的一座山。

其实这座山完全是由一块大石形成的。

此处便是熟山的入口处。

也是熟山的山脚。

之后,绵延翠峦,一望无尽,便是熟山群峰,大约横跨数百里,这儿名山辈出,其中最特别,也最有名、最高最陡的一座,便是折虹峰。

巨侠一听爱妻讯息,就立刻启程。

跟他一道的,当然是方应看和米苍穹。

带路的却是任劳、任怨——任劳负责打点路上接应问题,还带备镪冥香烛、卷轴鲜花。

任怨则极熟山路。

他的人文质彬彬,举止斯文,相貌文秀,言谈文雅,但他却是个爱山的人——他喜欢爬山;名山绝岭,断崖孤峰,他大都上过、游过、攀登过。

他颇熟山性。

知山形。

而且懂得登山捷径。

——上熟山,自是非他不可。

高小上当然也一齐去。

这些年来,在巨侠所领导的“金字招牌”下,高小上入门虽不算最早,但得到的信任却大,他所付出的心力也最多。

巨侠门下,有几个特别出色的,但都无志于门内的庶务,而志在天下,意在江湖,功在武林。独有高小上,跟在巨侠身畔,默默工作,琐务繁重,从无怨怼。巨侠见之才干,有意提擢他成为代掌门人、总堂主、总护法、副掌门等职,他都一一婉谢、推辞坚拒:他只想尽力、做事,无意于功名利禄。

所以巨侠极信任之。

他也一直没让巨侠失望。

——巨侠身边,最需要的是这样一个知他心意、细心服侍、悉心照料其起居生活、琐事要务的人。

他既然随同巨侠重返回中原,一齐入京,这时候,更令紧跟巨侠左右——门里兄弟,方外知交,有些人就是因为知晓这次巨侠会带同“小诸葛”赴京,这才比较放心、宽心。

要不然,更多的侠义之士,会纷纷自动请缨,要求同行。

——巨侠虽然功高盖世,无对无匹,但京城毕竟卧虎藏龙,而且巨侠心软人善,很容易在孤掌难鸣之下,为宵小所趁。

高小上不独勇于承担,敢于冲锋,更难得的是他对纷繁琐务、日常细节,都能照顾得无微不至。

而且,他细心、精明。

巨侠曾与“老字号”温家中第一高手“温爷”在“秘魔岩”相会,巨侠当时要为“负负威望门”门主铁跌蝶取得三颗能以毒攻毒、散功复功的“妙不可丸”,跟温爷打了一个赌,受他一“毒”,他不可闪,不可避,不可招架,只可用内功端坐在石凳上硬生生禁受——若受不了,即死;如受得住,温爷则赐他三粒“妙不可丸”。

结果,温爷给他喝了三点“大伤风苦茶”。

方巨侠硬受了。

没事。

可是祛毒时甚辛苦。

也就是说,他好不容易才抵消毒力,但已几近筋疲力尽,抗毒时,盘膝而坐,连天然石凳也给他坐了个大凹洞来。

但他还是熬了过来。

所以他赢了。

不过,他其实赢不了,还大有可能命丧当堂。

因为“老字号”中“十全十美”高手之一温老孩,一时技痒,又不甘巨侠“挑战”温爷,且恨方应看害死同门温剑人与温华倩,是以悄没声息地在方巨侠所坐之处放了两条“潮湿虫”。

潮湿虫一见潮即穿透,一遇湿则成剧毒,方巨侠在全神贯注、全心全意祭起内力、逼出毒力之际,遇上此毒所侵、此虫所攻,岂可保住性命?!

幸而高小上发现了。

他喊破了。

温爷登时变了脸色。

温老孩也变了脸。

他只想帮温爷,可是他知道这次一定会受到温爷的惩罚。

温爷为了这件事,不但如约奉送三颗“妙不可丸”,还多附送了一颗这种珍贵的药丸,作为赔罪。

温爷可讲究信用。

高小上以他的机警替巨侠挽救了一次危机。

另一次是方巨侠跟四位门徒、六位好友以及“小诸葛”高小上,因事要穿过“红沙漠”去会合“反骨帮”门人,入夜投宿于“旧蛇门客栈”,天亮时,大家就启程,只留下高小上打点、付账、余人则先出发经由通往“红沙漠”的“不破关”峡谷,却突然遇数百弓箭手居高临下,埋伏包围。

当时形势甚险。

方巨侠一行人所处之地,四临绝壁,岩坚崖陡,难攻难守,进退均只得横马之地,不得进退,且无遮蔽之处,立足之地又有地热、熔浆、硫磺焰气交集隐伏,埋伏的人不但是一流箭手,且又有人拟将数百大桶黑油倒泼而下,加上箭矢着火,一旦如雨射落,纵不射成刺猬一般,也得给焚成烧猪一样。

方巨侠一众正遇危境,就算能侥幸脱身,伤亡必巨。

但幸好有高小上在。

他一早已悄然登山,从后狙击,杀了数人,使敌方阵容大乱。

埋伏不能觑准时机发动,与方巨侠同行的“金字招牌”、“老字号”、“反骨门”、“负负威望门”、“血河派”高手一齐把握机会,冲杀上山,及时把埋伏者制服、格杀!

巨侠则以一人之力,吸住敌人注意力,在峡谷中应付暗器、箭矢。

这时敌方已乱了阵脚,溃不成军,也根本伤不了巨侠。

巨侠一伙人等,有惊无险,此役均能平安无事。

狙击的人来自两方面,一是给誉为“武林未来新希望”的“小林帮”。“小林帮”有一个极有趣的特色:帮里大部分都是由姓林的年轻人组合而成的,蔚为奇趣,故号称“小林帮”。另一队人马是当年“打不死”一族联盟帮派“老不死”。昔年“打不死”为巨侠等高手所灭,“老不死”的魔头自要为盟友报仇,处心积虑要伏杀巨侠了。他们提供假讯,说是方应看率“有桥集团”的人路经“不破关”大峡谷,“小林派”江湖经验不足,一味有大志野心,决议伏杀方拾青为武林清除祸害,故与“老不死”一起联手狙袭。

据说,方应看后来得悉了这场偷袭的缘由,要为巨侠义父复仇,终于觅着时机,把“小林派”杀得个片甲不留,血洗小林。

至于“乱世蛟龙”高小上,也因而大得巨侠一门信重。

他常能瓦解敌手而不动声色,不居功,不受誉。

另外一个一齐上山的人,不是雷媚。

她已先行离去。

她离去的理由是:

“巨侠看来并不欢迎我。”她公然地对方小侯爷道,“至少,他是很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为了不想让你们两父子刚重逢就生为难,有伤感情,我就不去了。”

然后她神秘且带点诡异地说: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另一个同上山的是唐非鱼。

——唐三少爷是方小侯爷特别“邀请”他一同上山的。

巨侠虽然没有正式进入不戒斋内,但因为听了高小上和方应看的意见,进去府邸里备好镪冥、铝宝、香烛、祭品,是以还是路经“不戒斋”里,绕了一周,发现“不戒斋”并不似想像中的大排筵宴,张灯结彩,极尽奢侈,歌舞荣华,而是一片冷肃缟素,十分简朴哀凉,门内就是奠堂,中间挂了一张丽人倩影,潇湘娉婷,巨侠一瞥,心中一阵酸痛,几悲不能自已。

——没想到,值此忌辰祭日,小看依然不忘恩情,一片孝思!

听说,方应看还邀了一个人。

那人没有马上同行,但却必来山上会合。

那人不是“有桥集团”的人,但却必须来。

也理应要来。

那人是个上人,却给封为国师:

“黑光上人”詹别野!

他们一路迤逦上山:

熟山!

原本,因为特别的苦衷与理由,方巨侠宁愿买棹出海、跋涉沼泽、苦行大漠、踯躅冰原,他都不再、不愿、不肯上山。

但这一次例外。

也只好例外。

因为爱妻。

——一切都是为了晚衣有了消息。

7.烧猪脚

趁方应看、米苍穹等人进入“不戒斋”去准备一些奠祭用的香烛、供品、镪冥,并且去邀唐三少爷一道去走一趟之时,巨侠倒迅速、精密、悄然不动声色地在不戒斋府邸左右前后浏览、观察了好一阵子。

人传“不戒斋”布置金碧辉煌、平素乐鼓喧天、嚣张,极尽奢豪恣乐之能事,不过,看来却不致如此。

不错,这巨宅确是碧瓦飞檐,建筑雄雅豪壮,牙樯锦缆、孔翠篷窗,作为侯爷府邸,只见布局深幽,布置大方,栋宇林林,古朴庄严,檐角瓦脊镶嵌着碧黛琉璃瓦筒,清谧雅静,除了在白天也角灯、巨烛齐齐点明,令人有点不明所以之外,并不令人觉得有太多瑰丽奢华。

大概,是住在这儿的主人,比较喜欢光明、明亮之故吧?

——喜欢明亮的人,心底里再灰暗,也暗不了哪里去!

想到这儿,方巨侠不禁又有了些欣慰。

——看来,传言对小看是过于苛刻、夸张了!

根据方巨侠的留心观察,比较特别倒只是两件事:

一,编织。很多“不戒斋”的壮丁、家丁、长工、散工,正在门旁、后院、苑前,把一些旧物,例如桌子、台子、椅子、凳子、柜子、箱子、盒子、箍子敲碎、拆开,重新装修、装钉,用竹叶、竹皮、藤条、丝线重新编织。

旁边,有一名像一只脱了壳的大龟般的庞然大物,在那儿指挥调派。

二,观察。

在“不戒斋”顶层有一个高楼,楼上有一平台,横匾书着“卜卜”两个字,有好些人,用各种仪器,书写纪录,观察天文气候,十分专注、忙碌,像要把每一件异象都要纪录在案。白天仍如此繁忙、紧张,入夜后可以想见。

最顶层,有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抽一口大烟,看了一回“千里眼”(旧时称望远镜)。

方巨侠忍不住问:“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反正在‘有桥集团’里,也不是常常有事可做。”任劳毕恭毕敬地回答,“所以,小侯爷命他们把附近邻居的破旧家具,全都搬来拆散支解,重新整合,修补翻新,再给回他们,不收分文。所以,百姓邻居,都十分感激公子德行,而公子又不必动用公款,来办这些事,又把壮丁门人的精力时间,得到正面舒泄,一举两得。负责这件事的是‘何十三太保横练’。”

“楼上的是卜卜台,公子安排了十六个术数、星相、天文方面一流高人,轮流观察天象异象,作出详尽纪录。”任怨解释得恭恭敬敬,“小侯爷本来也要请‘温氏双平’过来帮忙,惜他们位高名大,请不动。小侯爷一直都希望:巨侠您若开口,他们就不敢不来。小侯爷认为:花时间心力去作这些纪录,对后世的占卜术数、命运相理一定有参考的价值、推理的作用。负责这件事的人就是在那用‘千里眼’张望的陈九九九。”

方巨侠点点头。

他心里很同意。

这些都是好事。

好事该多做。

——一件是为邻人百姓而做的,一件是为后世立学而付出努力,眼前只见二事,都各有意义,没看见的还不知凡举!

巨侠真希望传言有误:

小看是个好孩子!

这时,小看就出来了。

除了祭品,还带了三个人:

一个是自府邸里跟他出来的,另外两个人,分别是刚才一个主管“卜卜台”一个主持“编织局”的两人。

短小精悍的是陈九九九。

横看像一座山的是“何十三太保横练”。

陈九九九一出来,看也不看方巨侠,也正眼不看其他的人。

他放下了大烟只跟高小上招呼,眉飞色舞,手挥足蹈:“哇哈哈哈!烧猪脚,你又来浑水摸鱼不成!?别人可夸你是‘小诸葛’,但在我眼中,你是手下败将,‘烧猪脚’蹄膀子而已!”

他一上阵,说的、做的、动作的,全像戏子一般,加上他耳朵小、嘴巴小,而双目通红,尽管脸目俊美,但看去依然让人觉得有点诡怪、突兀。

高小上只不动声色地回应:“神君别来无恙,可安好?”

陈九九九怪笑道:“‘别来有恙’?那可是一种毒!我当然无恙了,天天吃烧猪脚,可乐意得很哩!”

他自说着、笑着,就是不望巨侠那儿一眼,不知是有意忽略,假装看不见,还是因为太过注重,而刻意回避。

“何十三太保横练”却正好相反。

他一上来,就看着巨侠,一瞬也没转过,一刹也没移过。

然后,巨侠这才发现:

是她,而不是他。

——“何十三太保横练”原来是个女人。

她出来之后,只说了一句话:

“巨侠,你来了,我支持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一定支持你。”

谁都看得出来,她说的是真话,出自肺腑,发自至诚。

看她的神态,就算巨侠下地狱,她也一定会跟去似的。

——那是一种死也不怕的忠诚。

实际上,有很多崇拜巨侠的人,都有这种激越情怀,至死不渝。

这一点,巨侠年轻的时候,也一样有,所以并不陌生。

但跟着方应看身边出来的一个人,眼神却很陌生,也很冷冽,甚至很狠。

这人傲气凌人。

狠意逼人。

他的装扮十分纨绔子弟,膏梁公子,一眼看去,他甚至要比方应看还更公子哥儿,一看便知是长期沉迷于游荡烟赌之场、迷恋花柳之所的豪门子弟。

但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很少有眼神那么狠,那么狼的。

他一踱出来,就看着方巨侠,像苍蝇叮死在蜜糖上,再也转移不了,挥之不去了。

方应看连忙作了引见:“他就是唐三少爷。”

唐非鱼的头发很长。

也很乱。

——尽管长,虽然乱,却让人有一种飘逸的感觉。

就是因为长,而且乱,所以方巨侠不是直接看到他的眼睛的。

他的眼睛为长发、乱发所掩。

但眼神却自发丝里透映出来。

逼射而至。

如同冷电。

他的唇很薄,薄得令人一眼就看出来:他十分执拗。

他的脸色很苍白,苍白得使人一下子就觉得他有点病态。

——而且只怕真的有病。

总结一句:

这是个狠而病态的青年!

他就是唐非鱼。

——原名唐零的他和唐家堡另一“神秘高手”唐飘,一度给拥唐派系目为是“蜀中唐门”的“希望”和“寄望”。

唐飘与唐零,武功、用毒手段都高极了、妙极了,曾有过唐老太太在主持试毒大赛时也险些儿给他们毒倒的记录。

可惜唐飘为人太飘忽,不受羁绊,不安于室,更不安于现状。

他们的期望落在唐零身上:

零——就是希望“蜀中唐门”早些能跨过当日与霹雳堂、“老字号”的对耗,重新从“零”开始,迈向高点、满分和无止境。

可是唐零也太狠。

他行事一向自以为是,任意行事。

——可能大凡是一种出类拔萃、出色才华的好手,难免都会任性难控、特立独行之故吧;不如此,又难自成一家之才。

唐零曾钟情于“飞鱼塘”沈家沈三三沈姑娘,展开猛烈、狂热追求。

可悲的是沈三三沈三小姐死于强梁奸杀。

从此,唐零就易名为“非鱼”,以作深永纪念,而且,他倒行逆施,变成个在传说里“好良家妇女”的恶少。

其实以他的资质、才干、武功、声名,根本用不着这样做。

有些人甚至猜测,沈三三其实是死于唐三少爷的。

但这只是猜估。

毕竟,奸杀沈姑娘的元凶,迄今仍未捕获。

不过,就连有“小诸葛”(虽然给陈九九九讥为烧猪脚——陈九九九嘲笑高小上为烧猪脚,其实也事出有因的:“绝神君”和“乱世蛟龙”都曾一度在“天机”组织里合作过,有一次两人联手攻打“神枪会”,结果几乎丧生火海;虽然两人都能在火海余生,但高小上烧伤了脚,历三个月依然肿如猪蹄,陈九九九从此熏红了眼,再也不能彻底复元——故“绝神君”称之为烧猪脚,亦其来有自)之称的高小上,对唐非鱼,也一样有此猜想。

他且把这种猜测,告诉了巨侠。

巨侠一面聆听,一面观察唐三少爷自乱发里逼视他的眼神。

他领略出对方的狠。

和狼。

还有恨。

以及如狼似虎郎心如铁般的狠和狼。

8.陟彼青山

唐非鱼一直狠狠地也恨恨地盯住了巨侠,在黑色乱瀑后的眼神像黑蛇白牙一般凌厉。

直至他看到了一个人,才转换了眼光。

那是个女子:

雷媚。

雷媚媚。

雷媚美。

一看到雷媚,不但使唐非鱼转移了视线,也令这位唐三少爷的目光从锐利转化为另一种眼色:

两种眼光虽然不一样,但也相同、相近的是兽性,但一种是杀人的冲动,一种是的渴切。

不仅唐非鱼的眼色变了,连同陈九九九的眼神,也变得不经意起来,他双目不住往雷媚那儿瞟来,当雷媚望向他时,他的视线却又投向别处了。

那时雷媚还没离开。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离开不戒斋。

相反的,她是走入不戒斋,不与方应看父子同往熟山。

而唐非鱼却要上山。

方应看向巨侠作了说明:“唐三少爷是非去不可。因为当年义母初染沉疴时,‘老字号’的温故衣曾判断是中了一种奇毒,并怀疑是‘蜀中唐门’下的手。这件事传了开去,江湖沸沸扬扬,唐三少爷认为义父、义母跟唐门无仇无怨,绝不致下此毒手,更不会无故下毒,万一能发现义母尚在人间,他也想看看究竟中的是什么毒——说不定还可以尽一分力。”

解铃还须系铃人。

——解毒则当然要靠唐家的人。

方应看的心情,巨侠绝对可以了解。

他甚至比方应看更是情切。

他也明白唐三少爷的心思:

江湖上,武林中,无论是谁,再势大位高,也不想得罪自己,冒上害死大侠爱妻的罪名,是以,就算是一向桀骜不驯、为所欲为的唐非鱼,也不想背上这个黑锅。

方巨侠趁义子进入宅子里准备祭品、召唤人手之际,他不动声色地问“小诸葛”:

“‘蜀中唐门’一向都是武林中最神秘,同时也是野心最大的家族,小看不是不知道吧?”巨侠有点为他担心,“但他还是让唐非鱼加入了集团,成为他近身大将。他到底是给迷惑了,还是给拿住把柄,遭受胁持,或另有打算?”

高小上的回答是:“我看,小侯爷就是因为知道唐家堡的人有才干、有本事、有野心,才故意让唐零进入‘有桥集团’,成为他贴身要将。”

巨侠沉吟:“此话怎说?”

高小上道:“‘蜀中唐门’就是有野心,才会有所求,有所求,才会予人利用;有志气的人通常都会有些真本领,小侯爷有足够的才智胸襟去用这些人才。”

“可是,”巨侠仍是疑虑,“与虎谋皮,狼狈为奸,不是自陷险境,就是易遭连累,小看聪敏,但毕竟年轻,恐难与四川唐门整个家族的高人斗智斗力。”

高小上依然对方应看有信心:“我认为这一点难不倒小侯爷。他选了唐非鱼,就显出了他遴选人才之准确。”

巨侠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不错。

唐非鱼的确具备了几个让方应看任用的条件:

一,他武功高、名头大、用毒手法可佳,的确足以成为方应看的强助。

二,他不羁任性,难成大事,若要用“蜀中唐门”里出类拔萃而又不受家族控纵的高手,唐零、唐飘都是首选人物。

三,唐非鱼既有所图谋,方应看就正好利用他所图而利用之;唐三少爷既狂放恣肆,就一定难与人合群,难为人所用——却正好为“有桥集团”效命。

巨侠心里也同意高小上的推论。

他知道这“乱世蛟龙”素与方应看不和、不睦,但遇事分拆,高小上依然保持持平、合理的判断,这就是巨侠向来对“小诸葛”的意见乐于听信、采用之故。

“那么‘绝神君’呢?”巨侠问下去,“他竟背叛自己师门,把‘四分半坛’搞得个四分五裂,投靠了大将军,小看收容这种人,只怕没什么好处。”

高小上的浓眉深锁,仿佛思虑要周密得把他双眉之间的印堂也横闩了起来似的。他本来就有点眉压眼,而且,好像是双眉把两目上了两道枷锁。但他的话依然有力。

回答依然快。

且有分寸。

“陈九九九是背叛师门,得以全身,”高小上说,“但就是因为他依附了惊怖大将军,日后,凌落石的败亡,只怕也是他有份造成的——从这点看,他是个能忍辱负重,恩仇不忘之人。”

方巨侠知道高小上的消息正确。

因为他一早已知晓“绝神君”的来历与来路。

他只不过是要再问一次。

他要看看高小上怎么个看法。

他也想听听“小诸葛”怎么说。

所以他再问了下去:“那么,‘何十三太保横练’呢?据说,她是个火暴、粗暴的人。”

“是的。”高小上扯扯他肩上的褡裢,道,“只不过,她是因为太崇拜巨侠您,为了要接近您,为您效劳,她才加入‘有桥集团’,为小侯爷所用——她其实要服侍的是‘大侯爷’。”

巨侠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却发现陈九九九一双贼眼,仍老往雷媚那儿瞟去;“何十三太保横练”却常往他那儿望来。

不过,方应看却没有邀“何十三太保横练”和“绝神君”一道上山。

他只邀唐三少爷同行。

他们看见远山。

那一层一层、仿佛在虚无缥缈间的连峦翠峰。

他们要上山。

“义父,”方应看遥指云雾围绕的山峰,“我们要陟彼青山。”

是的,陟彼青山。

巨侠要去寻找他的爱妻。

本来是执自之手,与子偕老,却又何忍悲莫悲兮生离别!

在巨侠心中,那位美丽女子亘常是一把痛苦的小刀,镂刻着他易惊易喜的心灵。

——君之去我,弹指经年。年年此夜,碧海青天!

——昔君与我,有影皆双。我有疑豫,我搉君商。我有豪情,君悦君赏。我唱君和,我瑜君埸。今我失君,形影彷徨!

路上,巨侠问方应看:“当日,你别与我,留在京师,不是答应过我要为国家做大事、为人们做好事的吗?而今,且问热血何在?”

“在的。”方应看道,“正如义父你背上的金红剑一样,不是本应随师公埋于青冢中吗?而今,你重出江湖,便宝剑与巨侠俱在!”

然后他说:“我不想先引人注目,所以,故意表现不出色、没志气。我不要让人提防,故此,特别做出令人瞧不起、不上道的事情。我不许打草惊蛇,因而,有心耽于逸乐、疏于奋进。其实我自有打算。‘有桥集团’也是我的一个跨步的石拱而已。我用人,也只用有用的人,不问其声名、私德,只问其肯不肯为我效命。我志在澄清天下,但第一步得先要获得皇帝身边大臣、宦官的信任,然后才能得到天子的信重,方才能展抱负、放手任事,许杀佞臣贼子,重振大宋天威。”

“宋朝积弱,既比不上秦的虎视六合,一令天下;也比不上大汉赫赫武功、大唐皇皇盛世。本朝重文轻武,儒士老是喋喋不休,争论不息,却不见得民富国强,不孝孩儿,早已看不顺眼,坐立不安。”方应看如是说,“我一直都想做点事,但我年少无知,义父又不常在身边助我,我不想一旦仓促起事,一败涂地,牵累义父盖世英名,所以我只能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去做。请义父准许我些时日,俟适当时机,我一定会给义父一个惊喜。”

方巨侠听了,对方应看陡生无限怜惜。

山在远处。

他们行近。

山在上。

他们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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