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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19 15:48:26 来源:网友投稿 编辑:谁为谁伤

朝天一棍8(温瑞安)

第十七章 认真栈

一那年,那时,那儿

三姑大师向温柔提过“夺命斜”、“猛虎闸”、“摧命直”等几个地方,他就没有提到“认真栈”。

可是问题就是出在那儿:

认真栈。

“认真栈”是一家客栈。

——一家“认真的”客栈。

说它认真,是因为它的一事一物,从床褥枕被到起居饮食乃至沏茶的时序、痰盂的摆放、蚊帐的钩挂、窗纸破损随即黏好、砖瓦破裂马上修补等等种种大节、细节都十分仔细讲究之故。

在这样一个风雅、认真、讲究、一丝不苟的地方,温柔却经历了一场比黑森林更黑、比美梦还甜、比中伏还惊险的情节,就在此地、此际、此情。

当然,日后他们的故事成了传奇,后人就会说:

那年,那时,那儿。

——就在“认真栈”。

王小石和温柔。

还有温六迟。

“认真栈”的老板姓温,字米汤,自号“六迟先生”,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称之为“温六迟。”

他的“六迟”是有来由的。他认为自己半生有六种比别人迟的:

一是他结婚迟。尽管他很早已有亲密之女友,但从来好事多磨,情海多波,每次共结连理之时,总有事祸,不是男的劫难在身,潜逃他去,不欲牵累他人,就是女的变心转向,或遭逢意外,总是不能成亲成事。

二是他年届四十而犹未婚,而其双亲、家人,多已故去或远离,所以他的家也成得迟。

三是他既然成家得迟,就连生儿育子,也得一并迟了。迄今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幸他广结人缘,兄弟朋友、手足亲信倒是不少。

四是他虽闯江湖得早,但成名得甚迟。以他的人材实力,别人没他三成的早红透半片天了,但他还是半红不紫,江湖上的人听过他的名字的算是不少、知道他厉害的倒少有;在武林中按照理、照辈份他绝对该有一席之地,偏是他不喜跟人酬酢,不喜与人交往,口碑、宣传他一概不沾手,所以威名也仅在“认真栈”前后方圆数百里能叫得响。四十出头不过争那么一点名儿,不管是虚是实,总是太迟。

五是他不但成名迟,连立业也比别人迟。他曾做过不少轰轰烈烈的事,加起来恐怕一百个江湖上享有盛誉的名侠都办不到,办不来,他以一人之力都办了,但别人既不知是他办的,知道的也佯作不知,他自己也一样,甚至也忘了是他一手办妥的了。直至十年前,他才开始挣得点钱,开了这家店子,在这之前,游荡的多,帮人也多,但既不是什么盖世功业,更非立德树位的功名,就算“认真栈”渐成气候,已是这十年来的事。对温米汤而言,这可是一迟。

人要出名趁年少,越早越好,越早成名、成功、成事,越享受得了,享福得起。老了就算功成名就,却已无福消受,耳际只听得自己骨头打鼓之声渐近了。

却还有第六迟。

这一迟是他个人的习性:床起得迟。

他不习惯早起。

早起很辛苦,没精神,何况他鼻敏感,每逢早上,猛打喷嚏不止,一打两三百个哈啾,居然还是等闲事耳。

他虽然自叹命舛,祥样比人迟,但他有个同姓叔父,却告诉他事情想不通时,不妨倒过来看。要是还想不明白,还可以局外人去看、局内人来想;再要看下透,解决不了,不妨把“问题”推一推,看它倒不倒?踢一踢,看它有没反应?还大可以打它一拳、顶它一肘、咬它一口,淋它一身湿、烧它一屁股烟,看它会不会变形遁走、自动消失?

那位叔父的说法是“六迟其实是六多:婚结得迟,是自由自在,多快活。无儿无女,不必为养儿育女烦缠,多省心。成家太迟,可谓了无拘束,多逍遥。名成得迟,如此正好可免盛名之累,多方便。立业太迟,实在是件好事,大器晚成总比中年破败的好,多稳实。起床过迟,更是好事,这叫有觉好睡,自求多福。”

这六迟先生听这位同姓叔父这么一劝,想想也挺有理的,他却有个姓戚的侠义之交,情同兄弟,说法近似,却更离谱,他说:

“就算是人生三大悲事,亦可作喜事看。可不是吗?少年丧父,大权独揽。中年丧妻,送旧迎新。晚年丧子,以绝后患。你这才六迟,算啥?”

温六迟见这挚友曾遭断臂之劫、失恋之苦、而又曾饱经一手创下的大业却一夕之间叫亲信知交一手加害毁败,语锋难免偏激了些,便不忍深责,但这曾叱咤风云、号令侠道绿林大帮的落难剑侠却指指自己没有臂膀的袖子说:

“你别同情我,看我断臂残废。我少一只胳臂,正好可练‘独臂剑法’.我身畔既无美妻、红颜,正好可尽情放浪形骸,夜夜狂欢。我给众叛亲离,家破门毁,正好可孑然一身,逍遥快活,做我要做的、该做的、喜欢做的事去!”

温六迟是个温和的人,他当然没他这位朋友的偏激心情、激越意气,还有激动语态。

他志向很小,小得只希望能开好一片客栈,他已觉得不虚此生、不枉这一辈子了。

他对别的武林同道争的什么个奇书、宝物还有天下武林第一、什么一统江湖、天下无敌的封号,心里头看不起,口里头也忍不住嘲笑:

“争这个作甚?秦始皇也争不死药,结果死了没有?连命都保不住,天下还有啥是宝物?学了秘笈又如何?还不是要死!万一给人横抢强夺,倒连命儿都早些送掉。武林第一?要来作甚?天下无敌?关我屁事!这时候还争这个,不如争点银子,让自己和大家活好一些才划算!”

他是说给一手载培的亲信、兄弟、手足、挚友:孙黄豆、余扁豆、何蚕豆、梁绿豆、詹黑豆、余绿豆、陈大豆、罗小豆、谭红豆这些人听的。

——这些人当然不是自出娘胎就叫什么豆××豆的,姓倒当然是原姓,那“×豆”只是昵称。

昵称就是一种亲切的称呼,就像你身边熟悉的亲近的人叫“老陈”、“小方”、“老猴子”、“小倩”、“阿猫”、“猪小弟”一样。

因为相熟、相亲,才会昵称,才有小名。不熟不悉陌不相干的,你敢劈面叫他大头、龟囡、鸭屁股么!

就是因为熟悉,所以这干兄弟们都很愿意听这“温老板”的话。

原因无他,也有六条:

一是听了他的话有道理,听了不但可以有好处,也可以得到益处。

二是他的话是经验之谈。大凡是过来人的话,听了可以作借鉴,至少可减免错误。

三是温六迟口才不错,一向把闷话说的很好听,很有趣,一点儿也不闷。他们都喜欢听。

四是温六迟本就是他们的老板,有时候拍着桌子大骂,他们想不听都不可以。

五是温六迟跟他们私交甚笃,他们极乐意去听这样一个良朋益友至交长辈的话。

六是他们心底里本就同情温六迟孤家寡人,让他信口开河的发泄一下也好;再说,六迟的话他们在同感之外,大都十分同意。

四十以后的温六迟也别无大志,纠集了这些人,便开了这家客栈。

开这家客栈可以说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亦不为过。

主要原因是,温六迟早年游浪江湖、闯荡岁月,去过不少地方,住过不少客栈,从京华名楼到露宿街头,不管马上休歇或餐风饮露,他都试过。

他发现旅人想打一歇息安枕之地,实在太不容易的,就算大都名城的客店住处,尽管门面装饰工夫到家,但里面却不见得能使旅客安息歇脚,反而常是应有的没有,不应有的尽有。

有什么?有时候,客店房里居然有的是蟑螂、虱子、蜈蚣、老鼠、甚至两双乌龟和一条大蟒蛇!

别的不说,要香皂,没香皂,只有一大团黏黏糊糊还冒着泡湿漉漉的胶乳物,听说便是肥皂——你教人怎敢把那不知年前鼻涕还是过时的事物涂在身上?

上茅坑,不自行取块砖头垫着下边,你便形同将屁股蹲在粪水上,这还不打紧,横空还飞着粪坑苍蝇,什么绿头的、红头的、蓝头的、金头的全都到齐了,连最新品种色彩斑斓的花头苍蝇,都老实不客气的,各带异味也各揣(它们)“食物”在你脸上、唇上乃至眼珠子上才一驻足,就地大啖起来。

这还不要命,要命的是要厕纸没厕纸,在那种荒疏的年月里,在那种时分,在那儿那样子的地方,你只有三个选择:

一就地取材,用裤子、衣服还是袜子什么。

二还是就地取材,用手解决。

三仍是就地取材,就是用别人用过的“纸”。

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倒不必“就地取材”的,甚至是完全“不取材”。

那就是疴了就算了。

不清洁只是脏,一时三刻只是臭,倒不会死人的。

住这种客栈,其惨情可以想见。

温六迟却一一尝遍。

二山雨欲来猪满楼

当然,也有些旅馆、驿站、客栈是有管理的、优良一些的。

但好一些不代表就满意。温六迟住过些客店,总算有草纸、肥皂了,但一口喝送上来的茶,才发现满嘴都是酸的。打开壶盖一看,还没看到茶叶尸,已见浮满了厚厚一层的小虫尸。

就算茶叶是新的,水也不够开;有家茶叶好、水也够沸,但茶杯里的白瓷黏上一圈又一圈的污渍,磨烂指甲刮也刮不去。

茶水都好了些的,也知客人怕蚊子叮,还挂了堂蚊帐。到了入夜,以为有场好觉可睡了,谁知一跳上床去,床板塌了,老公跟女儿还有孩子都跌了个半死不活的;这才把蚊帐一放,谁知天罗地网,连同三百一十二年前的灰尘,一齐罩落在自己一家子的身上,那时始知什么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说起不漏,温六迟还遇过有面相貌堂堂的蚊帐,像喜帐一样,红堂堂的,又新又稳固,一放落下来,却见破了屁股连腰大的一个洞,到了适当时候(譬如帐内人困着了之际),蚊子都从那儿大军杀到,你翻身坐起,堵洞血战,真是寸土必争,一步不让——那蚊帐经历人世沧桑二三十年下来,红彤彤的都终变作灰孱孱的了,偏就是这破洞没修好,让每一夜每一床每一代的客人持续人蚊大战。

这漏洞还不是要害,要害的是瓦顶漏水,遇上夜雨(更不必说是连夜雨了),张嘴睡的客人喝了一口天降甘霖,不张嘴的客人却几乎给溺毙——原来一夜无话却有雨,房里水涨床高:淹水了。

这还不打紧,同样是“漏顶”,同是个张嘴困着的客人,第二天起来,还装了一口尿:当然不是他自己的,他自知射程不致如此劲急,而是楼上房客有位童子尿床还是痰盂破了个洞,他是承先启后、久旱逢甘霖的一位而已。

就算是京城豪栈,也不见得就完美无缺。

像温六迟那么迟睡迟起的客人,他睡的时候已开始听见楼下叫卖、喧嚣、一场觉连场梦里尽是市肆里的臭话粗话连遍,连某婶买那块布三缗三老板说三缗六阿婶说三缗四多过三缗四就不买老板说三缗五啦三缗五就可以卖……全入了梦也入了脑更入了神,你叫他第二天怎能做事、算帐、头脑清清醒醒?

睡的时候,甚至连楼上的屎味、楼下的烧包味和街上的人骚味都嗅得一清二楚,甚至店老板有理没理、已找人晨早拍门、看隔壁工匠修瓦装棂的,砰砰膨膨,教他怎睡得安稳?一觉睡来当真是干军万马,血肉横飞,直个世界如一场大梦,醒来可不知人生几度秋凉,而十分悲凉了。

温六迟还有个红粉知交,叫做陈张八妹,曾跟他投宿住店,因有洁癖,睡下去,便发现了枕头有血渍(不知是牙血还是吐血)、被褥中下部位也有褐迹(不知是经血还是血),席上沾满一块块、一粒粒,既似是耳垢又像是老泥(人体身上的皮层脱落之物)的东西,抹扫之时,才发现竟是蠕蠕会动的!

于是她睡不下,只好寅夜起来打扫抹拭,务要弄干净才睡,结果:她收拾好床铺便抹桌子,揩好台子去擦窗子,拭好窗子就去洗床单,洗完床褥之后天已大亮了。

她没睡过觉。

只为那家客栈做了一夜苦工。

第二天她可学乖了,也听了温六迟的劝解:这是别人的房子,你洗洗来作甚?今天弄干净了,明儿却还得是要脏的。

她决定这回连窗帘子破了也不管,躺下去就不再动手动脚了,但脚踝上却叮了条虫。

给虫咬总不能袖手不理吧?何况吸的货真价实是她珍贵的血,果来肥肥白白像条屎咀,吸了就像咒了血,就像男人的那活儿。

所以她再困也只好打起精神,挑灯夜战,掀被敲板,果然发现这蛆虫是有队伍的,一直追索到墙边,竟然还发现了除了虫道之外,还有一条蚁路,从墙这边一路通到隔壁房去,于是,陈张八妹又只好到处“打点”(半夜要找到这些杀虫粉/水/药的,还真不容易),翻墙撬砖的,好不容易才断了蛇虫鼠蚁的来路(她进步了,这回不管它们的去路了),扯下蚊帐,总算没破没烂,以为可睡上鸡鸣后大约一个时辰的好觉,却猛一眼,瞥见蚊帐的纱网中只见破窗帘里有一对眼正在偷窥!

她顿时尖叫起来。

——虽然那双眼睛的主子到底是人是谁,到底在尖叫发出的刹那便已消失、不见了,无从追究,但陈张八妹从此以后,是怕了客栈这两个字。

可是温六迟却不然。

他是个旅人。

浪子。

尽管他是个“超龄”或是“高龄”的浪子,但浪子毕竟是浪子,他仍喜欢客栈、旅驿、酒店(有些“酒店”,倒不定卖酒,但可让人住店)——尽管名几或有不同,可全是一个意思。

让旅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温六迟认为这里边就有了意境,且意境很美。

可惜这些客栈旅店气氛却多不如何的美,纵有美处也教不善经营的人一手破坏无遗了。

小旅馆是毋庸置疑了:那是个用来考验人是不是能回归到野兽、洪荒时期生活的地方。

比较中级、优秀的客店也不必有期望:只要能当客人是人,那已经是慈悲为怀的了。要当是客?除非有大把的银票——自然还得小心到入夜后没个蒙面匪给你喝吹迷香一刀把你砍个人头落地才行。

就算是驰名远近的客栈,装璜华贵,气派非凡,却也不必一厢情愿的以为它客似云来就受到热情接待,有的著名客栈,却地处偏远,也就是说,它之所以名闻遐迩,是因为该处只有它最好(或只有它一间)。

温六迟就住过在草原上的一家“名店”,有次风雨前夕,风没来就来了一屋子的飞蛾,温六迟几不能呼吸,差一点就被飞蛾呛死了,另一次是在沙原上遇暴风雨,风雨未至,这回几乎呛死他的不是蛾,也不是蚊子,而是大粒大粒像蚕豆一般的沙子。

他也有次夜宿于大原上亨誉已久的客店里,又是遇上风雨交加,这回没虱子、飞蛾或沙子,而是满店子都塞满了:

猪。

原来这家名栈同时也在附近养了不少猪,怕猪受不了雨打风吹,故在山雨即临时将大猪小猪,全赶入店里,避风躲雨。

这回猪可好了,人呢?

就算大地方的名客栈又如何?它的气派只气派给它自己的气派看,也就是说,它的样子和规模唬人、吓人,但唬的是客人,吓的是客人的钱囊。

它并不是为客人服务的。

这规模大,并不代表服务好,反而是用以瞧不起客人的。

要在山野小客店,瞧不起人的只是小伙计。一般较好的客栈,瞧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在这种豪华、高贵的大客栈里,瞧不起你、看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小伙计乃至同住店的其他住客!

没办法,一只狗跟一只猫在一起,猫得要让那狗。一只狗跟另一只狗在一道,至多大家互瞧不顺眼。但一只狗落入一群高贵、好种的狗群中,这只狗还不如那些狗的身上的一块癞痢。

可是不管怎么说,温六迟总是爱客栈。

他认为客栈是予游子驻足之地、让浪人有个暂时的归宿。

每家客栈都是一个天天变化、奇情、有趣的大家庭,每间房的每一天晚上,都有它的故事、主角和艳遇。

他喜欢客栈。

所以他开客栈。

他的客栈有特色:收费不贵,丰俭由人,一天到晚,从夜入旦,全提共食品、炊事、茶水、服待,且还在每间房提用墨砚、、信封、用笺,客栈还有邮驿、保镖、巡城、甚至贵重物品代为保存之服务,更令温六迟多年旅次生活所感悟切需的提供:冷温热水全日提供,必要时,这可在隔壁同属温六迟经营的“红潮新筑”里挑个如花似玉的去暖被暖枕暖身子。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他自己不兴作这个,他可不认为其他的来客(且八成以上都是男子,而这些人中六成以上都是独身汉子)也不兴这个。

他连每天沏的茶都讲究。

他甚至连来客的家眷都特别请人看顾:所以在这东南名城里,没有小偷鼠摸能人这“认真栈”抢劫偷窥,甚至连稚童子儿也不会遭人拐走、迷失。

是以信誉佳。

他这么一个人,在这这儿开了一家客栈,似乎是不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可是,无巧还真未必不成书——因为信实写来,生活就是一本本精彩的书——但没有了温六迟这个人和这家客栈,往后的还真不成书了。

因为他虽然折腾了大半生,是争了些银子,但不致富有到可以独营这偌大一间客店。

这“认真栈”是有人合资的。

与他合作经营或付钱投资的,当然都是他的朋友。

好友。

前文提过他的两位好友:姓温的叔父和姓戚的挚友,自然都在其中。

而就在这一日,王小石等一行十人,正好去投店。

投了这家店。

三没有会赚钱的傻瓜

王小石这一行人抵达“认真栈”,是“黑森林”遇袭后三天的事,

这几天他们跋山涉水的,特别累。

他们生火野宿,栖树眠洞的,连月来都几乎没好吃的、没好睡的、没好歇息的。

终于他门来了此处:

认真栈。

三姑大师与温六迟是素识。

王小石与“认真栈”也似有段渊源。

所以他们来到这里,如回了家、返了乡。

实际上,这儿离王小石的家乡确也不远。

谁都知道过了金宝县就是美罗镇,到了美罗,以前天衣居上教王小石学艺之地:“白须园”还会远吗?

——难道王小石取道“六龙寺”、“黑森林”、“认真栈”等地,为的就是要重返他出生和出身之地,在那儿重温他的栖息?

人在世间,总会有个地方让他栖止,让她休息。

只是这栖息之处何在?哪怕只是方寸之地,只要有,便在风雨凄其、山长水远的人生路上,可以放下重担,卸下行囊,好好的休歇养息,好好的思省松弛自己,养精蓄锐,再重新去面对挑战打击。

要是你已有了这方寸之地,哪怕在家里、心中还是脑海里,那都是好事,恭喜你。但若是你还没有,请赶快培养/找出/寻觅/经营那么一个所在,否则,在过度的压力与冲激之下,你的心力迟早难免要衰竭。

人最宝贵的是健康。

人最重要的是快乐。

人要轻松才能快乐。

人最快乐时在施予。

王小石现在就很快乐。

因为他一向能保持轻松。

而且此际他正在施予。

施予的方法有很多种,以金钱解人之穷困是一种,以武力保持弱小也是一种,以智慧学识为人排难解忧,亦是一种。

这种事,王小石常做,且还做得不亦乐乎。

此际他做的,只是语言上的开导,因为罗白乃在思省了几天之后,终于忍不住过来问他:

“我有一事,憋在心里已久,你可不可以为我解一解?”

说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一眨,又眨一眨,很真诚可爱的样子。

王小石看了就笑了:“你说说看,我解解看,你考考我看,我试试看。”

罗白乃就说:“那天‘大四喜’突击我们,三姑一面应敌,一面大声叱喊什么:‘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的,那到底是啥意思?是咒语吗?还是气功?狮子吼?在那时喊出来,有什么意思?那什么这儿来那儿打、那里来这里打的,可有特别的意思么?”

王小石道:“你当他说了句白话、空话,也无可不可!”

这回罗白乃倒是奇道:“这里边不是有大学问吗?怎么又可当是废话了。”

王小石笑道:“不是说过了呜?平常心就是道,大道理常就是废话。可不是吗?大概你师父必然曾谆谆劝导过你:好好练功,他日基础才能深且厚吧?”

罗白乃点了点头,“但我不一定听得进去。”

王小石又说:“那么教你认字的夫子也必然教诲过你:好好读书,他日才可有大作为吧?”

罗白乃只好答:“有的。可我不一定相信:许多做大事的、发大财、练成绝世武功的人,都不一定念过很多书。”

王小石道:“这就是了。你师父和老师教你的话,你都不一定听信,可是,里边却有着大道理啊。不能令人信服的大道理,岂非与废话无异?这样说来,六龙三姑边打边说的话,也可能只是些毫无意义的赘词而已。”

罗白乃眼里的两朵星光又霎呀霎的,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听到了什么、别人做了什么、彼此之间能悟得了什么才是要害。”

王小石含笑道:“你可说着要害了,不过,其实,也无所谓要害不要害的。要说要害,哪儿都是要害。你说只斩我一只手指,那不是要害吧?但对我的手而言,那是要命的要害了:少了一只手指,便连拳头都握不成了,还拿什么剑?写什么字?你随随便便的站在这儿,既不是山海关,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当然不是要害,但对一只蚂蚁而言,那就是大大的要害了。因为你可能正踩在他的身上。同样的,说是要害,也言尽不实。你一刀搠我心口,当然是我的要害了,可是就算我死了,这世间没少了我不行的事,日出月落,星移斗转,黄河依样汹涌澎湃,泰山依然一柱擎天,又有何改变?那又算是什么要害?所以,没有要害,也没有什么不要害的。

罗白乃又听得似懂非懂,却听一人道:“说起要害,你看到我那要命的要害了吧?”

说话的温六迟。

他是向王小石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罗白乃开始进入“认真栈”的时候,对这店和这店老板都很不以为然。

他以为这只不过一家随随便便的客栈罢了。

他也以为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栈老板而已。

直至他住下去了,才渐发现有些不一样:

一般店家只对住店里花钱付账的大爷恭敬巴结,对随从、家丁却瞧不进眼里。

——如果说这一行王小石、三姑、温柔等是“主”,那么,自己师徒两人则绝对是作不了“主”的“随员”了。

这点罗白乃心知肚明,十分清楚。

不过这店里的人却很不一样。

店里的人上上下下都无分“尊卑”、“长幼”、“大小”、富贫”,只要住进店里来的,他们都视如贵宾,待之一样的好。

且殷勤有礼。

这点可谓少有。

在江湖上原就最分名位、这种做法算是绝无仅有。

再住下来,罗白乃就发现这儿有更多的不同。

例如店家因顾虑到客人在房里舒适走动时的不便,所以准备好方便在房中趿行的布鞋,又在沐浴间、潮湿之地摆好了木屐,让客人不至弄湿或弄脏了脚和鞋子,这点便令罗白乃师徒首开眼界。

细微之处,也照顾周到,这才令班师之和罗白乃叹为观止:

譬如上茅厕方便,一般所用的手纸都十分粗糙,几乎可以说:多用几次,便要拉出血来。但这家客栈却连这个都照顾到了,所提供的是细软绵绵质地的纸,简直可媲美能在其上题字写字的宣纸和能在其间刺绣的绢帛。

班师之师徒二人享受这客栈种种方便,乐陶陶之余,又发现住店的收费不算太昂贵,不禁笑骂低啐过这开店的人:

“这店家都傻的!这样开店,怎么不去服侍自己的爷去!把客人都纵惯了,看他是不是还免费供吃供住的,还起座泥头塑像立座碑来纪念他!”

“这下可好了,客人以为有便宜可占,把这儿当家了不走了,真是傻瓜蛋!”

他们嘀咕多了,王小石听到了一次,就笑着问了一句:

“你们看,这儿旺么?”

班师之当然不用看便作了回答:“人可多呢,简直水泄不通。”

王小石提示道:“店家只是细心一些,对客人多些儿关照,就招来了这么多的客人,而且辗转相传,口碑愈好,风评愈佳,这就赚了不少钱财,就拿这本儿来扩充营本,加强福利,到头来,客人受益,店家盈利,可不是两家便宜、大家高兴么?”

罗白乃听了,还要“死鸡撑饭盖”的说:“这家店和这傻店家的……都能赚呀?”

王小石笑说了这么一句话:“能赚。当然能赚,每年还赚不少,且愈赚愈多呢。记住:世上是没有会赚钱的傻瓜的。”

——世上是没有会赚钱的傻瓜的。

正如世上不会有白送给你的江山,从来未克服过困难的伟人,白吃的午餐……一样。

但还是有例外的。

世上毕竟会有瞪着眼的瞎子、事实摆在眼前也照样歪曲的谎言、有一张嘴却不能说(真)话的哑吧。

有的。

甚至偶尔也会有白吃的午饭。

还有平白送给你的江山。

——像世裔承传的皇位便是一例:当然,也有的是似巴不得把自己本来巩固的基业砸毁砸烂方才甘心的皇帝和领袖,他们的作为也如同将江山奉手送人予人。

可不是吗?

四逃花

“可不是吗?那棵桃树开得多么盛,多么旺,多么美,多么香,多么灿烂,多么迷人;”这儿的老板温六迟感叹地道:“本来,我就是为它而来的,而今又得为它而去了。它就是我店子里的要害。”

王小石当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却颇能领会他的感伤。

温六迟是和三姑大师一起走近来的。三姑大师在看那一树桃花时,脸靥也十分桃花。

他似乎看得痴了。

醉了。

罗白乃仰首望她(她要比罗白乃高一整个头),也望得如痴如醉。

玉小石虽然并不了解温六迟为何感慨,但十分明白:一个人要是有感触,你最好就让他有感而发的诉说一番。

——这样,他会好受些,你会明白些,他对你也会感激些。

大家都好的事,不妨做,而且该多做。

王小石此际的原则是:该做的,就做;该说的,就说。从前,他还年少,许多事未明、未懂,他的原则是:该学的,就学;该进的,就进。日后准备进入壮年时,原则就变成了:该放的,就放;该玩的,就玩。到了老年,原则就应是:该退的,就退,该闲的,就闲下来好了。

人每个时朋,该做那时期的事;时候到了不去做,就会追悔;时机未到却硬要做,做了也无味。

每个时季都有不同的情怀与旨趣,正如四季不断更递的风景和变迁。

每个时候都有不同的契机,而且每个人都不同,每一次都不一样。

刚才是该答的时候,所以王小石就回答了罗白乃的疑问。

现在是该问的时候,于是王小石便问:“为什么?这儿这花发生了什么事?”

温六迟悠然反问:“你觉得这桃花有何特别之处?”

王小石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仿佛这就不只把这株桃花的香味儿吸进肺里,还把它的艳姿也关入了眼帘内,如此便可永志不忘,深心记取了。

然后,他以刚才温六迟的口吻说:“这株花开得特别盛,特别旺,特别美,特别香,特别艳,特别灿烂,也特别迷人……”

他以温六迟的语调如此形容,是因他知道:惟其如此,才能迅速勾起温六迟的深刻感受,以致产生契合共鸣,使对方更能说出他心底里想说的话。

果然,温六迟道:“这花是很出色的,它除了花开特别多,特别旺、盛、香、艳之外,它还有一个奇事儿……”

王小石问:“什么奇事?”

温六迟道:“它开的是桃花。”

王小石:“当然了,它是桃花树,开的当然是桃花,总不成开成桂花吧?”

温六迟道:“但它长的是李子。”

王小石叫了起来:“什么?”

温六迟重复:“它开桃花,结李子。”

王小石一时难以置信:“有这等事!?”

温六迟道:“确是。我就是看中这桃花在此地开得如此艳盛,结得又是异果,所以才在此处设店。”

王小石极为同意:“看来这确是风水宝地,才致有奇花异果。”

温六迟更正道:“奇花苦果。”

王小石不解:“是桃花李果。这应是桃李春风、桃李满门才合理。你这儿客似云来,客房常满,越做越旺,是吉花祥果才对。”

温六迟叹道:“男儿不能太有志气,有者易受挫折。女人不可太美,太美易落风尘。连花树也不能太奇,太奇则易遭劫。”

王小石不明白:“遭劫?”

温六迟道:“你听过这儿的‘花石纲’吧?”

王小石冷哼道:“又是朝廷在这儿设应奉局,强抢天地自然、天下百姓的珍奇异物,说是奉献给天子的玩意儿?”

温六迟也冷哼道:“都说是呈献给开封府,但中间到底给谁搜刮了,有谁知晓?哪儿知道?但这儿的官员恶霸趁机逞暴,挂着供奉天子名义,见奇的事物就占,见好的事物就抢,见珍见宝更恣意掠夺,只苦了天下黎民百姓!”

王小石顿时已明白了一半,道:“这株桃花已给看中了吧?”

温六迟道:“便是。你看,树身已加封了敕檄,谁也不得近前,谁也不可以碰。”

王小石嘿声道:“这树献给皇帝?怎么个运法?连根刨起,还是砍为数截?这样的花还会开吗?果还能结吗?树还能活吗?这是人干的事吗?”

温六迟道:“他们硬是不管。他们就是要花,要果,还要店。他们连这客店也给封了,说是十日之内就要结业迁离,说这店沾了皇上的祥气才能兴旺,而今要全归国有,朝廷自会派人接管。”

王小石不禁勃然大怒:“他们这算献宝予天子?我看他们是趁火打劫,见这店能赚,想藉机侵占才真!”

温六迟只冷笑不语。

罗白乃侧垂着头,眼在上瞧,看树看花,忍不住道:

“桃树结李子,哪有什么稀奇?龙生九子,生到第十就成了蛇了。我家乡雨宝镇还有只母狗生下了只小猫,有只猫产下了小鼠呢!敢情是他平时近猫多了,又或是那猫儿贪馋吞得多老鼠了呗!这树使得这儿封店结业,到底是祥物、宝树还是惹祸的东西呢!”

温六迟道:“我这算好的了,至少先警后兵。在拉湾村里,有哈家池子,长了几株王莲,叶面上可以坐几个小孩,这儿的小人知道了,往上报,应奉局就马上派人来封了屋,逐走了哈大马一家大小,一家子本来融融乐乐,而今全成了流浪汉,闹得卖儿、卖女,妻离人散,苦不堪言。古打小屯还有一孙家,平常是做织机称著,他造的织布机拉活起来,连叫声也如音籁,动听过人,人称他为‘孙叫机’。就因为他女儿闺房里种了一盘吊兰,可长于高空之中,全不沾泥尘,只造茎胡长垂,吸大气水养而存活。应奉局的朱励父子一旦得悉,马上派人来封了那一株兰,见孙家女儿漂亮,也掳走了,说是献给皇上。孙叫机忍不下来,说了几句唬话,便给格杀当堂。一家子也从此破也。所以,这些异物说来只是原来物事的变裂,是祥物还是不祥,可也难说得紧。”

王小石道:“我们这一路来,也听闻了、目睹了不少惨事。你说的至少还真有宝物异物,但这一带许多人家,可能只结怨于小人,可以只因有人要强取豪夺,便让人以献呈天子之名,进行掠夺侵害之事,真个不可胜数。”

罗白乃仍好奇的问:“温老板,这花树‘蒙宠’了,你的店也给封了,你怎么办呀?”

温六迟嘿笑一声:“天大地大,哪儿去不得?只是心里舍不得。我已委人说项,要真的事无回环余地,那就一走了之,留恋也于事无补了。”

说着的时候,忽听一阵簌簌连声,院子里好像有什么掠过似的,可以来自天上,又似是自地下传来。

大家听不仔细,但却觉余香仍在。

三人心中惊疑,温六迟目注院落,忽然“咦”了一声,目中充满了感慨与感情。

王小石与罗白乃随而望去,只见院静花香,除了一地嫣红的栖迟落花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遂而以询问的目光投向温六迟。

温六迟笑了一下,笑容甚为感伤苦涩:“那花树。”

二人又看那花树,却不觉有异。

“那花树已走了几步。”温六迟用手比划原先那树的位置,“本来它在那儿,现在它在这里。它已经开始逃亡了。”

他笑了一下又道:“许是它毕竟是灵物,不想落在杀人夺宝、为非作歹者的手里吧!”

三人望着院子里的桃花,有的震动,有的惊诧,有的郁然不乐。

第十八章 杀死你的温柔

一桃花

傍晚时分,夕照在晚风里就像泄了气一般,而且就泄在云气里,既不夺目,且带点病气,所以就更加艳丽好看,而且还可迫视她的动人处。

分外的好看。

桃花本来该在春阳时细览,看朵朵招曳笑春风,最是妖绕。

王小石从未试过在夕照里看桃花,今天是因为情抑郁,悒结难舒,便蹴到院子里,看到桃花,才想起今午温六迟对他说过桃花的事,不觉有点痴了。

他一路逃亡过来,领着九、十人,遇关过关,见敌伐敌,也没遇上什么大风险,看来,他这场逃亡直比流浪还逍遥。

其实不然。

他心中一直都有沉重的压力,且有重大的计划要待进行,再且,带着这么几兄弟姊妹,更不能有闪失,当领袖,实在是一件累人的事啊。

——真想从此不当首领,去当个不为人知小老百姓!

别人看他轻松自在,其实,他不过是知举重若轻,化险为夷罢了。

他人见他欢笑如故,若无其事,以为他放得开,不担心,其实他只是以笑代泣,狂歌当哭,一天笑他一大场,百年须笑三万六千场而已,不然又怎样?而对考验、挫折、困难,他只知道立身处世的十六个字:

收拾怀抱,

打点精神,

奋斗意志,

恬淡心情。

这时他便是周虑一此情节,犹豫故虑于:“到底该不该干?干是不干”的情节上,于是负手踱起步来,一踱,就不意踱到院子里桃花树那儿去。

踱到那儿,见夕晖余艳染桃红,不觉迷惚起来,恰一阵风徐来,桃花嫣红落纷纷,王小石看得张一了口,痴了一阵,一时忘了烦恼,浑忘了菩提,忘了所思所虑,眼前只有桃花千艳、千种凄、千般妖娆都不是。

这时候,温柔也正好踱出院子里。

这是一个美好的黄昏,倦恼的入暮。

温柔是给那浑没着力的夕照所吸引,而步出院落的。

她觉得那无力再挽、没着力处的夕阳,很像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召唤。

——那是谁呢?

她就跟着夕照的步伐行去,走过去是为了多浏览一回这临别秋波的晚阳。

这晚阳带着点余温挥别山海人间,许是因为今晚有星无月,浓雾密露,甚或还有场晚来风、阵来雨吧,它自知是这天来最后一抹余晖,于是更有恃无恐的有气它的无力了。

所以特别的美。

美得带病。

且十分脆弱。

温柔终于想起来了。

她想起这残阳如赭像是谁了!

——朱小腰!

当然是朱小腰。

——她那以怠,那么倦,那么乏,那么病态而又那么侠烈那么艳!

温柔觉得她在召唤她。

她为了看她而走了出去。

反正无碍,她正闲着没事,只在想,那一次黄昏,她化好了汝,涂上了艳色的胭脂,去金风细雨楼会白愁飞……想到这儿,她就不愿再想下去。

因为冤有头、债有主,那还好办,可是,现在都不知什么冤、什么仇:

——白愁飞有没玷污她的清白,她也未完全肯定。

——白愁飞害了苏梦枕,她也没替大师兄报这个仇。

——王小石救了自己,但也促致那大白莱、鬼见愁的死,她也没法计较。

这笔帐该怎么算?她不知道。

她最怨谁?她不清楚。

她最想着谁?依稀觉得,好久没回家了,爹他可安好?

她最想做什么?她想看桃花,因为残阳照在花树上,那就像有很多个很多个朱小腰,向她招着小手舞着腰,有时还加上一个失足。

——朱小腰有个痴心为她失魂落魄的唐宝牛。

——我呢?

(我是不是比别人丑?)

——不是。

温柔马上为自己作出否认。

(我是不是比他人不幸?)

——不算。

温柔还觉得自己很幸运,可惜幸运不等于就有了幸福。

(我是不是不像其他的女子那般温柔?)

——这……

(有可能。)

(可是我一向是很温柔的,我本来是很温柔的,只不过是人家不解我的温柔,解不了我的温柔罢了。)

温柔虽然检讨出一个要害来,但关键已找到了,窍六也在握了,但她随即反责任推到那些不解温柔的人身上去。

是以她才能轻轻松松的出去,要多看一会儿的夕阳、桃花、朱小腰。

一阵凤掠过。

许多小花折着小腰急坠。

在桃花掩映中,她忽然看到了个人:

一下子,她觉得这人很熟稔。

却又很陌生。

她竟在这一刹间叫不出他的名字。

但这人就像已生生世世、天荒地老、卿卿我我、海枯石烂的依偎相守在一起的一般亲近、自然、分不出彼此。

仿佛:

他就是她,

她便是他,

他是她的,

她的是他。

温柔迷惑了一下。

花如雨落。

她一下子分不清天上、人间。

直到他笑了。

向她招呼。

他的笑容很可爱,门齿像两只鹅卵石。

她这才省起。

——他不是朱小腰。

——他叫王小石。

——他是小石头!

就在那一阵徐来晚风里,夕阳斜晖再是一亮而黯,花树摆曳,花飘如雨中,他就乍见艳瞥像一朵桃仙花妖乍惊乍喜可俏可丽的那张脸。

啊温柔。

从这一刻起他就再也不能自制,堕入花家一般温柔如陷似阱的情字里。

二桃花运

桃花是不是一种运?

也许她只是一种劫?

为什么蜜运、艳遇总会跟桃花联在一起呢?而不是月桂花,菊花、紫薇、兰花、七里香、含羞草、金盏花乃至蒲公英、鸥鸪菜呢?

许是因为她的形与色吧!

桃花开得非常爱情,不但盛,而且密集,更加娇艳,十分热情。真正的便是这样一把盛放的。

如果懂得望气,学过密宗,便会知道:当一个人正在恋爱的时候,身上升起的气体是绯红色的,色泽当真十分接近桃色。

当感情如胶如漆、欲仙欲死时亦如是,不过更加深红艳丽些而已。

同样的,所以相学上有望气之法,当你体外、头上三寸至半尺之地笼罩一种黄气,那便是财运来了;当你头上升起紫色云气,那若不是在宗教情操、灵力修为上有大境界,就是掌有实权的不世人物了;若是灰白青气罩顶,则就百病缠身,不敢恭维了。余此类推。

五色令人迷。颜色会改变运气,运道是有色显现的,是以密宗求财,拜的是黄财神;净土宗信徒求红鸾星动,拜的是桃花仙。

能让人动情,倾心,使自己爱人、被爱,仿佛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所以当有人得知自己早有桃花运或正走桃花运,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总是乐开了,好像有莫大的福气从天而降的样子;有人甚至大方抑不住的眉开眼笑起来,色迷心窍,可见一斑。

这使得许多江湖术士、相师都能抓中要害、投其所好,甘言美辞换来丰厚酬金。

不过,正走桃花运的人很少去想一想:这桃花到底是运还是劫?是福仰是祸?是好或是坏?是色香心动还是意乱情迷?是一生一世还是要钱要命?

话又说回来,真的要面临一场恋爱的时候,还管那么多干啥?有那么多的理智,那么强烈的分析审察,那就不叫爱了。

爱是冲动的。

盲目的。

无私中绽发出大自大私的。

的。

美的。

就像……

桃花。

——还有她的颜色。

桃花纷飞而落。

王小石这便瞥见了温柔。

温柔这就望见了王小石。

温柔“嗳”的一声用指尖尖尖的指着王小石叫道:

“你也在这儿呀?”

王小石了同时说了一句:

“你也在这儿啊?”

——“你也在这儿呀/啊”,一共是六个字,除了尾声有点音腔不一之外,其余都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温柔说快了半瞬间(本来、以武功论,王小石的反应比温柔快多了,可是,乍见温柔,王小石却比温柔慢了半步回过神来,这许是女子在这方面要优于男人的天性吧),以后两人同说一句话,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一惊一疑,一迟一早,像和唱合拍一样,到语章末了落了时,还“呀”、”啊”不同,像一首合奏和鸣曲的收梢,十分悦耳好听。

两人都笑了。

脸上也映得很有点桃色起来。

王小石负手。

温柔在踢挑地上的落花。

王小石道:“你来这儿……”

温柔道:“看花。”

王小石:“哦……”

温柔挑起了一双眉毛,垂着目,问:“你来又为什么?”

玉小石:“看……树。”

温柔:“哦?”

王小石讪讪然:“今天桃花开得好美。”

温柔抬首:“这夕阳也美。”

王小石低着头看落花满地:“所以照得花儿更美了。”

温柔道:“是美。”

王小石又负手看这看那。

温柔又用她的脚尖挑地上的落花。

好一会,没有说话。

——是没了话入?还是无须语言了?

温柔长睫忽颤了颤:“对不起。”

王小石奇道:“什么?”

温柔鼓起勇气的说:“那天的事,对不起。”

由于温柔是个几乎从不道歉只会撒蛮的女子,所以王小石兀自惊疑未定。

温柔低柔的说:“那天在六龙寺里,平白无故的掴了你一记耳光,对不起。”

王小石这才明白了。

温柔忽又嫣然一笑,眼眶里居然有些潮湿:“这样打你一记耳光,你都不闪不躲不还手……你……你对我真好。”

王小石笑了,说:“是你出手太快,我要避还真避不了哪。”

温柔噗嗤的也笑了:“你这人,要说谎还真不会圆谎。我要打得着你,我早就是你爹了——我爹也未必打得着你。”

王小石道:“令尊是‘老字号’里最厉害的高手之一,别人的毒顶是以‘无色无味’为至高修为,可是令尊的毒却又回到了‘有色有味’的大境界:也就是说,所闻到的花香、饭香、松香,霉味、酸味、苦味,全都可能他所放的毒,我只怕无还手之能呢!”

温柔抿嘴笑道:“你在我面前说我爹爹的本领,哪有人比我还清楚的!分明是班门弄斧。”

王小石自嘲地说:“我曾给自己几个做人做事的原则,譬如:务必要有班门弄斧、勇于献丑的勇气,更须得有破釜沉舟、舍我其谁的决心,才能任大事、创新优。我是凭这才敢厚颜在你面前说你爹的本领通天。”

温柔瞟了他一眼:“你少来卖乖,在我面前给爹吹大气,必定图个什么!说实在的,我爹的施毒本事可大得很,拿这一棵桃树说吧,他要是下毒,这桃花、桃子、桃叶、桃树、桃枝,连同桃根,全成了他的暗器、兵器、武器和毒器,不但让你沾着了便给毒倒了,连望一眼也得挨了毒。”

王小石咋舌道:“厉害,厉害!”

温柔正说到自得处,忽又花容一黯,唉了一声。

王小石忙问:“什么事呀?”

温柔摇摇首,又用脚尖撩地上的花儿。

王小石追问:“是不是想起你爹爹来了?”

温柔眼圈儿一红,道:“我好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曾来过京城,却没来找我,他一定在恼我了。”

王小石马上就说:“原来你还不知道那次令尊入京时的遭遇,他来京是为了探你,可是在入关前给方小侯爷挡驾了。”

温柔惊道:“他……他把爹怎么了?”

王小石即坚定地道:“他不敢动你爹。那是蔡京派他去,米公公也跟了过去:他们是劝温老前辈回洛阳去,他们就河水不犯井水,各相安无事。‘有桥集团’怕的是温前辈一到,京华武林的势力立即起了变动;蔡京那些人是不希望你爹入京,成为群龙之首。他老人家的举足轻重,可见一斑。

温柔嘴和一扁,委屈地道:“那人家叫他不入京,他便不入京呀?他都不进来看看我哪!”

王小石道:“他没入应该,还不是为了你?方应看和米有桥,一个狡诈一个狠辣,说明了京里局面不容让外人搅和,但也硬的软的齐来,他们保证了只要你爹不入京,他们就保不会动你一根毫毛。你爹顾虑你的安全和为大局着想,而且他也想保住洛阳方面的安定局势,不想太早过度激怒蔡京,加以米、方二人拦道,硬闯不易,他才打消入京之念,回到洛阳。我看他还天天想着你哪,要不然,那一回他也不会打从老远迢迢赶来京城了。”

温柔这才舒了一口气,却又怨道:“这事怎么一直没有与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小石搔着头皮懵然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不知道这事。令尊不是有位好友叫唐一多的吗?”

温柔自豪的道:“蜀中唐门有不少人都跟我爹交好。唐一多、唐一少是有名的‘唐门双绝’,又号称‘川中二熊’,武林中却称之为“天下两毒’,都是我爹好友。”

王小石点头道:“便是了。蜀中唐门暗器上的毒,得要令尊提供;‘老字号’温家的毒,得要配合‘蜀中唐门’的暗器,才好发放。一个买一个卖,互为合作,配合无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次令尊不便入京,只好转折请了唐一多来京,恰你闹着要跟何小河逛窑子见识去了,没把你给找着,便请托了唐宝牛转告你。”

温柔睁大了杏目,傻戆戆地道:“他么?他可啥都没告诉我!”

王小石叹道:“这也难怪他。不久后就遇上了他和小方遭劫,然后又发生了朱小腰亡故的事,他本来就是个说过便忘、听了就算的汉子,那段时候他若还记起此事,这才怪呢!”

温柔却不甘心的道:“但他还是告诉了你,却没把话转给我。”

王小石忙分说:“唐宝牛一视同仁,连我也没说。我只是一直以为他已告诉你了,不想牵动你挂念你爹,便没再提了。唐一多告诉了唐宝牛后,幸好又告知了他的同门唐七昧,我是从七哥口中得悉此事了。”

温柔这才明白个分晓,怔怔的看着桃花、花树、花叶,忽尔一阵风吹来,又见漫天花纷纷飞落,像一张张张开了但欲呼无声的嫣红小唇,布得一地都是,王小石和温柔肩上也沾了好些。

花落在衣、襟上,不知怎的,心头都温柔了起来。

温柔便是这样幽幽的问了一句:

“小石头,人说桃花运桃花运,你说,桃花要真的有运,她可愿不愿意这到头来仍是落了一地的命运呢?”

她这下是柔声的问,怨楚动人。

王小石是深心的一动。

甚至有点泫然。

那是一种温柔。

那是温柔的温柔。

温柔的温柔一切温柔更温柔。

那是杀死你的温柔。

三一树桃花千朵红

王小石不觉有些痴了。

却忽听温柔说:“我觉得你很像我爸爸。”

王小石这一听,吃了一大惊,这可是好像不像的,像她爸爸不见得是好事也,忙道:“像你爹爹?”

语音充满不敢置信。

“不就是吗?”温柔款款的道:“我爹平常对我也千依百顺的,我要什么,他都给我;我说什么,他都依我。不过,一旦遇上什么大关节、大原则的时候,他可又变起板了脸孔、黑了面,说什么也一步不让的了,那时就轮到我来让他纵他了。那天在六龙寺,我故意跟那个姓方的奸坏小人逗着玩,却给你一叱,吓得我差点没哭出来,那一刻,我还以为是爹来了,那么的凶!那样的恶!”

王小石这才明白,不禁傻笑了一下,讪讪然道:“你爹凶是为你好,我可是……是我不好,可吓着你了?”

温柔幽幽的问:“你那天为啥要对我那样的凶?”

王小石因为急切,连向来口齿清晰的他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那是因为那方小侯爷……他这人城府很深,得罪不得。我不想你开罪了他。他自称‘方拾舟’,原是一种极高的自许。……人对他一生希望之所寄,是不容人嘲笑侮弄的。我怕你拿这个开他的玩笑,会惹祸上身……不,都是我不好,不该叱喝你的,我——”

温柔悠悠的低声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忽然抬眸。

目波一如温柔的星光。

温柔的星光,寂寞的闪亮。

仰脸。

那一张清秀脸蛋写着比桃花更桃花的人面桃花。

残红媚丽,自成对映。

她忽然叫了一声:

“爸爸。”

王小石却几乎没跳了起来:

“什么?”

他大叫:“你叫我做爸爸!?”

温柔笑了。

吃吃地笑。

笑得很狐。

很迷。

也很温柔。

“人家叫父亲做爹,我却爱叫爸爸。不知怎的,许是因为我自小没了妈,我对我喜欢的、可以依赖的人,心里都很想叫一声:爸爸。”温柔以迷人的柔情和醉人的温情说,“我现在已叫出来的。”

王小石明白了。

这才明白了。

所以他陶陶然,很伟大、豁达、胸怀坦荡的哼声道:

“你叫吧,你叫,我都受得了。但我不能应你,因这样应了就会对不起你爸。”

温柔听了嘻地一笑,忍不住说:“小石头,你真好!”

禁不住张臂扑了过去,倒在王小石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前,还仰着头、目光闪着星星的泪影,可怜巴巴的问: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王小石这一下搂个温香满怀,一时艳福从天而降,真是手足无措,只见在暮晚里温柔一截秀颔,那一段自领口到鬓脚的玉颈,还有那媚得令人震栗的红唇,像聚集了桃神花仙所有的日月精华,成了一朵上下燃烧的烈焰。

王小石看了一眼,便长吸了一口气。

温柔像一只小小鸟儿,拥在他怀里,还微微抖哆着,这是真实的。

这晚风、这桃花、这星夜。这客栈、这情境,也都是真实的。

连这一树千朵红万点绿的桃花,也是真实的。

虽然、因为暮色愈来愈深,一切都逐渐浓稠的化不开、分不清界限边际起来,到后来,所有的轮廓和形貌也成了淡得看不出来了,但这一刻的真情真义,是在的,是真的,是真实存在的、存在过的。

王小石分明深刻的感觉自己的幸福。

幸福得他禁不住还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这使得温柔也感觉出来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男子的气息,像是微醉的问了一句:

“嗯?你不开心?”

王小石轻抚她的肩:“不,我是太开心了。”

“开心又叹息?”

“开心才叹气。”

“你真是怪人。”

“哦?”

我开始认识你,以为你是那种三拳头也打不出一记佛火的家伙,但后来看你,当杀的时候杀,该狠的时候狠,不留情面的时候连余地也不留给自己,才知道小石头还真不怕拳头拳骨哪,当初还真小看了你!”

王小石打趣道:“所以你现在才对我刮目相看?迟了呗!”

温柔一笑,又把脸偎在他怀里轻轻磨擦着:“死爸爸,就贫嘴!”

忽然又冒出了一句:“你知道我对大白菜是怎么一种感受吗?”

王小石心底一沉,只问:“什么感受?”

“恨。”温柔就在王小石怀里说话,由于声音先窜入衣襟里乱转再传出来,所以语音很有点幽冥、诡奇:

“恨他是一种骄傲。”

王小石听了。

想了。

也就笑了。

他说:“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温柔抬起了头,连同美眸一齐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等他说话。

王小石用手拧了拧她的玉颊,不忍心逗她,便先说了一个字:

“爱。”

然后又把话说下去:“爱你是一种失败。”

温柔笑了起来,又用鬓首在王小石怀里磨擦,像只撒娇的猫。

她折腾好一会才静了下来,像下定了决心的说:

“恨他的原故是因为我骄傲;”她还幽幽的说了下一句:“只有你才是真心爱护我的骄傲,让我骄傲的骄傲下去。”

王小石给她的拧首呵支得意乱情迷的,但仍在心旌荡摇中轻抚着她鬓颈,清晰的说:

“我失败的原因是喜欢你,但如果能继续喜欢你我又何尝怕过失败?”

温柔再次静了下来,又抬起了头。

这次,连云鬓、发鬓全都乱了、烦恼纠缠在秀额玉颊上,她眨眨杏目,可爱兮兮的叫了一句:

“——爸爸——”

还特别拖长了语音。

之后加了一句:“爱我就得习惯伤心哪!知道不!”

王小石又拥紧了她一些。

她紧紧的拥抱着王小石,像要拥上一生一世,七生七世。

又一阵风吹来。

千花无声失足而落。

这翦翦阵风真把天空打扫了个干净,正等夜幕来吞没收拾所余所剩,只留下了树下的乱红满地。

落花无声。花落满地。

在我入宫的第八年 我爱的那个男人终究是背弃了他的承诺 迎娶了他人

宁珩利用我登上了皇位,又立了他人为后。

我爱他时,他恨我入骨。

「宁珩,非要我也死了才行吗?」

「你要好好活着。」他抬头温柔地摸着我的脸,残忍地笑了笑,「看朕,娶妻生子。」

我放手时,他却后悔了。

但——戏演了这么久,该收场了。

我面无表情看着封后仪式进行,宽大袖袍下,手不自觉捏紧。

在我入宫的第八年,我爱的那个男人终究是背弃了他的承诺,迎娶了他人。

当初为了他不顾一切献出所有的我,就像是个笑话。

礼乐奏起,宁珩同她并肩而立。

男人目光不经意间扫过。

恍惚之间,我想起少年时,他曾执我的手说:「婉婉,待我继位,必立你为后。」

「娘娘,您还好吗?」春桃担忧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2

底下的荣妃挑衅地看着我,活像是只打了胜仗的公鸡。

昨日,她跟在宁珩身后闯入我的宫中,哭哭啼啼地闹着。

她摔碎我的花瓶,砸烂我的字画。

她说是我害死了她的小猫。

我叫人把装入匣中的小猫尸体递到她面前,问她:「是这个吗?」

她尖叫着打翻,抱着宁珩哭诉。

宁珩不问也不查,似乎是纯粹替她出气,又或是给我难堪。

最后,我宫中下人全部被杖打三十,而她躲在宁珩怀里得意地离开,却丝毫不顾还躺在地上的小猫。

后来,我带人去葬了小猫时,听见永乐宫里传来的唱曲声。

容妃倒是好兴致。

3

但今日的主角,终究不是她。

离席后,我走到她身边。

「容妃可知皇上为何立她为后?」

容妃一脸防备地看着我。

「皇后乃一国之母,母仪天下,自是需要端庄得体,万不能大喊大叫地撒泼。更不会同容妃这般,在宴席上伸长了脖子,斜着眼看人。」我顿了顿,「尚食局的大黄都不会这样。」

容妃脸色气得发绿,随即又笑了笑,神色莫名。

很快,我知道了为什么。

转身走时,袖口被人用力拉住,我下意识抽回袖子,容妃摔倒在地。

宁珩大步走来,一把将我推开,还好冬雪扶住了我。

「谢婉婉!」宁珩抱着容妃朝我怒视。

我愣住。容妃的身下淌着一摊血。

容妃这是有孕了?

4

容妃小产了。

宁珩雷霆大怒。

未及时发现容妃有孕的太医、宫人都被处置。

而我——「推」了容妃导致她小产的罪魁祸首,在等着皇帝定罪。

「宁珩,你觉得是我害得容妃小产?」

我质问着穿着龙袍的男人,在他眼里,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你害的人还少吗?」他阴鸷的目光看过来,满是恨意。

我的心一瞬间跌到了谷底。

宁珩恨我。

他一直觉得是我害死了他心爱的女人。

那晚火灾,我逃了出来,雪儿被倒下的房梁压住,她绝望地向我伸手,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火舌吞噬,呼叫无援,我救不了她。

「宁珩,要我也死了才行吗?」我无力道。

他身形微顿,缓缓走了过来。

他抬手轻柔地摸着我的脸,温和地笑了笑:「怎么会,母后要好好活着才是。」

我抬眸看去,触及他冰冷的眼底。

「好好活着。」他一字一字砸在我身上,「看朕,娶妻生子。」

他向来知道怎么去刺痛我。

所以当初,他明知我爱他,却还是扶我上了太后之位。

5

我爱了他八年。

在他还不是皇帝,还不是太子,还只是不受宠的七皇子的时候。

那时我刚进宫。

从小被父母娇纵长大的我,怎么会甘心去给大我二十岁的皇帝当妃子?

不受宠,但聪慧努力的七皇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第一次见面时,他看了我许久,我耳尖偷偷发红,却呵斥他:「大胆!我可是皇妃,你......你看我做什么!」

他同我说了句文绉绉的什么诗,武将世家出生的我没听过,也记不清。

但此后我与他越走越近。

我喜欢他同我谈论书中哲理、谈论百姓疾苦。

「你这么聪明,为什么皇上要立草包三皇子为太子呢?」我托着腮不解地问他。

闻言,他笑容顿住,脸上满是落寞。

我自知说错了话,让春桃去偷偷打听。

三皇子宁哲是最受宠的胡贵妃的儿子,而宁珩的生母早已去世,去世前也还只是个嫔位。

「这不是子凭母贵了吗?」

我为宁珩感到不值,明明自身样样都比太子好,却输在没有一个受宠的母妃。

现在想来,我对宁珩的爱,可能就是源于怜惜,却越陷越深。

所以后来,哪怕知道他从一开始便是利用我,也甘之如饴。

6

宁珩下旨关我十五日禁闭,容妃却不答应。

她哭闹着要杀人偿命。

自己导的一出戏,却无意中害了肚子里的孩子。

如今还想为未出世的孩子拉个陪葬的人。

我以为宁珩不至于陪她胡闹,但我低估了帝王的心狠。

冬雪被当众带走押入牢中,推了容妃的人竟成了她。

牺牲一个丫鬟,来安抚刚失去孩子的宠妃,这对宁珩来说很值。

但对我来说不一样。

冬雪和春桃都是陪我长大的贴身丫鬟,是我的家人。

冬雪不如春桃心细,但她单纯善良,还跟在我爹后面习了些武。

当初是她在夜色中为我和宁珩递了一封封的书信,如今宁珩却视她命如草芥,当一个替死鬼。

「娘娘,皇上身在高位很多事身不由己。娘娘不要救我,不要为了我再和皇上伤了和气。」被押走前,冬雪红着眼眶对我说。

这个傻丫头......

我曾教了她多少遍,在宫中凡事多思多虑,却总是不长记性的。

现在终于长了心眼,却不知道用在自己身上......

7

她能依靠的只有我了。

我一定要救她。

但宁珩不见我,也不让我外出。

我和春桃在宫里干着急。

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拿着刀准备自残来逼宁珩来见我。

这时,小丫鬟带来了一个消息,皇上解了我的禁。

有那天当值的侍卫到皇上面前讲了自己的亲眼所见。

没有人推容妃,是她自己摔倒的。

「快!去天牢!」

但,终究还是晚了。

狱长提着裤子从冬雪身上起来。

冬雪瞪大眼睛死死看向监牢门口,看到我的瞬间,她流着血的嘴角微微翘起,嘴巴张了张,闭上了眼睛。

她嘴里喊的是「小姐」。

进宫前一夜,她还抱着我的手臂和春桃拌嘴。

「小姐永远是我的小姐,进了宫当娘娘又怎么样!还是我的小姐。」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悲痛欲绝,掏出刀冲向躲在角落的狱长。

倏然,身后刺过一柄长剑,比我更快一步刺中狱长。

8

是侍卫游青。

他怒吼着刺了好几剑,狱长倒地。

游青跑到冬雪身边,为她理了理衣服和头发。

「别怕,我来陪你。」他摸着冬雪的脸颊轻轻地说。

随即,他一剑刺向自己,慢慢躺在冬雪身边。

看着躺在地上的年轻男女,我泣不成声。

狱卒说,容妃身边的丫鬟曾来过牢里跟狱长说过话。

是啊,没有人指使,他怎么敢在宫中做这样的事?

漫天的无力感袭来,我恨极了这个巨大的牢笼。

这里有诸多的身不由己。

被摔死的小猫。

没能出世的孩子。

还有,爱而不得的人们......

我命人将冬雪和游青合葬在了一起。

冬雪这个傻丫头知道应该会高兴吧。

她曾穷追不舍的男人为她报了仇,他们此后也能一直在一起。

而我这份,我迟早会为她讨回来。

9

在寒冬来临之前,我让春桃收拾行李。

宁珩闯了进来,探究的目光扫来:「你要去玉华寺?」

「去几日,为容妃的孩儿念念经。」

「倒会装模作样。」他冷哼一声,「怕不是私会什么野男人,有辱皇家颜面。」

听出他的话外音,我恍了神,不禁想起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笑的男人。

他也在玉华寺。

算起来,有五年没有见过秦念卿了。

五年时间,曾经风华正茂的男子,如今眼角也爬上了细纹。

他一身纳衣,身形消瘦。

「施主,祈福在这边。」

他神态温和,不动声色,我却还是捕捉到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波动。

我拉住他的衣袖:「秦太医......你还好吗?」

「施主,贫僧法号悟清。」他退后一步,双手合十鞠躬,「贫僧过得很好,施主不必挂念。」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温和地笑了笑,眼眶湿润,眼角微微发红。

10

恍惚间,眼前的男人和记忆中的重合。

——「娘娘切莫再光着脚到处跑了。」

「娘娘,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

「娘娘莫调皮,要按时服药。」

「微臣,愿为娘娘竭尽所能。」

是我害了他。

太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太医,却因被先皇怀疑其与皇妃有染,只能出家自证清白。

秦念卿长我七岁,与太医院其他老古板比起来,我喜欢传他看病。

他总是笑着看人,与人说话,如春风拂面般温和舒适。

看到他,我总想起已逝的哥哥。

我信任、依赖他。

却也是因为这种信任和依赖,引起皇上的怀疑。

甚至都没有道别,他就去了寺庙出家。

「对不起。」我轻轻地说。

「施主何来对不起之说。」

他说完便神情自若走了,脚下却是乱了的步伐。

11

来了玉华寺一个多月,我扮作小沙弥每日看着来往的香客。

我没有念经诵佛,我不信这些。

如果神佛有用,那他不会听不到我曾日日的祈祷。

一生征战沙场、降敌无数的爹爹不会再也没有回来。

我也不会被锁于深宫,陷于痛苦又虚无缥缈的情爱之中。

所以现在,我只信自己。

宫里时不时派人过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不是这里需要主持大局,就是那里有事需要定夺。

「太后娘娘已将掌事权交给皇后娘娘,这些事请皇后娘娘处理就好。」

春桃打发了宫里来的小太监,走到我身边给我捏肩膀。

「娘娘......要回宫吗?」

「还不到时候,且等着。」

12

几日后便是当今皇上宁珩登基后的第一年生辰。

宁珩带着皇后亲自到了玉华寺祈福。

那时,容年正缠着我。

容年,容妃的弟弟。

容妃母亲信佛,每月便会去玉龙寺礼佛住几天吃斋念佛,去时会带上整日游手好闲的儿子容年,想让他在寺庙中清心净己。

我不过是路过时对他笑了笑,这个好色的纨绔便瞧见了什么稀罕一样缠上了我。

他每日来找我,问这问那地搭话,还捐了几百两银子,让我亲自为他抄写经书。

天气已冷下来了,抄完一本经书后我的手被冻得通红。

宁珩进来时,容年正坐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为我哈气取暖。

余光注意到来人,我没有再做挣扎。

我浅浅看了容年一眼,他便激动得想凑过来亲我,却被人一拳打翻在地上。

宁珩阴沉着脸,额头青筋暴起。

我起身询问容年有没有事,宁珩把我拉到身后,让人把容年关入大牢。

「还说不是私会野男人。」宁珩掐着我的下巴咬牙切齿,眼底怒气翻涌。

「不过是为香客抄写经书罢了。」我淡淡道。

「我看母后是乐不思蜀了!」宁珩脸色更黑了。

13

「皇上,时辰到了。」

宁珩浑身散发着怒气被小太监叫走了。

我立马去盥室洗手洗脸。

出来时,却发现树下倒着一个人,是秦念卿。

我忙叫了人把他扶到了厢房,大夫说他是饿晕了,一日都未进食了。

我去厨房下了碗面,出来时又撞见了宁珩。

他正从厢房走出来,看着我手中的碗好一会儿,阴沉的脸色骤然好了许多,又转身走回了厢房。

我没管他,急急忙忙端着面去了秦念卿的房里。

「吃点面条吧。」我把面端了过去,「自己就是个大夫,怎么也不好好吃饭?」

他被说得面色尴尬:「过了用餐的时辰,便忘了。」

吃完后,他犹豫着开口:「娘娘现在身体可还好?」

我失笑:「我身体很好,现在身体不好的是你。」

「娘娘之前吃药太多,还需要多多调养,我给你开个药方......」

我回想起那一碗碗苦涩的避子汤,都不禁感到反胃。

我打断道:「宫里有的是太医,哪还需要你来开。」

「也是,娘娘现在不需要我了。」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倒映在脸上,一片落寞。

我知道他是误会了。

「我的意思是,你已经帮我够多了。」我无声叹息。

「只要娘娘需要我,我一直都在。」

他抬起眸子,认真地看着我。

14

我把碗筷拿回厨房时,宁珩蹿出来抓住我的手腕,面色凶狠:「面呢?」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手中的空碗。

「吃完了。」

「你给秦念卿吃了?」

「皇上今日怎么如此奇怪?我给秦念卿煮的面,自然是给他吃了。」

我推开他往前走。

「我的呢?」

身后传来的声音竟听出一丝委屈,我觉得有些好笑,兀自往前走。

认识第一年,他生辰那日,我在小厨房偷偷给他做了碗长寿面。

他埋着头一下子吃完了。

「婉婉,每年生日我都想吃你做的面。」

少年话里的喜欢被我当了真。

直到他做了太子,我端着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淑妃娘娘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他皱着眉看着那碗面。

「生辰自是要吃长寿面的......」

不等我说完,他不耐地推开我递去筷子的手,拉着雪儿起身离开。

他拂过的衣袖把桌上的碗带到了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没有让他的脚步停留,唯我看着流了一地的汤水,心像是被碎片割裂。

15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雪儿的呢?

我曾想了很久。

那时,我也问过春桃。

春桃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说实话。」

「男人都爱年轻貌美的女子,雪儿她入宫不久,活泼单纯......」春桃犹豫着,说出了下半句,「倒是像极了娘娘刚进宫时的样子。」

「怎么会,他从未喜欢过我,怎么会因为像我,而喜欢她呢?」我喃喃道。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眼里早已没了年少时的神采,满是尔虞我诈的心机,我厌恶地砸碎了镜子。

镜中人碎裂扭曲,面目狰狞地看着我。

我疯狂地嫉妒雪儿。

我曾想过把她送出宫,找个人嫁了。

她却跪下不断磕头,求我留下她。

看着流泪满面的少女和那发红的额角,我心想,算了,她又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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