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湖缩骨功有什么用(烟雨江湖缩骨功)

时间:2024-03-24 15:36:39 来源:网友分享 编辑:横行天下

《烟雨江湖》易筋经怎么练

易筋经是烟雨江湖中少林寺的镇派武学,乃少林达摩祖师所传下来的镇派后天心法,那么烟雨江湖易筋经怎么练呢?下面就和小编一起来了解一下吧。还有就是最近看见不少喜欢游戏的玩家,都在对手有内部号产生了激烈讨论,本次也一并来聊聊,其实不管哪个游戏,都会出现一些进服就充值几千上万的玩家,重要的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这其中还隐藏了部分内部号,而微信小程序乐玩特权站几乎就是从古至今最大的内部平台!【内部号每日500-2000的充值扶持,金币加成、爆率加成、战力加成、等级加成】

烟雨江湖易筋经怎么练

【修炼方法】

第一篇:

要去青城山温泉坐标(18.2)脱光衣服洗筋伐髓。第一比较简单,直接进温泉点开背包修炼易血篇就可以,但要注意的是主角要100%血量,不然会垂死回家;中途不能停下,终止的话会失败导致重伤,修炼成功后易筋经重数上限变为3,获得第一个技能易血。

第二篇:

卯时在泰山玉皇顶或者衡山天柱峰或华山紫气台三个八卦阵处吸收日出精华,修炼时间需要一个时辰多,注意不要客栈睡到卯时跑去练,大概率会失败垂死。最好是子时然后等到卯时前面一点差30秒天亮的时候开始修炼,成功后重数上限变为5,获得第二个技能易髓。

PS:如果不想受伤的话在客栈睡到子时慢慢等到卯时天一亮就修炼可以减少很多损伤。可以睡到子时后在十方集小憩到寅时再去修炼地点等卯时。

第三篇:

要真气梳理12经脉,这里要看你通的经脉条数了,一条没通要花1200左右真气,每通一条经脉减少20真气消耗,比如你通了6条经脉,那么你只需1080真气就可以修炼成功,注意要凑够真气才能通,不然白费真气,修炼成功后重数上限变为7,获得第三技能易脉。易脉时若十二正经(需要十二正经全开)全顺会增加1根骨1内息,全逆则增加1臂力1身法

第四篇:

这个修炼需要龙骨粉,最好提前准备好龙骨草20根(龙骨草在敦煌(10.6)三危山处采集,5分钟刷新)、虎骨40根。然后需要先兑换完《易骨篇》然后到洛阳石磨(29.30)才会提示有龙骨粉的选项,如果未兑换《易骨篇》,则只会有面粉的选项。可以磨成四份,分别在子卯午酉四个时段分别服下修炼。注意的是时间,客栈睡到时间马上服用龙骨粉,再立马点修炼,不能耽误时间,可能耽误一两分钟就失败了,当然如果你修炼了缩骨功就比较轻松完成,修炼成功后获得第四个技能易骨。

【易筋经】

品阶:镇派武学

所属:少林寺(阳)

需内功修为150

气血9000 聚气10

易筋经是少林达摩祖师所传下来的镇派后天心法,其共有五个境界,分别为「易血」、「易髓」、「易脉」、「易骨」和「易体」。「易」为变通、脱换之意,每个境界主练一个方向,待功成后犹如洗髓伐脉、脱胎换骨一般。

逃杀·不理原(下)

章十二 旧雨重逢

进入不理原后,一路上荒凉的景致亦令叶云生心中震动不已。

这一日行走到某一处,前方忽然出现奇观,只见地上横亘一道巨大裂缝,向下看去,岩石如犬牙交错,黑黝黝的深不见底。这道裂缝极长,二人目之所及竟然看不到尽头,偏又极宽,纵使风陵渡、叶云生二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亦不能一跃而过。

风陵渡看着那裂缝,道:“这应是大地震动留下的裂缝。”

叶云生点头赞叹:“真是奇景。”又道,“若是阿莫在这里,说不得还能过去,我却难了。”

叶云生是江湖知名剑侠,说及自己不如友人时却坦坦荡荡,如同叙述一件最为平常的事情。风陵渡心里赞叹,面上却不表,笑道:“我也没这个能耐,我看咱们绕过去或者爬到下面再上来,耗费时间都太多,不如互相帮个忙?”

叶云生点头道:“好。”

当下便由风陵渡先行,他来到裂缝边缘,微吸一口气,随即身躯一轻,如一朵云彩直向对面飘去。

但这朵云在距离裂缝对面还有一线之差时,气力已经不继。就在这时,叶云生在后面出手,一掌击出。这一掌内力十足,用意却不在伤人而在助人。风陵渡只觉身后一股力量袭来,虽然相隔已远,这股力量并不算大,但对于离对面不远的风陵渡而言已经够了。

他身子一挺,借这股掌力向前一冲,霎时间已到了对面,笑吟吟道:“叶贤弟,请过来。”

叶云生点了点头,纵身向前一跃。待到他身形亦有下坠之势,风陵渡从腰间解下腰带,用力一抖,腰带被内力击得笔直。叶云生伸手一捞,抓住腰带一端,借力也来到了裂缝对面。

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均是一笑。

方才种种,以二人武功而言,并不算难度很大,难得的是这一份信任。譬如风陵渡跃至中途而叶云生并不出掌,又或叶云生过来时风陵渡慢了一分,那又如何?二人这一场结拜,从起源来看,并非出于纯粹真心,但这一件事后却凭增了几分兄弟情谊。

就在这时,叶云生忽然怔了一下,看向对面。风陵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面上的表情一瞬间也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在裂缝的对面站着几个白衣人,为首的一个人白衣箭袖,腰悬细剑,神色清冷。叶云生识得他,这人正是云阳卫人字部指挥,以一套“雪月江山剑”闻名的陈寂。当初在江北,叶云生与杜春曾合力对抗他与人字部大头领关山雪,故而印象深刻。

但此刻,就是陈寂,面对这道巨大裂缝,一时也是无法可施。不比风陵渡与叶云生二人,他身后的数名云阳卫武功并不足以助他过去。

陈寂站在对面,与叶云生对视一眼,清冷淡漠的眼神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随即转身便走,沿着裂缝延伸方向一路走下去,应是寻一个可渡之处。

风陵渡不由赞了一句:“当断则断,毫不犹豫,这人也是个人物,我看他装扮,似是人字部中人?”

叶云生道:“正是,此人乃是人字部指挥陈寂,一套‘雪月江山剑有夺人情感之能。”

风陵渡点了点头:“原来是他?我听闻关山雪将他视作心腹,连他也来了不理原,我们还真得小心行事。”

那道裂缝极长,陈寂绕过来不是一时半刻之事,两人便趁这段时间疾行,风陵渡对这不理原极是熟悉,两人连走了几天,终于甩开了云阳卫一干人等。

这一夜,两人在一棵高大树下休息,风陵渡生起一堆篝火,笑道:“照这么看,明日咱们便可到大梦沼泽了。”又道,“今晚,咱们最好到树上休息。”

叶云生正在烧水,闻言诧异道:“为何?”

风陵渡道:“在这附近,我看到了剑牙虎的脚印。”这个名字,叶云生是第一次听到,风陵渡解释道,“这是不理原上一种特有巨虎,生得极大,牙齿极长,如刀剑一般,又十分聪明,甚难应付。因此我建议今晚不但要上树躲避,甚至也不要烧烤野味,免得引来它们。”

他又道:“幸而这种剑牙虎惯于孤身捕猎,要是它们也像咱们一样结伴而行,那就麻烦了。”

叶云生思量道:“生得极大,齿如剑戟……你可是说这种?”

风陵渡愕然抬头,只见遥遥前方,一大一小两只剑牙虎瞪着四只黄绿色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只是这两只乃是结伴而来,似乎并非孤身。”叶云生的后半句话也在这时飘了过来。

风陵渡苦笑一声,抽出文殊师利剑:“贤弟,我们惹上烦了。”

那只领头而体型较大的剑牙虎,便在此刻朝着叶云生扑了过来,速度奇快,行动间更有厉风阵阵。叶云生身形微微一低,举剑向天,这般未等剑牙虎扑至其身,便会被开膛破肚。

未想那只剑牙虎扑到一半,忽然空中一个转身,若非亲眼得见,真难想象体型如此之大的动物,动作竟然这般敏捷。它不仅是转身,更兼一爪向叶云生击出,劲风声响,与武林高手无异。

它速度太快,叶云生不及躲避,索性双掌一合,还击过去。两股大力相交,叶云生“噔噔噔”连退三步,那只剑牙虎却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话虽如此,但叶云生乃是全力反击,那剑牙虎却只是随意一爪击出,力道高下,霎时可见。

剑牙虎黄绿色的眸子光芒一暗,并不停顿,二度向叶云生扑了过去。而叶云生也在此刻清啸一声,合身一剑刺出,四下里灰白剑芒如雪飞舞,正是一招“阴晴雪”。

巨虎与剑客的身形在空中交错,一蓬血花在空中炸开。叶云生的左肩被剑牙虎所伤,而剑牙虎的右肋亦被飞雪剑划出一道长长血痕。这一剑若是刺在人身上,那人不死也是重伤,但刺到这剑牙虎身上,却也只令它多了这么一道伤痕而已。

叶云生手持飞雪剑,心中不由一凛,暗道剑牙虎这等凶猛,也不知越赢等人在不理原上,与它们遭遇过没有?

他却不知,当日里大雨声疾,越赢、冼红阳等人躲避树上,虽未与剑牙虎正面相接,却见识了一场难得的龙虎之争。

另一边,风陵渡与那只体型较小的剑牙虎对上,压力却要略轻些。一则他的师利剑乃是一等的宝剑,那剑牙虎也要避让三分;二则他与那剑牙虎对峙时,发现对方动作似乎有些滞涩,尤以左爪为甚。仔细一看,那剑牙虎的左爪上钉了一排铁蒺藜,尾巴也被人削掉了一截。

竟有人伤了这剑牙虎,难怪两虎同行,原来是它搬的救兵。风陵渡心中暗想,又想伤它之人不知是哪个高手,到头来却把账算到自己身上。但这只剑牙虎虽然实力较弱,却也不是他一时能够拿下的,他凝神握剑,寻找可乘之机。

而叶云生与剑牙虎对那一剑之后,无论是人是虎,看待对手的眼神都有了不同。

叶云生手按剑柄,深吸一口气,随即手腕一翻,一层光华灿烂的灰白剑光霎时充溢剑锋,剑身微曲,似柔还刚。

——那正是他的得意剑招“快雪时晴”的起手式。

对峙三招后便可迫得叶云生使出看家本事,若这对手是个人,无论如何,此一战后必定扬名江湖。

灰白剑光挥洒而出,几是与此同时,那只剑牙虎怒吼一声,亦是向叶云生扑了过去,口中一双凸出利齿宛若匕首闪烁寒光,令人心魂俱丧。

就在猛虎即将接触到叶云生时,忽然间,它觉得耳后一痛。

动物头骨原本十分坚硬,寻常的刀剑难破,但耳后却是头骨的空隙处,这一痛正是由此而来,尖锐入骨。剑牙虎不由把头一转,却恰好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枚铁胆。只听“砰”的一声,随即巨虎长声嘶吼,一只眼睛竟已被打瞎。

刺入它耳后的是一枚银针,而这枚银针本是诱敌,原意就是令这只剑牙虎自行撞上那枚铁胆,这等暗器本领,委实令人心惊。

“快雪时晴”本就是极了得的剑法,加这一铁胆之助,灰白剑光散尽时,飞雪剑已从剑牙虎后颈刺入,剑没近半。

只此一剑,这只凶猛无俦的剑牙虎便已身死。

而另一侧,正与剑牙虎对峙的风陵渡面前也多了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身形高大,腰间佩了一个暗器腰囊,但他却似乎并无动用的意思,而是一剑向那剑牙虎刺出,这一剑神完气足,实是一流剑法。

那剑牙虎见了他,目露凶光,仿佛仇人一般,也不理对面的风陵渡,纵身一跃,张开血盆大口便向那年轻人咬去。

风陵渡怎会放过这机会,一剑便向它头部刺去。这剑牙虎却也聪明,硕大身躯向下一伏,避开那年轻人与风陵渡两剑,正在它欲待二度出击时,耳后忽然又是一疼,厉声嘶吼,随即瘫倒在地。

风陵渡微笑着从它耳后慢慢拔出一柄暗红色软剑,正是丹朱软剑。剑上沾了血,那妖异的红色更胜以往。

叶云生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站着两个青年,个子较矮的一个一张娃娃脸,生得十分清秀,另一个长身玉立,相貌俊挺,手里还拿着宝剑,不由诧异道:“怎么竟是你们?”

这两人,正是黎门的长老黎玉与他侄子黎文周,当日里在玉京城,这几人一同经历过许多风雨,暗器本领奇高的黎玉与他那位不好暗器、却擅剑法拳脚的侄子在叶云生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当日玉京分手后,两人也要回去海南,怎么又在这里相逢?

黎玉笑嘻嘻道:“真正巧,飞雪剑,咱们又在这里见面了。我是打算去大梦沼泽取缥缈花的,你们也走了这条路?小冼呢?”

被黎玉问到的冼红阳,此刻在玉恒医庐里,倒是十分得其所哉。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他又认识了一位知交好友。

玉恒为人爽朗亲和,与其相交如沐春风,冼红阳与他真是一见如故。平生认识的友人中,除了在他逃亡中拔刀相助、杯水相交的莫寻欢,以及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丐帮副帮主凌松,就属这位玉恒玉大夫,与之最为投契。

而在玉恒医庐休养这几日,杜春的伤势也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中。玉恒为了医治她的伤势,什么珍稀药物全不吝惜,补药当饭,伤药当水,一瓶瓶上好的丹药不要钱一样往杜春身上用。冼红阳虽然挂心杜春伤势,却也觉得不妥,私下问道:“我也知道杜门主伤势要紧,可这……会不会太耗费玉兄你的药物?”

玉恒爽朗笑道:“你也知道杜门主伤势要紧?哈哈,我若不赶快治好杜门主,真怕莫寻欢上来砸了我的医庐。”

冼红阳干笑两声掩饰窘迫神情,他当然更想杜春尽快恢复,因此没再就此事多说什么。

半月之后,杜春虽未说痊愈,行走已无问题,亦能施展武功,只还不能过度用力而已。玉恒便与冼红阳商量,也该离开不理原了。

这些时日里,越赢一直没有消息。冼红阳与顾从容二人也曾在周边寻找,却并没有什么音信,限于杜春伤势,二人也不敢走得太远。

此刻玉恒提出离开一事,冼红阳便道:“我以为,咱们须得先找到越大哥,再说离开的事。”

杜春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她与越赢交情极深,自然更是挂念。

玉恒道:“越庄主的消息,我也十分牵挂,但咱们若想找到越庄主,那就必须在这不理原上搜寻,可这一搜寻,说不得便会遇上罗刹天。”

提到罗刹天,冼红阳、杜春、顾从容几人面色皆是一暗,那几已超越人类极限的刀功,实在令人惊惧。却听玉恒笑道:“照我看,咱们与其一路担惊受怕,处处防备,倒不如好好筹划一番,先把那罗刹天杀了是正经!”

他这一句一出,可真是石破天惊。在得知罗刹天的实力后还敢这般说,真让人惊异于他的大胆。可要细一寻思,却也不无道理。既然躲不开那罗刹天,那不如先动手!

杜春率先点了点头,却又问道:“玉先生,你久居不理原上,对这罗刹天必有了解,可否为我们讲上一讲?”

冼红阳也是好奇,难不成这罗刹天一直便是这般了得不成?那纵横天要强悍到怎样一个地步?玉恒又怎么能在不理原上生活这些时间?却听玉恒笑道:“即使杜门主不问,我也是要讲给大家的。”

他坐了下来,为众人各泡了一杯茶,道:“若说到罗刹天,那我必得先由罗刹天的师父,纵横天阙纵横讲起。”

冼红阳晓得,这个纵横天才是他们要第一等防范的人物。此人是血魔师弟,云阳卫大头领的师叔,天下一等一的大魔头,曾发下终身不出不理原的誓愿。若不是莫寻欢说过纵横天每年两个月里不会出现,此时威胁他们的,说不定就不是罗刹天了。

玉恒道:“这纵横天,武功之高,内力之强,下手之狠,那是不必我多说的。若他今日在,我看大家要考虑对付的就不是罗刹天了。不知各位是否有听说,纵横天在这两月不会出现的事情?”

冼红阳点头道:“阿莫曾与我说过。”

玉恒笑道:“那正是我告诉他的。我当初来到不理原,是因为这块土地与众不同,这里生长的许多药草、动物,都是外面绝难得见的,实是研究的胜地,因此才一住这些年。论到我的武功,拿到外面或许还有些小小的成就,但在这不理原上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当年初到不理原时,因不知就里,无意间救了纵横天一次,因此他才允我住在此处,也不许两个弟子动我。”

冼红阳这才明白玉恒为何能住在不理原上的原因,又听玉恒续道:“后来我才知道,这纵横天当日里是中了一种毒,这种毒极为厉害,纵以他武功亦不能驱除。我虽误打误撞救了他一次,但之后每年,他仍不得不闭关驱毒。那闭关所在极为隐秘,连我亦不得而知。”

杜春问道:“竟有连纵横天也无法驱除的毒药,那究竟是何物?”

玉恒叹道:“我亦不知,当年我新炼出一种自诩可解天下毒药的解毒丸,随手用在他身上,才保了他一命。但究竟是何毒药,我竟看不出,纵横天自也不会与我说明。”

但能了解这一点,亦是极大收获,杜春手捧茶杯,微微颔首。玉恒又道:“再说到纵横天的两个弟子,大弟子罗刹天我过去是见过的,他刀法练得不错,因此也极得师父的喜欢。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长处。话虽如此,我听你们描述他武功,却觉得,若是过去的罗刹天,绝对到不了这个地步。”

冼红阳一怔:“玉兄你是说……”

玉恒干脆道:“没错,就说罗刹天那内力,我看就算纵横天也未必能及他!罗刹天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怎么能练出这般的内力?而且听你们所言,他连云阳卫都杀,这更不对。纵横天是很看重关山雪这个师侄的,怎能派大徒弟去杀他的手下?我且问你们,你们与罗刹天对峙这段时间,可曾与他交谈过,可有觉得他有什么与正常人不同的地方?”

三人一起回忆,果然与罗刹天交手几次,他均不发一言,而这等见人便杀,连巨虎、大蟒也不放过的手腕,似乎也不似一个正常人。杜春慢慢思忖着道:“我看他的情形,似乎……神志并不算十分清醒……”

玉恒叹道:“果然,我看,他应是练功走火。”

“练功走火?”冼红阳问道。

“正是。”玉恒道,“纵横天有一种奇功,名为‘漫天血,只传给了罗刹天。这种内功虽然十分厉害,却极易走火入魔。一旦走火,内力虽可急速增强,但亦会丧失神志,终身难以恢复。我看他流露出的种种迹象,正是漫天血走火入魔的症状无疑。此人之前便是个残酷好杀的人物,神志错乱之后,自然更是见人便杀了。”

他又叹气道:“当年纵横天虽曾让两个弟子不要动我。但现在看来,罗刹天已是如此,我这小小医庐,也不见得就安全了。”

冼红阳想到说不定罗刹天不知何时便会出现,心里便紧张起来。却听杜春问道:“纵横天另一名弟子罗刹地,玉先生对他可有了解?”

玉恒道:“这位罗刹地,武功是不如罗刹天的,但他为人很是聪明,善于窥视人心,又通各种杂学,虽不能说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可也相差不多。只是他惯常行踪不定,我也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

冼红阳忽又觉得冷飕飕的,心道这罗刹地千万别也冒出来。他思量着,一抬眼却见顾从容神态若有所思,笑道:“顾小哥,说到罗刹地你怎么这个表情,为何一直不说话?”

顾从容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勉强笑道:“并没有什么。”

冼红阳也没多想,又道:“这么说来,这个罗刹天这么难对付,咱们可怎么办?”

玉恒微微一笑:“罗刹天虽然厉害,我却也有一个办法。”

章十三 新五行阵

玉恒拿出一张白绢,又有笔墨,“唰唰唰”在上面勾勒出数幅图画。笔触简略,却很有神采。冼红阳看他画了几幅,笑道:“这不是五行阵?”

五行阵是许多门派都会使用的一种阵法,玉恒笑而不语,“唰唰”又画了几幅,这次冼红阳不说话了,他看出来,这似乎是一种脱胎于五行阵,却要巧妙得多的阵法。依旧是以五人一组,但威力却要大上许多。

玉恒一连画了十来张画,方才搁笔,杜春这时才点了点头:“好阵法!”

玉恒笑道:“杜门主过奖,实不相瞒,我在这不理原上住着,虽说纵横天暂时是不对我动手,但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出名的凶神。我想过许多次如何才能除掉他们,最后发现,单凭我一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成事的,因此才想出了这个阵法。”

他手指白绢,一一解释,这阵法的关键,是要有三人在正面抵挡罗刹天。又有一人在旁游走,一则补足三人的疏漏,二则要引出罗刹天招数中的破绽。而待这人引出罗刹天破绽时,第五人则要抓住这一时机,正面出击,一举将罗刹天击溃。

玉恒解释完毕,又道:“照我当初所想,若是越庄主与飞雪剑在这里,那就再好不过。越庄主擅长太极拳法,正可以引出罗刹天的破绽;而飞雪剑剑法江南第一,正面出击那是再好不过,唉……”

提到越赢,冼红阳、杜春几人无不黯然。玉恒也随着叹了几口气,道:“诱敌之人,咱们可以再想办法,实在不行,从正面抵挡的几人中抽出一人,这阵法也不是不可行。当务之急,是需要一个可以与罗刹天正面对敌的人,我看这个人选,非叶大侠莫属,不知杜门主有什么联络叶大侠的方式,我可派哑仆夫妇两人前去寻他。”

杜春尚未答话,冼红阳先道:“派哑仆夫妇,会不会太危险了?”

玉恒笑道:“无妨,哑仆夫妇随我多年,也会一身防身功夫,何况他们对这不理原十分熟悉,也未必就碰得上罗刹天。”

杜春道:“这只怕来不及,叶云生与我们分路而行,此刻恐怕已经到了丹阳城。”

玉恒一直以为叶云生是与他们同在不理原上,不过分头走开而已,闻得此言不由怔了一怔,道:“这可如何是好……”

杜春想了一想,沉静道:“我看,这个正面主攻之人,不如就由顾公子担当,顾公子的雪阑珊指法,似乎正是那罗刹天的克星。”

当初与罗刹天生死相搏时,顾从容的出手,杜春看得分明。论及江湖经验及眼力,她并不比越赢逊色多少,因此一语道出。顾从容似乎并未想到杜春会点到他的名字,道:“这个……”却也并没有反对。

玉恒奇道:“雪阑珊?罗刹天的克星?我并不曾听闻这等指法,顾公子可否演示一二?”

顾从容并未推脱,应手使了一招,指风过处,面前茶杯上霎时漾起一层淡淡白霜。玉恒亦是识货之人,不由赞叹一声:“看来是天意要我等除去这魔头了。”

顾从容平淡道:“愿听差遣。”

定下主攻之人后,玉恒又与冼、杜二人继续计议五行阵之事,说起来毕竟是少了一人,而且杜春伤势未曾痊愈,动手有所不便。最后计议,冼红阳的青竹丝棒法灵巧多变,便由他担任游走诱敌之职。哑仆夫妇武功不高,因此二人合作一人之位,与玉恒、杜春并肩而战。

这虽不是最合适的阵型搭配,却也是当前能排出的最好的阵型搭配。玉恒正要与众人细讲如何配合,忽听外面有声音传来,众人皆是一惊。

难道那罗刹天竟已在这时攻来了?玉恒霎时拔出腰间长剑,杜春当先一步挡在前面,顾从容做好了防范的姿势,唯有冼红阳,一个箭步已经冲了出去。

他与众人想的都不相同,旁人想的是若是罗刹天来了应该怎样,他却想:莫不是越大哥竟找过来了?

他几步来到院外,惊见地上果然伏着一个人。他心中欢喜,刚要开口,旋即便觉得不对。这人一身白衣,腰悬细剑,身形好似……十分熟悉?

能不熟悉么,这人可不正是追了他一路的云阳卫人字部指挥,擅使雪月江山剑的陈寂?

他低头小心查看,发现陈寂身上并无严重伤口又或中毒迹象,似乎只是脱力晕倒而已。这若换成别人,他多半也就一刀砍下去了,但陈寂虽身在云阳卫中,为人却也自有风骨,并非一个纯粹恶人。冼红阳犹豫一下,终是向房中喊道:“玉兄、杜门主!”

陈寂很快便醒了过来。

见到冼红阳、杜春等人,他并没有多惊讶,反而是一种极悲愤的神色,现于他素来淡漠的眼中。

冼红阳试探着问:“陈寂、陈寂?”

陈寂一言不发,只把细剑剑柄握得更紧。

玉恒、顾从容并不识得此人,自然不好说什么。杜春忽然道:“陈指挥,你可是遇上了罗刹天?”

陈寂抬眼看她,半晌不语,但终是点一点头。

杜春又道:“你的部下,可是为了救你丧了性命?”这句话虽属猜测,但陈寂若当真碰上罗刹天,又可全身而退,必是有人掩护。而陈寂素来关爱手下,部下为他舍却性命,亦是情理之中。

陈寂终于开口,声音不若往日淡漠,已变得极为沙哑:“我愧为他们首领。”

杜春道:“若遇上罗刹天,你能全身而退,已是难得之事。要知你的部下并没有你这般的武功,纵是你以命掩护他们走,那也是行不通的。”

她出语客观,且说的也是实情。陈寂冰封一般的表情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但我……”

“你若当自己是他们首领,便应为他们复仇。我知道你们云阳卫来不理原是为了捉拿人犯,但此刻罗刹天已经疯狂,若任凭他杀人,最后结果就是大家一起死在这里。不如我们暂且合作,待到杀了罗刹天,离开不理原后,再计其他。”

陈寂看着她双眼,那双秀丽明眸清亮坦荡。他追捕冼红阳日久,对这女子颇有了解,知她素有担当智计,并未思量多少时间,便道了一声:“好。”

陈寂的雪月江山剑,以诱发人之情感为长,若他为诱敌之人,远比冼红阳更为适合。这样,便由顾从容为主攻,陈寂游走诱敌,杜春、玉恒、冼红阳三人,则居正面对敌之位。

之后两日,这五人便在一起练习这五行阵法。玉恒构建的这阵法十分精巧,但并不算如何复杂,因此练得极快。陈寂、杜春都是极富见识的人,不由赞叹玉恒的本领。

两日后,五人已可基本配合。冼红阳便问道:“我们如何与那罗刹天交手?”

玉恒早已胸有成竹,一指天荒山对面的一座小山。那座小山孤零零的,无甚草木,隐约可见上面有一座屋舍。玉恒道:“那是罗刹天一个重要的落脚处,他有些珍贵的物事,都放在里面。他现在虽神志错乱,却必不会忘记此处,我们先到那里做好准备,再放上一把火,他必会赶来。”

这个举动,实在已有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味道。幸而当几人夜晚赶到那小山上的屋舍时,罗刹天并不在其中,木屋本身还算新,但里面储存的一些食物却已了,显然一段时间内并无人居住。

玉恒取出一大包事先淬好毒的三棱针,细细布在外围地面上,这些三棱针漆成黑色,黑夜中,纵使露在地面也看不分明。他笑道:“这可不是讲什么江湖道义的时候,我用一些小伎俩,诸君不会介意吧。”

冼红阳本来就是个脱略行迹的人,当然不在乎;杜春亦非拘泥之人;而陈寂本就不是江湖人,更因许多手下死在罗刹天手里,便道:“你既是医者,手中可有其他可以淬在兵器上的毒药?”

玉恒怔了一怔,笑道:“自然有,我只怕你们不肯用,因此没有拿出来呢。”便取出一小瓶毒药交予陈寂,嘱咐道,“小心些,这药见血封喉,厉害得很。”说罢却也叹了口气,道,“所谓见血封喉,也不过是对我们这等寻常人。这毒即使用到罗刹天身上,以他内力,流转一个周天,多半也能逼出来。但这一个周天里气息滞涩,可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他又取了几个口袋交予众人,道:“待到罗刹天踩到毒针时,我们便将这口袋掷出,这里的药物会形成毒雾。平时虽伤不到他,但我想罗刹天踩到毒针,必然凝息逼毒,加上毒雾攻击,定会影响他视听。我们便可借机占取先机,五人齐攻。”

他又道:“咱们五人齐攻,只有这一次机会。但我并不以为这一击就能置他于死地。我建议,咱们一起攻他左腿,一则,他双脚中毒,腿部运动必然不灵敏;二则,伤他一足后,咱们再以五行阵破他刀法,也要容易得多。”

众人都点头称是,玉恒便又取了毒雾的解药,一一分了过去。随后他从背后取出一个皮囊,倾出一种黑色黏稠液体倒在那屋舍上,晃火折子一点,火焰霎时照亮个半个天空。他笑道:“这种油,我也只在这不理原上见过,产在石头里,我便叫它‘石油。这东西有趣得很,纵然没有助燃物,也可自行燃烧,又能烧上许久,正好用来放火。”

罗刹天何时能来,其实是未知之数,因此五人坐在距离稍远处,暂且休息养神。尤其杜春身上还带着伤,冼红阳暗自担心,本想前去看望,却见白衣抱剑的陈寂立于杜春身旁,二人似乎正在交谈。

早在江北时,陈寂就将杜春视作这一行人等的首领。冼红阳心道这两人多是有正事要说,自己身份尴尬,便不上前了。

他又往旁边走了几步,看到顾从容一人静静坐在当地,殷红火光映在他面上,真是难描难画。自从下决心除去罗刹天以来,顾从容就很少开口。冼红阳便走过去,笑道:“顾小哥。”

顾从容忙起身笑道:“冼兄。”

冼红阳道:“顾小哥,我看这几天你很是沉默,莫非是你的病情会有什么变故么?”顾从容身上已再无解药,他其实想问的是这件事。

顾从容却笑道:“冼兄不必担心,我猜想你是想问解药之事,怕我忽然发病,影响大局?其实无妨,实不相瞒,这病伴我良久,虽说发作时没有预兆,但一年中发作次数却很少超过三次。算起来,我在离家之前便已发作了一次,在不理原上又发作了两次,应是没有什么关系。”

冼红阳忙道:“我也不是单为了大局,你这个病也让人忧心。”

顾从容笑道:“已经这些年了,随他去吧。”

这句话倒很有些洒落意气,冼红阳便也笑起来,又问:“那你这些天怎么都不说话,莫非还是有什么事?”

顾从容神色略显怅然:“也不为其他……只是我过去从未出过江湖,没想一入不理原竟要与这传说中的高手交战,心中实有些不安呢。”

他这般直率说出心中恐惧,却不会令人觉他胆怯,反而给人一种坦诚之感。冼红阳笑道:“你当我不怕?我心里也慌呢!只不过这一路来,我也看透了,许多看似过不去的关口,若不闯,那必然是过不去的;若闯闯看,反而可以死中求活。”

顾从容便也笑道:“冼兄说的是。”

二人正说到这里,杜春走了过来,道:“顾公子,我有事想和你说。”说完看了冼红阳一眼。

冼红阳晓得她的意思,便走开了。他是个天性最怕寂寞,喜欢热闹的人,不愿一人呆着,又去找玉恒说话。

玉恒的神色也很淡定,他坐在地上,仰首看着天上的月亮,见冼红阳来了,拍拍身边笑道:“坐。”

冼红阳便坐下,玉恒笑道:“我看你眼里有事,是想什么呢?”冼红阳还没答,他又道,“莫非是在想杜门主的事?”

冼红阳道:“是啊,杜门主伤势未曾全好,等会儿对上罗刹天,我真是担心……”

话没说完,玉恒哈哈大笑:“这话说给别人听去,可糊弄不了我。你看杜门主的眼神,关心中更有甜蜜眷恋之意,你是喜欢她吧?”

冼红阳吓得忙向杜春方向看去,幸而杜春与他们距离虽不远,但身后火头毕剥声响,玉恒的话并传不到那里去。但他还是紧张万分,低声道:“玉兄,小点声!”

说完这句他又觉得不对,他对杜春的情感,除了那日在山洞里为了救人,在顾从容面前情不自禁表露之外,并没有对他人讲过,怎么玉恒也知道了?便问:“谁和你说的?”

玉恒大笑:“这事还要人说?你看着杜门主的神色,可不就是明显证据?”

冼红阳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脸,心道这上面莫非写了字,谁都看得出来?转念又想到杜春会不会看出来,顿时吓得脸都白了。玉恒观其神色已知其意,笑道:“小冼你不用担心,我看杜门主为人光风霁月,未必会注意到这个。”

冼红阳无精打采道:“你直说她心里没我,因而不曾注意就是了。”

玉恒“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背后是烈火熊熊,时隔不久便会与一个旷世高手决战,说不定便有丧命可能,而身边,又是这样一个相识虽未久,却志趣相投的朋友。冼红阳终于忍不住,喃喃道:“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不该喜欢她的……”

玉恒笑道:“喜欢这种事,哪有什么该不该的道理。”

冼红阳道:“是我不该……”他慢慢道,“从小我就不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大了也不大与江湖女子相处,后来见了杜门主,承蒙厚意,一路护送我到江北。她武艺、经验,都是十分了得,更难得的是,她身上有一种寻常男子都少见的担当之气……她数次救我,不计生死……”他抬头看着玉恒,“你可知,我为何对杜门主倾心?”

玉恒猜测着道:“因为杜门主救过你?”

冼红阳道:“玉兄你说对了一半,我倾心杜门主,是因我晓得她是阿莫的红颜知己,而我在她心中,不过是个最寻常的朋友,但她依然几度救我,不计生死。”

玉恒不禁拍了拍冼红阳的肩,道:“我都懂,都知道。”

就在这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低沉啸声,众人都是一震,各持兵器站了起来,冼红阳也握紧了腰间竹棒,犹不忘对玉恒道:“莫告诉她。”

玉恒笑道:“这个自然。”

月亮的颜色暗下去了。

一个极高大,孤狼一般的身影,手持一把长刀从山下走了上来。

熊熊火光映衬在他的面上,上一次对敌,众人全神贯注于他的刀法,这次才有时间一观这传说中的罗刹天面容。只见他除却双耳齐肩的异相之外,面貌也甚特别,一张脸生得极长,双目偏又十分细小,这面貌放在旁人身上,定会显得古怪好笑。然而生在罗刹天身上,被他的杀气与煞气一掩,竟可让人忽略他的容貌。

罗刹天握着长刀,杀气满眼,距离山顶尚有一段距离,忽地一刀挥出,刀气酷烈,大片泥土翻卷而起。玉恒眼神一变,这一刀,恰将他布的三棱针毁却大半。

罗刹天接连又是两刀挥出,杀气云卷,层层逼近,待到第四刀时,他已然逼近众人面前,双手持刀,一刀劈下!

章十四 欲寄相思

这样一来,众人原先的计划一并都被打乱。

三棱针被罗刹天第一刀毁却,而看此刻刀风之厉,即使掷出毒雾,多半也会被刀风席卷到自己身上来,这两样埋伏都没了用处。

而罗刹天劈下这一刀名为一刀,其实是汇集了之前三刀的内力,纵然众人练了五行阵,也不敢正面直攫其锋,急忙纷纷向后跃去。这一刀刀势走空,直劈到前方火焰上,轰然一声,烈火竟被他逼至两侧,两堵火墙间开出一条道路,合着天上明月、地上荒原,分外令人惊心怵目。

玉恒心思电转,喝道:“退!”在三棱针与毒雾以外,其实他还做了第三个准备,围绕着起火的屋舍,他挖了三条沟渠,在里面倒上石油。在那一声喊之后,他晃燃火折子,向沟中一掷,石油霎时燃烧起来,仿佛三面火墙一般,将罗刹天困在中央。

罗刹天目不斜视,只当面前并没有那些火焰,大踏步便向前方走去。待到火焰近前时,他举刀一挥,面前火焰登时熄灭。玉恒喝道:“就是现在,出手!”

一道淡白缥缈的剑光便在此刻横越于半空上,这道剑光斜斜刺过,宛如东瀛的枯山水,清浅有韵。这正是出身东瀛雪心堂的陈寂之得意本领雪月江山剑。

罗刹天虽已神志迷失,仍是抬头向那剑光看去,他似是很不喜欢这剑光,一刀劈下。玉恒、杜春、冼红阳此刻已转到他面前,三人交错步伐,代替陈寂接下了这一刀。

这一刀,是在五行阵的配合下,与此同时罗刹天分神对付面前火焰,刀风已非全盛状态。就这样,三人也只是勉强接下而已,而杜春更觉伤口一痛,似是已然绽裂。

陈寂借此良机,接连又是几剑挥出,数道剑痕疏疏落落,却仿佛刻在人心中一般。罗刹天更显不耐,一刀劈过,这一刀仍是精准异常,玉恒等人接下时便已吃力,冼红阳担忧杜春,替她挡去一半攻势,只觉胸中一闷,情知已受了内伤。

陈寂并不帮三人抵挡,自顾自使着雪月江山剑,殷红火焰中仿佛一夜落雪,漫天剑痕慢慢交织成一道剑网,在罗刹天未曾留意时,已将他包围其中。

这道剑网,平心而论并不能使罗刹天受伤,却使这名刀客心浮气躁,便如看到屋梁上的蜘蛛网,纵然晓得并不会对自己有何损害,却无论如何就是看其不顺眼。他低喝一声,双手握刀,又劈出一刀,这一刀的气势足可横断山岳,玉恒闷哼一声,腰侧已多了一道伤口。

陈寂却在这时一剑疾向罗刹天刺去。罗刹天本就看他不顺眼至极,眼见他居然主动攻来,反手一刀便砍了过去。

这一刀,莫说是陈寂,就算是关山雪在此也未必能够抵挡。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冷浸如月光般的指风已袭中罗刹天的后腰。

那是顾从容,他一直未曾出手,等待的便是这个机会。罗刹天那一刀未曾完全劈下来,终是缓缓垂落。然而酷烈刀风已将陈寂的白衣由颈至腹分成两半,肌肤上更多出一道长长血痕。若顾从容再晚一步,这位人字部指挥,以诡异剑法独步武林的关山雪心腹,只怕便要开膛破腹死在这里。

陈寂退后一步,也不由倏然自惊。

顾从容这名为“雪阑珊”的指法,果然似乎正是罗刹天的克星,中这一指后,罗刹天非但长刀垂下,身形也随之滞涩。玉恒焉能放过这等良机,一剑便刺了过去。

这一剑并无任何花巧,却是劲力十足,速度奇快,已凝聚玉恒一身武功的精华。

眼见宝剑已至罗刹天近前,这等距离,就算是罗刹天也无法出刀反击。玉恒心中暗喜,就在这时,罗刹天怪眼一瞪,左手一翻,忽地把玉恒宝剑抓在手中,用力一握,剑刃霎时断为两截。

玉恒这柄宝剑,之前也曾淬毒在上面,然而罗刹天手掌上竟然连个血口子也没留下。这人劲力之大,硬功之强,实是骇人听闻。

他拗断玉恒宝剑后,反手向顾从容、冼红阳二人拍去两掌,掌风中满是血气、杀气,正是他的漫天血。二人避过大半掌力,却仍被掌风所扫,双双栽倒在地,一时间空气中都弥漫上血的味道。

紧接着罗刹天又向玉恒拍去第三掌,这一掌玉恒如何抵挡得过,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直落到数丈之外,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一时竟是爬也爬不起来。

冼红阳大惊失色,伸手欲扶,罗刹天大踏步向前,“唰唰”两刀,分别向他与杜春劈去。冼红阳一咬牙,不顾玉恒,挡在杜春身前,扬手便是青竹丝中的致命杀招。他自知这未必能抵挡得了罗刹天,只想为杜春挡得多少,便是多少。

幸而在这时,顾从容的雪阑珊指法二度自背后袭来,罗刹天分神抵挡,饶是如此,冼红阳右臂仍受刀伤,竹棒直落到地上。

刹那间,五行阵中人人身上都已带伤。眼下别说杀罗刹天,这五个人能否保得性命都是未知之数。罗刹天已不再管地上这些人,回头又向顾从容杀去。

顾从容的雪阑珊指法,虽说与罗刹天相克,但他毕竟年纪轻、功力浅,先前又已中了罗刹天的掌风,只是此刻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他才没有退下。

杜春未受新伤,但她伤口迸裂,再战亦难,眼见不过片刻,顾从容只怕也会丧于罗刹天之手,一咬牙喝道:“陈指挥!”

陈寂向她方向看去,见她目光坚毅,心头一震,便点了点头。他看向正在搏杀中的两人,忽地抖手将手中细剑掷出。

这一剑速度奇快,角度十分刁钻,目标却不过是罗刹天的左耳。罗刹天根本不曾在意,只略移了一下头,那柄细剑便擦着他耳边过去,只在他左耳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这换到旁人身上,甚至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身上,都不算什么事情,连包扎的必要都没有。然而陈寂这柄细剑上,是淬了毒的。

他的本意,也并不是要伤罗刹天,而只是为了让他中毒。

罗刹天只觉左耳一痒,一股热流顺着血液急速奔流下去。他情知中毒,急催内力。顾从容趁此时机,匆忙跳出圈外,也算是逃得一命。

以罗刹天内力之强,逼出这等剧毒也需时间。趁此机会,陈寂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向顾从容喝道:“走!”

顾从容眼神一暗,微一点头,返身竟抄起冼红阳,向外便走。他的轻功为众人之冠,纵然带了一人,速度仍是奇快。冼红阳不明所以,抬眼却见到陈寂手中那物事,似是一种火器,脑中忽然“嗡”的一声,一个最可怕的念头升腾出来,他嘶声大叫:“放我下来!”

为何在等待罗刹天时,杜春会去找陈寂交谈?为何其后她又会去找顾从容,还要遣走冼红阳?

他想到了在不理原上初逢云阳卫,欧阳天也误以为越赢是罗刹天,要与之同归于尽用的那枚天女散花。陈寂同是云阳卫指挥,欧阳天也有的火器,他也必然会有。欧阳天也想到和罗刹天同归于尽,陈寂又何尝想不到?

杜春之所以找到陈寂,正是为了确认这件事。而她找到顾从容,却是因为当初欧阳天也掷出天女散花后,以顾从容的轻功,尚可带一个人脱险!早在罗刹天未到时,杜春早已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而她要求顾从容保住的,是自己……

一时之间,冼红阳心魂俱丧。他想哭,想喊,想大叫“不可”。可当此时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来不及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闭上双眼,实无法忍受那美丽女子以如此惨痛的方式丧命于自己面前。

然而意料中的爆炸声却并没有响起。顾从容惊讶地“噫”了一声,随后便闻一声低吼,却是罗刹天的声音。

冼红阳诧异睁开双眼,只见面前站着一个极熟悉的人影,他一揉眼睛,几以为自己看错,随即大叫出声:“越大哥!”

那人可不正是越赢,他站在当地,身形挺拔如山,仍是往昔模样,只手中拿了一个十分古怪的银筒。他看着冼红阳微笑一下,随即喝道:“还不快走!”

冼红阳还没反应过来,越赢补充一句:“罗刹天中了暗器,我们时间不多!”说罢一把背起地上的玉恒,杜春与陈寂也跟在他身后,几人匆匆离开了火场。

罗刹天似乎是真受了伤,竟然并没有追过来。

越赢打头,似乎对这一带地形很是了解,带着众人七拐八绕,走了良久,绕到了山下的一个山谷处。再往里走,一片断崖下竟然有个很隐蔽的山洞,那山洞十分辽阔,洞口处插着两根火把。

越赢晃火折子点燃火把,冼红阳朝里面看过去,不由吃了一惊。只见里面有石床、石桌、石椅,布置得好像一个住家模样,再细一看,那石桌上甚至还刻了花纹。他看向越赢:“越大哥,你、你弄的?”

越赢“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却道:“先治伤。”

这些人里,玉恒直接被罗刹天拍上一掌,伤势最重,他却不用旁人治伤,道:“我的内力与众不同,况且我中的也是内伤,待我自行调整便好。”又从怀中取出许多伤药,交予杜春。自己服了几枚药丸,自去一旁打坐。

杜春便拿起伤药,为其余几人一一医治。待到冼红阳时,他犹豫着道:“杜门主,你自己的伤口可还好?”

杜春看他一眼,笑道:“不碍事,先处理了你再说。”还是先为冼红阳包扎后,才拿了伤药向山洞深处走去,欲寻个地方自己包扎。

过了一会儿,杜春从里面走出,面上神色颇有惊异,道:“越大哥,我在里面看到了青衣教的印记,这里……”

“这里,大概是杨断琴最后居住之地。”越赢叹了口气。他扫一眼洞中诸人,见大多已然无碍,此刻均在调息,便道,“阿春,你有兴趣,不妨和我进来一看。”

冼红阳忙站起身:“我也去!”

十几年前,大西南中青衣教名噪一时,左右护法尤其声名赫赫,后来右护法失踪,左护法铁筝客杨断琴一入大梦沼泽,便再也没有回来,青衣教这才风流云散。然而若按越赢说法,莫非杨断琴还曾在这洞中住过?

冼红阳是个好奇心最重的人,忙拿了支火把跟了进来。只见山洞深处更为广阔,却并没有外面那些家具什物,石壁上可见剑痕,仿佛一个天然的练武场。

杨断琴以铁筝为兵器,筝中又藏剑。这些剑痕若说是他留下,亦有可能。越赢将火把举高一些,道:“你们看这里。”

冼红阳见那块石壁上,有人以清浅剑痕刻了几句诗上去,道是:“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虽不过是宝剑所刻,但那字迹却飘逸秀美。再往另一边看,也刻了两句诗:“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这石壁上,除却剑痕,零零散散都是这些诗句。更有一处诗句后落款五字,便是“眉山杨断琴”。

“这是怎么回事?”冼红阳极是诧异。

越赢叹道:“我看这里的物事,打造并非一夕之功。看来,杨断琴在赴大梦沼泽前,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可是后来,他终于还是去了大梦沼泽,自此再无音信。”

当年的杨断琴在江湖上大有声名,他相貌俊美,擅弹筝、精诗文,一手行草极是飘逸。这样的一个出色人物,孤身一人住在这不理原的荒凉山洞里,舞剑、刻诗,而终于入大梦沼泽身死,真是令人唏嘘。

冼红阳不禁问道:“他为何要去大梦沼泽?”

越赢淡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去之前,甚至留下了所有兵器。”

冼红阳又是一惊:“什么?”

越赢一指一个角落:“你看那里。”

原来在那角落里有一具暗沉沉的铁筝,那铁筝颜色几要融入黑暗中,因此冼红阳先前没有发现。他走近细看,却见筝弦已断,而铁筝上亦是锈迹斑斑,早不复当日模样。

越赢道:“他不但留下了自己的铁筝,还留下了这个。”说罢一展手,露出一个形状古怪的银筒。

冼红阳觉这银筒熟悉,细一想,可不正是初见越赢时,他手里拿的那个东西。这时杜春也走来细看,她轻轻“啊”了一声:“大哥,这可是络绎针?”

越赢笑道:“正是。”

这是江湖中闻名的暗器,传闻可与唐门的天下箭一较高下。只是做此暗器的大师南息子已去世多年,因此这暗器天下间也只有一件,失传江湖已久,未想竟落在杨断琴手中。

越赢慢慢转着络绎针,叹道:“若不是杨断琴将络绎针留下,我今日里又怎能伤得罗刹天,救下你们?或者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命数。”

冼红阳却仍在问:“为什么当年杨断琴会独自居住于此,留下这些相思的字句,最后又赶去大梦沼泽,还留下他身上的所有兵器……当年他在江湖上,是何等风光声名啊!”

越赢道:“为什么……这我又如何得知,只是我曾听闻,那一手开创青衣教的教主顾云何,原也是个极美的女子。”

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帏翠幕波洄旋。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

章十五 变生突然

待到众人稍作调息后,越赢这才讲述起自己这些天的经历。

原来当日在大梦沼泽侧畔,那一阵忽然升起的白雾固然令冼红阳无法折返,却也令越赢有了逃走的机会。只是在那之前,他左腿已经中了罗刹天一刀。

借着大雾遮掩,越赢几乎是发挥出了他毕生的轻功潜力。大雾令罗刹天无法追上他,他自己也难辨面前路线。不知跑了多久,他忽觉脚下似有石块滚落的声音,若换在平时也不会对他有何影响,但此刻越赢内力几尽,一条腿又受了伤,竟然就这么掉了下去。

说到这里,越赢自嘲道:“掉下去那一瞬间,我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惊讶又或害怕,而是好笑,心想我没羽箭越赢在江湖上这些年,竟然是这么个不光彩的死法,若叫阿莫那小子知道了,必被他笑话一辈子。”

冼红阳忙急着问:“那后来呢?”

越赢笑了笑:“后来,我第二个念头就是,可决不能让阿莫这么笑我啊。”

他虽是一时失足,但镇静不改,那条未受伤的腿在山崖上用力一蹬,随即双臂疾挥,果然被他抓到一棵生长在山崖的小树。但那棵树甚是细弱,被他冲力一坠,霎时折断。虽是如此,速度也已减慢几分。

越赢趁此机会,双掌向悬崖上一击,又争取来一点时间,被他抓住一根青藤,这青藤虽然结实,可惜生得不长,只到悬崖一半左右距离。但他到底保住了一条命,只是那条受伤的腿在落地时又撞了一下,伤了筋脉,一时行动不易。

他苦笑着看向崖顶,照这个状况,自己短时间内是没法上去了。好在不远处有个极小的水潭,水清见底,水底还有鱼虾,倒是不愁食水。

越赢在这崖底住了几日,待到腿伤稍有好转,便拄了根树枝四处查看。这一看,便被他找到了杨断琴曾住的山洞,山洞深处非但被他寻到杨断琴昔日所用铁筝,更有一筒络绎针。这江湖失传许久的暗器不知怎么落到了杨断琴手里,又被留在山洞中。

越赢收起了这筒暗器,但也足养了一段时日的伤,方才能够上崖。谁想刚刚上来,就见远处山顶烈火燎天。他心中诧异,急忙赶去,恰好赶上顾从容欲带冼红阳离开,陈寂想要同归于尽那一幕。他匆忙发出络绎针,伤了罗刹天。陈寂见此,也便没有发出天女散花。

越赢自己的经历并不复杂,三言两语便可讲完。说完后他笑看杜春和冼红阳两人:“你们这些天又是怎样?”眼看杜春要说话,他却笑说,“好了阿春你先别说话,我看刚才对敌罗刹天那架势,你是想做什么?”

他声音中虽还带着笑,神色却已严肃起来,杜春情知不对,慢慢地低下头去,便道:“我先出去看看。”竟就这样出去了。

越赢看她背影,笑中带叹:“算了,等会儿再说。”便对冼红阳道,“小冼,还是你说吧。”

冼红阳便把这些天经历讲述一遍,杜春受伤后在山洞中的事自然被他带过,只说杜春起初重伤,但天明时脱离危险,言语对玉恒其人十分推崇,对顾从容也颇为感激,而说到杜春最后要顾从容带自己离开时则十分气愤。

越赢没有谈论杜春的事情,反而提起了玉恒,他笑道:“阿莫的朋友,总是不错的。”

冼红阳也笑了,玉恒的出现,实是这些天来在不理原上唯一的一束阳光。

越赢接着又问起了顾从容,这次他问得很详细,尤其是顾从容指引冼红阳到天荒山,玉恒见到顾从容时的诧异眼神,以及顾从容讲述自己病情等事。冼红阳虽然不是个心细的人,听到这里也觉不对。他试探着问道:“越大哥,你……是在怀疑他?”

越赢笑了一笑,反问道:“如果我说,我和阿春在见他第一面时就在怀疑他,你又怎么想呢?”

冼红阳怔住了,片刻方道:“可是顾小哥这一路上屡次相助我们……”

越赢截断他道:“你怎知他不是别有用意?”

冼红阳语塞,半晌,他涩涩地开口:“其实越大哥你说的那些疑点,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时间虽短,却也算是生死与共,我不觉得顾小哥是一个恶人……”

越赢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是你不觉得他是一个恶人,还是因为这些时日的相处,你不愿意认为他是一个恶人?”

这句话问得一针见血,未想冼红阳却决然道:“是,我是不愿意承认他是一个恶人!越大哥,你笑话我被人一路追杀却还有这般幼稚想法也罢,可我实在不愿意去怀疑自己身边的朋友。”

越赢好笑:“你和他才认识几天,就说他是朋友?也罢,我不过问问你,也并未说顾从容就一定如何。”说罢拍拍他肩,笑道,“我去看看阿春。”

杜春没在山洞里,她在崖下单独一个所在,仰首看着天空中的月亮。

越赢走到她身后,语气中还带着笑:“我听小冼说了。”

杜春不语,也没有回头。

越赢笑道:“你啊,下次别这么拼。虽说阿莫那小子也常拼命,但他拼习惯了,拼掉的都是别人的命。你一个女孩子,这样不好。”

杜春眼圈上带了一点红色,没有说话。越赢又笑说:“我算是你大哥,自然也要多说你两句,诚然你脾气以往就是这样,但赌气的事情,最要不得。”

杜春眼圈慢慢红了,越赢也看向天畔的月亮,道:“阿莫回来,等我说他。”

杜春终于回头:“说他也没用的。”

越赢笑道:“那也得说,我是他大哥,我不说他,谁说他。”

这一晚经历颇多,众人大多疲惫至极,偏冼红阳不知怎么,又饥肠辘辘。他去那小水潭里捞了几尾鱼出来,点了火慢慢烤着吃。这样一来谁还睡得着,玉恒第一个站出来,笑道:“这等好事,怎不叫我?”

他先前内伤虽很严重,但经过一番调整,已可自如行走。冼红阳勉强笑了笑:“只当玉兄要养伤来着。”

玉恒一挥手:“再重的伤,总耽搁不了喝酒吃肉。咦,可惜这里无酒。”

越赢坐在山洞深处,手一挥,丢了个酒坛子出来:“怎的没有?当年杨断琴也留下几坛酒在这里,我只没喝。”

冼红阳奇道:“越大哥,你也是好酒的,怎么没喝?”

越赢笑道:“你当我是阿莫那小子,没事自己偷喝酒。在我看,酒总要朋友一起喝才有味。”

冼红阳笑道:“那越大哥便过来。”

越赢道:“免了。我可不如你们有精力,今晚却是要好好歇一歇。”

冼红阳便继续烤鱼,叹道:“可惜没有佐料。”

玉恒道:“谁说没有的。”便从身上掏出几瓶香料。

这一下连杜春都看了过来,道:“除了莫寻欢,玉先生却是我见过第二个这等时候身上还带了调料的。”

玉恒笑道:“所以说是一丘之貉啊。”这一句话说出,越赢、冼红阳、杜春几人都笑了。玉恒又招呼道,“越庄主、杜门主,你们真不过来?”

越赢笑道:“免了,阿春让她好好歇歇。至于我,这些天吃这些可真是吃够了。”

玉恒一笑,也不勉强。

陈寂与顾从容并没有参与到这场谈话中,前者碍于身份,后者却是倚在石壁上,已然睡熟。冼红阳向他看了一眼,想到越赢适才谈话,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但看到面前神色开拓的玉恒,心神又安定了许多,一仰头喝下一大口酒。

这一晚,冼红阳其实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反而喝了不少酒。到最后,他已不记得玉恒说了些什么,只颓然醉倒火边。

午夜里,蒙眬中冼红阳似乎听得有人低声喝道:“你究竟是谁!”声音既似近前又似远在天边,更不辨是何人所讲。

他很累,加上酒精的催眠作用,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最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梦境中,周遭的一切都看不清楚,脚底软绵绵的好像踩了棉花,偏偏只有头上很热,热得烫手。

冼红阳有些紧张,心想:我不会是发烧了吧?这时生了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可那种灼烧的感觉却越来越严重,终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却惊见火焰几乎已经要烧到他的头发。

他急忙移了下身子,心里好笑。而随着这一动作,他也觉得自己身体似乎很不灵活,心想这伤中饮酒倒也不好,正想到这里,忽听前面隐约传来兵刃交鸣之声,他一惊,连忙抬头看去。

却不是罗刹天。

天上一轮雪白的明月照映,只见不远处的断崖下,有两个人正在打斗。这两人一人身穿蓝衫,手持一把宝剑,正是玉恒;另一个人看身形也十分熟悉,冼红阳揉了揉眼睛,只当自己看错。那人却恰在此时转过身来,一张脸在月下如工笔描绘,正是顾从容!再看这两人出手招招狠戾,显然并非切磋,而是真正的生死相搏。

就在不久之前,这两人还是携手对敌的同伴,怎么自己醉了一次酒的时间,他们就动上手了?冼红阳欲待出声阻止,一开口才惊觉声音嘶哑低沉,竟连大声喊话也不能。欲待起身,却又发现自己手足酸软至极,别说动武,单起身这个动作都不容易。

他不由惶恐,又向周边看去,却见越赢、杜春、陈寂几人都倚在壁上沉沉熟睡。按说这时打斗的声音也不小,这几人绝无不清醒的道理,莫非是着了什么人的道?

他越往深想,越觉心头一片冰凉。临睡前越赢对他所说关于顾从容的言语再次在他脑中萦绕,他只觉心跳如擂鼓一般,难道、难道……

这时虽然玉恒手中握剑,而顾从容乃是空手,但玉恒所受内伤极是严重,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他又见顾从容所使并非雪阑珊,而是一套轻灵多变的掌法,心中更为怀疑。

玉恒手握长剑,喝道:“你到底是谁,罗刹地还是风陵渡?”冼红阳一怔,却听玉恒又道,“第一次见你时,我便总觉你这张脸有哪里不对……你是为了遮掩什么?你到底是谁?”

顾从容并不回答,只冷笑一声,出掌愈疾。冼红阳却听清了玉恒所提到的那两个名字,心头一惊。

越赢曾与他说过,风陵渡有“千面人魔”之称,虽然越赢未曾细加解说,但亦可推断,此人当是善于易容;而不以武功闻名,却通杂学、善于窥视人心的罗刹地,亦有极大可能有着易容的本领。他又看向顾从容的那张脸,月下真是精致得好像画中人一般。

那真的是……他自己的脸吗?

与顾从容相处的一幕幕涌上心头,心头冰冷之外,手脚竟也冰冷起来,难道,我又信错了人……

顾从容出掌愈疾,玉恒似是内伤未愈,喘息声也重了起来,虽然如此,却始终勉强支撑。顾从容忽然右掌一翻,从腰间取出一样十分奇怪的兵器,这兵器好像一柄短枪,却有两个头,枪尖又好似一条小蛇,显得诡异非常。

冼红阳从未见过有人用这种兵器,玉恒却吃了一惊,道:“蛇头矛,你果然是罗刹地!”

顾从容不发一言,举矛便刺,这一招与他的雪阑珊指法相似,起势与任何枪法都不相同,却有着一种轻灵优雅之意。只是这一招并未使完,他身形忽然一顿。

一支银白的蜻蜓镖,正扎在他背心上,霎时血染白衣。

这个变故,就连玉恒也没想到。冼红阳连忙看向蜻蜓镖所来方向,却见陈寂挣扎着坐起身,手里还握着第二支蜻蜓镖。

冼红阳所料没错,越赢等人都中了,但陈寂身为云阳卫指挥,曾受过专门的抗药训练,因此他最先醒来。而当他清醒时,恰听到玉恒那一句话,展手便发出了蜻蜓镖。

冼红阳急道:“陈寂!”

陈寂冷冷道:“这等芒刺在背,还不除去,你想留下不成?”

冼红阳语塞,这时玉恒已然趁机出手,顾从容抵挡已难,眼见玉恒就要一剑劈下。他忽然身形一纵,这一跃恰跃到崖壁上,随后一起一落,身形如一朵白云冉冉升起,竟然直接从断崖下面沿着陡峭崖壁跃了上去,也只有他这等轻功,才能做到如此。

玉恒轻功不如他,无法追击,一气之下,将手中宝剑一剑掷出。这一剑风声凌厉,眼见顾从容难以躲过,他却在间不容发时向右平移三尺,躲过了这一剑,只是中蜻蜓镖的伤口处,血渍又扩大了几分。很快他便到了崖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陈寂低头叹道:“可惜。”他虽较众人醒来要早,但劲力亦是未曾全然恢复,因此那一镖掷出,顾从容却犹有反击之力。

章十六 玉笛悠悠

玉恒找出解药,为越赢等人解了。好在那对人身并无太大伤害,冼红阳与他们讲述了自己目睹一切,越赢和杜春都十分惊骇。

玉恒很是沮丧,这个素来爽朗的青年医师此刻颇有些沉郁,他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他时,就有所怀疑,只是当时并无任何证据,又见他与小冼一路……”

越赢平静问道:“玉先生久居不理原,却也没见过罗刹地?”

玉恒叹道:“即使我见过他,我也不知他是罗刹地。”他道,“这罗刹地,为人很是聪明,他发明出一种易容本领,不是人皮面具,也不是惯常见的易容办法,而是一种特殊药物。除非用他自己的解药洗去,否则入水不湿,全然看不出端倪。我是学医之人,初见顾从容时,总觉他那张脸有哪里不对,可也不敢确定。”

杜春亦通易容术,不由赞了一声:“这等易容本领,却是了得。这罗刹地,果是纵横天的得意弟子。”

玉恒苦笑道:“非也,非也。纵横天一生是最重武功的,因此这个罗刹地很不得纵横天的喜爱。所以我虽在不理原上见过纵横天和罗刹天几次,这个弟子却一次也没有见过。实则我在和他动手时,尚且不能判断他究竟是风陵渡还是罗刹地,直到他取出那蛇头矛,方才确定。”

冼红阳问道:“这蛇头矛是……”

玉恒道:“从前有一次我与罗刹天见面时,他曾提到他师弟自己琢磨了一种古怪兵器,叫做‘蛇头矛。虽然没有见过,可今夜他一拿出那短枪,我联想到这名字,可不正是!”

越赢道:“今晚又是怎样一个经过,玉先生还请说明。”

玉恒叹道:“越庄主莫叫什么先生了,直接叫我玉恒就好,唉……”他又叹了口气,便将今晚之事一一道出。

原来这一晚玉恒虽与冼红阳一并饮酒,但他所喝的酒并不算多,又因熬过了困点,过了良久方才有了睡意。就在他即将坠入梦乡时,忽然感觉到气息。

玉恒身为医者,自然对这药物气息十分敏感,他知道多半是来了敌人,又知自己内伤沉重,不敢轻举妄动,便悄悄地取出解药放在口中。偷眼一看,惊见其余众人都已倒下,只有一个顾从容站在当地,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正要向越赢刺下去。

这时玉恒再不能忍,不顾内伤便跃了出来,顾从容也没料到他竟然出手,二人便战在一处,只是玉恒伤情实在严重,非但不能制敌,若是没有陈寂那支蜻蜓镖,只怕现在局面又是两样。

玉恒扼腕:“实在可惜,只差一点,就可拿下他或是杀了他!”又道,“陈指挥,你莫见怪,我不过说说。我也清楚,没你那一支镖,眼下死的便是我们了。”

陈寂冷淡点一点头,没有开口。

越赢沉吟:“原来顾从容就是罗刹地……”

这样一来,许多事情便都有了解释,譬如顾从容为何忽然出现在不理原上,为何竟会熟悉此处地形等事。玉恒又道:“还有一件事,起初我只是怀疑,但眼下一看,却可以说出来了。”

越赢问道:“什么事?”

玉恒道:“便是顾从容的病。那日小冼初带他来我那医庐,曾让我看他的症候。可是,我实在什么也没有诊断出来。”

“什么?”出声的却是杜春。她在顾从容发病时曾为他把脉,也是一无所获,虽有所怀疑,但顾从容那时脉搏跳得奇快,体温亦高,这如何假装得来?心中想着,也便问了出来。

玉恒苦笑:“他两次发病,我都没有目睹,也就罢了。但杜门主所说这两件事,人力虽不可达,这不理原上却有一种药草,可做到这点。这种药草只在不理原上生长,杜门主未曾听闻,也是正常。”

冼红阳呆若木鸡,他实未想到,被他认为的这个朋友,非但身份是假,姓名是假,就连两人的相逢,竟也是假的!

他心中沮丧,难以言喻,喃喃道:“既如此,他当日为何要救我,又救越大哥……”

玉恒摇头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越赢却道:“玉恒,你与他交手,觉他武功如何?”

玉恒笑道:“我说这话,越庄主要笑我夸口。但我看这罗刹地虽然一套指法与罗刹天相生相克,论到真实武功,却未必及我,也未必及越庄主。若我身上无伤,并不惧他。”

越赢思索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石桌,又问:“此人个性如何?”

玉恒答道:“我虽未见过他,但看这几年不理原上这师徒三人行事,罗刹地因为武功不济,因此行事力求稳妥,要么不出手,出手便是致命杀招。”

越赢又问:“他与罗刹天师兄弟感情如何?”

玉恒冥思苦想:“这个……纵横天极重武学,因此十分看重大弟子罗刹天,不喜小弟子,就此判断,这两师兄弟未必相合。但就我看罗刹天素日表现,对师弟却也有同门情感。”

冼红阳在一边听着,越赢的问句他起初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听到后来,又听得玉恒回答,他已慢慢总结出了答案。

罗刹地,也许正在一直寻找着一个杀他们的机会。相遇也好,救他们也好,都只是为了后来的出手而已。他对罗刹天不大服气,所以不愿让自己一行人死在罗刹天手里,但出于同门之谊,却也不能看着罗刹天死在自己这些人手上。因此第一次见罗刹天时他装病,第二次也没有认真出手。

但他又有诧异:“玉兄,纵横天不是说过不对你出手么?”

玉恒苦笑:“纵横天是不准弟子对我出手,可这两个弟子看我不顺眼已有许久,眼下纵横天闭关,正是大好时机,能把我一锅烩了,当然是更好。”说罢长叹一声。

这一夜,真是太过漫长。

罗刹天、罗刹地双双负伤,但谁又能说这两人不会再回来?几人轮流休息,终于等到了天明。冼红阳自愿守夜,直到天亮才蒙眬睡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只见眼前一片昏暗,他心想:总不成我这一觉睡了一整天?却听外面雨声哗哗,原来是不理原上下起了雨,天光昏沉。

他迷茫睁开双眼,却见雨水不绝,自洞口滴落,仿佛一道水帘笼罩其上,看不大分明外面的情形。此情此景,令人凭生感伤。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清远笛声,自雨中遥遥传来。

这笛声如江南烟雨,悠远绵长。却又自有风韵,仿佛游人在山中漫步,失却路途,兜来转去,抬首却见山间清溪如缕。

冼红阳只听得悠然神往,笛声正在最为美妙时却戛然而止。他愕然抬首,却见靠近洞口处,玉恒手持一支竹笛,微笑而立。

他心中郁结随着笛声散去大半,不由赞道:“玉兄,你这笛子吹得真好,我从前都不知道。”

玉恒放下竹笛,笑道:“莫寻欢这人,都没告诉你?他说我什么了?”

冼红阳笑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就说你欠了我们人情。”

玉恒佯作顿足捶胸:“误交损友!”

冼红阳大笑,一抬眼又见越赢和杜春坐在山洞靠里一点的地方,都看着此处,眼中多了几分亲近神色,杜春的眼中,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奇道:“越大哥?”

越赢一怔,随即笑道:“没什么。唉,莫寻欢平常总弹月琴,可他笛子吹得也好。方才我听到笛声,一瞬间还以为这家伙竟然跑来了。”

冼红阳便笑道:“玉兄,你这笛子吹得好,可忽然停止,太不地道,再吹几首吧。”

玉恒回头朝越赢方向看了一眼,笑道:“你这人真正得寸进尺!”却真的横笛唇边,吹了起来。

悠远的笛声飘逸雨中,良久不散。

大雨下了一日,这般的大雨,众人固然无法出去,倒也不用担心罗刹天和罗刹地二度归来。玉恒慷慨地倾尽身上所有伤药,口中却要说:“可怜我辛辛苦苦炼了这几年的药啊!”

越赢笑道:“的确可怜,我给它们写个墓志铭吧。”

玉恒大笑出声。冼红阳看着两人互动,一阵恍惚,仿佛是看到当初初逢越赢,见他和莫寻欢兄弟两人调侃。

笑过一阵,玉恒已改了称呼,由“越庄主”变为“越大哥”,他问道:“越大哥,这络绎针的名气,过去我也曾听过,它一出世便伤了罗刹天,更可见其威力。它到底是怎么个模样?为何这般了得?”

越赢笑一笑,便从袖中取出银筒,此时众人细看,见这银筒不大,外形极为精巧。仔细看去,上面竟还浅浅浮雕了一幅垂钓图,比起天下无双的暗器,倒更似一件艺术品。

越赢道:“这络绎针的了得处有两件,其一便是其发射速度奇快无比,所以就连罗刹天也避之不过。其二在其针,它射出的毒针与众不同,似乎本身就是由一种毒物所制,入血即融。”

玉恒吃了一惊:“竟有这种毒物?”

越赢点头:“这也是它不凡之处。譬如说我们通常所用淬毒暗器,固然也能令人中毒,但所携毒物毕竟较少。遇到那等内功高明,又或可以及时解毒之人,便可轻易把毒药逼出。但络绎针自身就是毒药,想要逼出,可就难得多了。”

他又道:“话虽如此,我却也不以为络绎针真就一定能致罗刹天于死地,不过,拖他个几天应该还没什么问题。”

杜春却想到一事,道:“大哥,既是如此,那这络绎针若用完了,威力岂不减少了许多?”

越赢道:“是啊,这筒络绎针里的毒针应该可以发射五次,我试验的时候用了一次,昨夜对敌罗刹天又用了两次,大概还能用两次吧。”

玉恒瞠目:“你单试验就用了一管针?”

越赢看他一眼:“不试我怎么知道它到底好用不好用?要不是时间不够,我原还想拆开看看里面的机簧是怎样设置的呢。”

众人心中齐齐念佛,幸好您老没拆。

玉恒笑道:“能用两次也够了,下次若遇到罗刹天,越大哥正可抵上那罗刹地的位置。”

越赢笑道:“五行阵的事,小冼与我讲了,这样也罢。可是你们几个的伤,这几天能恢复吗?”

这一句话问到关键,这几人里,真是人人带伤,相较之下,只伤了腿又几近痊愈的越赢竟然还算轻的。不过其余几人受的多是外伤,冼红阳虽也有些内伤,但并不严重,有玉恒那些灵丹妙药在,倒不用多担心。唯有玉恒直接受了罗刹天一掌,才是足可担忧的。

玉恒见众人都看他,忙笑道:“我的伤倒不是很严重,方才也与罗刹地打斗来着……”

越赢摇头道:“你可别和阿莫那小子学逞强,罗刹天的武功,可与罗刹地大不相同。”

玉恒低了头:“这个……”他终于道,“寻常打斗,或还可以。真对上罗刹天,我也不敢说会怎样。”

越赢“嗯”了一声,思索一阵,问道:“这不理原上,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

越赢提示说:“可以设伏之地。”

玉恒在不理原中居住已久,自然明白越赢这话的意思。既然己方人手有所欠缺,那就需用地利补足。他凝神思量,一时却也没想出什么有利的地点。

越赢又问:“五行阵究竟如何,我还没有见过,玉恒你可否给我讲说一二。”

青林庄庄主武学渊博,说不定便会有可以补足的地方。玉恒便先放弃思量地点的念头,折了根树枝在地面画图,和越赢研究起来,杜春在一旁,偶尔也参与几句。

冼红阳对此所知寥寥,看了一会儿便走开了。一抬眼忽见陈寂独自一人远远倚着石壁坐着,既不参与其中,甚至也不看向这个方向。白衣身影,在大雨声中竟显得有些孤寂。

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云阳卫人字部的指挥,就算有暂时的合作,也终难融入其中。

冼红阳漫无边际地想着,随意向山洞深处走去。

山洞深处就是当日里杨断琴练剑之所,那架铁筝还放在地上。他蹲下身拨动一下,弦早断了,并无声响。他忽又想到当年都说杨断琴筝中藏剑,是为一绝,这筝的模样看上去普通,剑是藏在何处?

他翻过铁筝找了一遍,果然被他寻到内里有一个长条凹槽,恰可容下一把宝剑,但凹槽却是空的。

冼红阳心里奇怪,按说杨断琴把铁筝留下,络绎针也留下,没道理单不留剑。他四下张望,这时因下雨的缘故,前方地面有一滩积水,而雨水中映出一抹雪亮的影子。

难道这便是那把筝中剑?他四下寻觅,不见端倪。这山洞已至尽头,他又张望一番,发现在幽暗角落里,有一道天然形成的缝隙,这缝隙十分之窄,估计也只小孩子能挤进去。

一般人看到这里,也就罢了,偏偏冼红阳不同,他一来天性好奇,二来又练过缩骨功,把外衣一脱,就这么钻了进去。

缝隙里面比他想象的还要狭窄,而且不易视物,但既然已经走了进来,万没退回去的道理。冼红阳摸索着向前走了好长一段,前方忽然豁然开朗,与此同时,他只觉脚底一滑,竟难控制步伐,直直地滑了下去!

章十七 崖下水潭

“扑通”一声,冼红阳掉进了一个极大的水潭里。

他挣扎着从水里探出头,天上的雨丝还在不断飘落,这下可好,从头到脚湿了个彻底。他抹一把脸上的水,抬头向上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原来此刻他所处之地乃是个极深的山谷,他这一望,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一口深井的井底。不由暗笑:我这狼狈样,说是青蛙倒也不差。

但他又觉“井口”处似乎有点什么东西,凝神细看,好像一座断桥,又好像是藤蔓。因下雨的缘故,看不大清晰。他心想算了,先上岸再说。

勉强游到岸边,冼红阳四下张望,心想我刚才到底是怎么掉下来的?这谷中四下都是悬崖,连一条出谷的小路也看不见,张望半天,不得要领。

他又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绕着水潭走了一圈,这次终于发现,在一处崖上,距离自己颇高的所在有一个山洞,洞口的藤蔓还保持着被人冲击的状态。不用说,这多半就是自己刚才掉下来的地方了。幸而这谷里有个水潭,若不然,冼红阳从如此高度掉下来,就不摔死也要摔残。

当务之急,自然是要赶快上去。冼红阳试图爬上悬崖,却发现不妙,这里的悬崖均是极陡,上面偏又遍生青苔,加上大雨,更加滑溜。冼红阳空费半天力气,次次都以摔下告终。

这条路显然是走不通,他冒着雨,又绕着山谷走了一遍,这山谷委实不大,大部分都被那水潭占据,真真就和一口深井一般,周遭无论什么小路、山洞,通通没有。唯一的发现是水潭旁边有个小泉眼,水上竟然还冒着热气。

寻路出去也行不通。冼红阳又想,这水潭深处谷中必然有一个排水的通道——但是自己这水性稀松平常至极,若是杜春在这里,多半能寻出一条路来,自己却是不行的。

这可真是糟透了,冼红阳抱着头,坐在水边。自己在山洞里莫名消失,越赢、杜春、玉恒他们可不知有多担心,又给他们添麻烦了。幸好临走之前,有把外衣丢在外面,多少总算个线索。

——可就算那是个线索,越赢他们中间,有人会缩骨功吗?

他暗自发誓,若自己能够出来,一定要向几人诚恳道歉,尽可能地补偿,就算越赢他们想揍自己一顿,那也是理所应当至极。

决心下完,冼红阳一时倒也没事可做,雨水继续挥洒下来,别说他火石等物都在外衣里,就算能点火,这里也没干柴可烧。他索性把衣服一脱,泡那眼温泉去了。

头上冷雨,温泉水滑,这滋味还当真不错。冼红阳也是第一次领略这等感觉,大觉享受,就连身上的伤口,被这暖融融的泉水一泡,也舒服了许多。他心想:要是有坛酒,那就再妙不过了。

酒自然是没有的,他倒也并不执著,身子往石头上一靠,大声地唱起歌来。

“春来春去,白头空自挨。花落花开,朱颜容易衰。世事等浮尘,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名安在哉……”

反正四下无人,他越唱声音越大,正唱到高兴处,忽然身侧一声巨大声响,随后便见水花四溢,溅了他一头一脸,一个人面无表情地从旁边水潭里探出头来,黑发白衣,正是陈寂。

他吃了一惊,后面那两句词顺嘴也溜了出来:“清闲两字钱难买,苦把人拘碍、碍……”

陈寂冷冷看了他一眼,道:“真够难听的。”

无论是谁来这里,越赢、杜春还是玉恒,冼红阳都不觉如何,可怎的来这里的那个人竟然是陈寂?他呆坐在温泉里还没起身,就见陈寂已经从水潭里慢慢游了过来。一看他游泳这姿态,冼红阳就叫不好,这也不是个擅水性的。

陈寂上了岸,冷冷看了温泉里的冼红阳一眼,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冼红阳便反问:“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陈寂的表情有些气恼,估计方才那一下摔得他也很火大,道:“你丢了,所有人都在找你。”

冼红阳奇道:“那怎么是你下来?”

陈寂怒道:“因为只有我会缩骨功!你当我愿意!你倒悠哉得很!”

冼红阳一听,倒也有些歉疚:“这……倒不是,我实在没找到出去的办法,陈指挥你找找看?”

陈寂哼了一声,这时他自然也看清了这深谷里的情形,眉头不由一皱,不再管冼红阳,自去探索道路。

他花费的时间可比冼红阳要长上不少,可是再怎么找,也没寻出路来。论到轻功,他虽比冼红阳好些,但若说登上那悬崖,却也不能。气恼之余,只得回来。

见陈寂无功而返,冼红阳吁了口气,招呼道:“你也没找到路?算了,进来一起泡温泉吧。”

若换成旁人说这句话,陈寂定要以为他是出言讽刺,可冼红阳说这句话时,却好像只是单纯地陈述一件事情,然后率直地说出一个邀请。

陈寂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冼红阳又说:“你想想,现在也出不去,就算越大哥他们找到咱们,那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这里下着雨又没法生火,你身上还有伤,再不泡泡,非大病一场不可。”

这也是实情。陈寂又犹豫了一下,只脱下鞋子,也进了泉眼。

这泉眼不大,两个人同时进来,距离可就近得很了。冼红阳心中感慨,放在从前,再怎么样,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与一位云阳卫指挥这般相处。

他与陈寂二人,是不折不扣的官兵捉强盗,陈寂由江北追他到了江南,又从江南追到了不理原。锦江上铁锁横江迫得冼红阳跳水,一路追杀到破庙杜春诱敌,再到后来人字部入玉京城,云将军庙冼红阳陆君明对五大指挥,一幕幕,一桩桩,都是生死相对。话虽如此,在云阳卫一干人等中,也只有陈寂,冼红阳对他有几分好感敬意。

这不单是因为在江北时,陈寂给他们留下一天时间,也因为云阳卫一干指挥中,也只有陈寂是真正在乎部下,更为了他们之死,甘愿与敌人联手复仇。

此刻陈寂与他对面而坐,身上那件人字部的白衣在温热的水中漂荡,一些血痕慢慢地漂入水中,又散发无踪,但陈寂的气色却好了些,不似方才的惨白,表情也慢慢放松下来。

温泉的热气氤氲着二人的面容。这样近看,冼红阳发现,陈寂的年纪并不大,眉眼生得也很清俊,只看他现在模样,绝难想象他竟是云阳卫中的一位出众高手。冼红阳忍不住就问:“陈寂,我看你这个人,其实也还不差,怎么就投到关山雪手下去了?”

这问题他脱口而出,原也没想陈寂能够回答,然而陈寂却真的开口答道:“关头领对我,有知遇之恩。”

冼红阳笑道:“你是说他要你做指挥?我看以你的剑法,就算不入云阳卫,在江湖上也必能扬名立万。”

陈寂摇了摇头:“并非如此。”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否是这温泉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续道,“你不知道,我虽然是中原人,却是在东瀛长大。”

陈寂的雪月江山剑本就是出自东瀛雪心堂,但冼红阳实在没想到他竟是在东瀛长大,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像啊。”

陈寂“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身子更加放松了一点,似在追忆往事:“我在三岁时,家乡发生了一场瘟疫,父母双双过世。恰好那一年,父亲一位东瀛好友渡海前来拜访,便把我带回了东瀛,又收我为弟子,传授我雪心堂剑法。

“不过那时雪心堂也没什么人了……师父在我十八岁那年病逝,临终前对我说,你是中原人,不该远离故土。我便遵从师父遗言,乘船归来。那时我连中原话都说不大好,江湖规矩更是半分不懂。武功上除了一个雪月江山剑,拳脚功夫都是后来学的……江北洛水畔,杜门主针对我这一点令我中伏,她眼力实在不错。”

他平平静静叙述当初之事,神色清淡,并没有多少悲伤不满之态。

“就在这时,我遇见了关头领,他把我带入云阳卫中,亲自指点。如今的指挥陈寂,你以为是谁的缘故?”

冼红阳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你要是没有这门剑法,他还能对你如此?我看他最初对你就是存了利用之心。”

陈寂却反问:“就算真如你说的那般,又如何呢?我只知道,若无当日的关头领,便无今日之陈寂,这一结果,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我又何必追究当日原因?”

冼红阳一时没法辩驳,赌气道:“你这是助纣为虐!关山雪那混蛋……”话音未落,一柄闪着寒光的细剑已经架在了他颈上。

陈寂身上原有两柄剑,一柄细剑在对敌罗刹天时掷了出去,另一柄则藏在腰带里,他下水时并未除衣,一怒之下便拔了出来。

冼红阳却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别说兵器,手边连个石块都没有。他也犯了倔劲儿,怒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这一路来,你们不就是想杀我么!”

陈寂怒瞪着他,过了半晌,却终是把剑收了回去,冷冷道:“莫说我曾答应过杜门主,就你现在这样,杀你也是胜之不武。”

说罢他从水里站起身,径直向岸边走去。

冼红阳默然不语,他在温泉里泡了太久,也站起身,胡乱穿了衣服,跟在陈寂身后,欲待寻个避雨的地方。

陈寂走了几步,忽又转过头,似是气愤未消:“我若在你面前大骂莫寻欢,你又怎样?”

他这句话出口,冼红阳倒有了些愧疚意思,设身处地想一想,便道:“也罢,以后我不在你面前说关山雪的不是。”又嘟囔道,“泡个温泉也带剑,也不怕生锈。”

陈寂听得分明,倒差点笑出来。

雨已小了许多,但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住,两人好容易在崖下找了个勉强可以避雨的地方。在温泉里泡了良久,现在倒不算冷,但衣服都是湿的,再过一段时间,也是麻烦。

冼红阳东张西望一番,但这般的大雨之下,任什么草木都被浇得湿透。一低头却见陈寂凝神看着旁边的一块石头,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冼红阳奇道:“石头有什么好看的?”抬眼一瞭,却见那石头的缝隙里有一种黑色的液体正慢慢渗出,看着极其熟悉。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异口同声道:“石油!”

那正是玉恒前番用来烧屋的奇妙液体,因其产于石中,故而玉恒这般命名。没想这里也有,两人都见识过这种燃料,知其即使浮在水上,亦能燃烧,不由都兴奋起来。

陈寂身上有着云阳七巧堂制作的火折子,沾水不湿,终于,两人生起了一堆火,火苗虽小,也足以慰藉。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看来这一晚,两人是不得不在此度过了。

围着小小的火苗,二人慢慢烘着衣裳。陈寂生性沉默,冼红阳却不同,要他不说话,可比什么都难。他嘀咕道:“你们云阳卫可真是闲,从北到南一路抓我,搞这么大场面出来,也不知累不累。”其实他也知道,云阳卫出手不单为他,更有《冰山录》的关系在内。但若不这么说说,就像不舒服似的。

陈寂冷笑道:“谁让你杀了太子?”

冼红阳怒道:“你们每个人都说我杀了太子。太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平白无故地杀他作甚!”

陈寂看他一眼:“之前,旁人总说你杀太子,背后是有种种图谋,可这一路追下来,这一点,我倒不信。”

冼红阳喜道:“正是!”

却听陈寂又道:“你这个人,搞什么阴谋诡计,是不成的。但若说一时冲动就出手杀人,我看你很有可能。”

冼红阳怒道:“杀了人我还把自己暗器留在当地,我是傻子不成?”

陈寂讥讽道:“在山洞里好端端坐着你还能掉到这种地方,还有什么事情你做不出来?”

冼红阳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气道:“我拿我性命担保,我没杀太子!”

陈寂道:“你的命不过寄在这里,早晚是我们云阳卫的,担保有什么用?”

冼红阳怒道:“那我用我所有朋友担保,我真没杀过太子,你信不信!”

这一句话说出口,火堆之畔,霎时沉默了。

这一路行来,冼红阳对友人之珍重,作为敌人的陈寂只怕比什么人都了解。而这一句誓言之重,陈寂也比什么人都明白。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道:“你的事,除却物证,尚有太子启蒙恩师言文礼夫子为人证。”

冼红阳气道:“言文礼都死了,要是没蹊跷,他怎么会这么快死!”

这一点,其实就连陈寂心中也有过怀疑,但他此刻没有说出,斟酌了言辞,缓缓道:“其实,还有一位人证……”

“还有一位人证?”冼红阳不解,这件事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陈寂道:“这位人证的证词,重要不在言夫子之下,只是他希望我们保密,因此从未向外张扬。”

冼红阳愈发疑惑:“这是为何?”

陈寂看了他一眼,表情中多少带了些悲悯的味道:“你竟一点都不知道?作证你杀太子的,是你一位极好的朋友。”

冼红阳呆住了。陈寂看着他的表情,终于又补充了一句:“我听说,你和他的关系,至今仍是不错。”

冼红阳呆呆的,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陈寂却不再说,而是转眼看向外面,眼神中忽然有惊喜之色:“快看!”

在他们对面的崖上,有一条绳子垂了下来。

章十八 荧光点点

越赢几人到来的速度,比冼红阳想象的要快了很多,这却是要归功于玉恒。他们所处的深谷距离起先的山洞并不远,玉恒毕竟在此生活日久,对地形熟悉,陈寂良久未曾出来后,他便带着越赢、杜春寻找,到底找到了这里。

之后几人剥树皮为绳,垂到深谷中,冼红阳和陈寂便沿着这长绳爬了上来。

待到冼红阳上来时,真是羞愧难当。杜春的脸色极不好看,越赢长叹一声,到底也没说什么。

冼红阳赶快追上来道歉,态度极其诚恳,言辞十分恳切。越赢便问他:“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冼红阳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找剑的事说了一遍。越赢又叹口气,说:“走吧。”

冼红阳只好跟在后面,玉恒看他精神不好,低声笑道:“没事,今天换莫寻欢那家伙在这里,说不定也干得出来。再说,谁能想到你走的那条通道是那个样子?”

冼红阳也奇怪:“可不是,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滑下去了。”

玉恒道:“这里的山洞中多有断层,因为潮湿的缘故,山洞中又生长了许多青苔。你大概是踩到了青苔上,加上那里的断层忽然倾斜,自然就……咦!”

他看向旁边,脚步也停了下来,冼红阳不明所以,随之看去,原来那深谷上有一座铁索桥,只是年深日久,另一端已经断裂,桥身晃悠悠地垂落下去。冼红阳想到自己刚掉下来时从谷底向上看,隐约见到上面有什么东西,原来就是这座断桥。

玉恒蹲下身,用力拽了一拽,桥身还算结实,撑起两三个人的体重当无问题。他也不起身,若有所思。

越赢见他不动,也便过来,只看他神情便已知其意,道:“你考虑在此设伏?”

玉恒一笑:“是啊。”

冼红阳道:“这谷底有水潭,就算罗刹天掉下去,也摔不死的。”

玉恒思量着:“谷底情形如何,不是说难以爬上来么?”

冼红阳失笑:“你是说困他在这里一辈子?我看下面有水有鱼,还有温泉,倒是养老的好所在。”

陈寂却很煞风景地插口道:“这四侧悬崖奇陡,以我轻功,固然登不上去,但罗刹天内功奇高,说不定会是例外。

玉恒叹了口气,便起身随着众人一起回去了。

回到起先的山洞中,经过这许多时间的折腾,众人都是累得很了,在山洞里生了几堆火,各自睡倒。

这里面偏又有个例外,便是冼红阳。他翻来覆去烙煎饼一样烙了很久,仍是半点睡意也没有,最后睡在他身边的玉恒忍不住了,低声道:“小冼?”

冼红阳忙道:“对不住……”可终是叹了口气。

他两人歇息的地方,是山洞中较为偏僻的一角,不至影响他人。因此玉恒便问道:“你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冼红阳又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玉兄,你说若是有一个交好的朋友,却背叛了你,应当如何?”

玉恒沉默一下,随即笑道:“小冼,你也未免太多愁善感,你当顾从容是个朋友,其实他接近你们不过是别有用心。你们之间并未存在真正的友谊,又何必在意呢。”

冼红阳摇摇头:“不是顾从容……”其实顾从容的事情也够让他郁闷,“据说,是和我关系极好的一位友人。”

玉恒失笑:“不是莫寻欢?”口气中带了些玩笑意思。

冼红阳道:“自然不是!”

玉恒见他恼怒,也便认真道:“那究竟是何人?”

冼红阳道:“是我十分信任的一个朋友,却背叛了我,我也不知他是谁……”

玉恒慢慢问道:“你怎会不知他究竟是何人?“

冼红阳闷闷道:“据说,我当日遭通缉,便是有一位朋友作证是我杀人。”

玉恒笑了,虽是躺在地上,却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算了,小冼,你不必在乎。”

冼红阳愕然:“我怎么能不在乎?”

玉恒道:“我虽不知你那个朋友是谁,但,若他是个不值得相交的人,那你便不必计较他的背叛,只把他看成寻常人一般对待便可;若是他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冼红阳忙问:“若是值得相交的人又如何?”

玉恒道:“若是值得相交的人,那必然你也有错。”

冼红阳一怔,却听玉恒道:“小冼,咱们虽然相识不久,可我交浅言深地说上一句,你这人虽是个很不错的朋友,却也着实有许多让人头疼的地方。”

冼红阳不由垂首,玉恒这句话,说的真是半点错误也没有。谁知玉恒又道:“话虽如此,但背叛你那人,错误必定更大。因为无论你的个性有何缺陷,你的朋友可以弃你不顾,却决不是背叛你的理由!”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这一句话,又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你看,犯错更大的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你,你计较什么?”

这一番话,虽不能让冼红阳全然释怀,却也令他心绪放松了许多,他不由由衷道:“玉兄,多谢你。”

玉恒笑道:“客气客气,若是莫寻欢那家伙在此,他也说得出这番话,我只是代他说出罢了。”

冼红阳也是一笑,初逢玉恒时尚不觉得,但相交日久,便觉此人性格,与莫寻欢实在有许多的共通之处,令人乐于亲近。

次日整整一天,都是极其平静。越赢与玉恒讨论了几处五行阵可以修改的细节,其余人等便休息养伤。然而这种平静,并不让人感觉到心神安宁,反而如暴风雨前闷热的天空,压抑之中,总有一种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

到临近傍晚,越赢终于和玉恒敲定了五行阵的所有地方。他经过冼红阳时,顺手扔了个包裹给他。

冼红阳诧异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把锋锐闪亮的无鞘宝剑。这把剑的剑柄极简单,仿佛就只是两块铁片夹住一般,但剑锋却极锐利,如一泓秋水,夺人双目。

“这是……”

“杨断琴铁筝中的那把剑。”越赢叹口气,“这把剑明明是藏在山洞顶,真不知你怎么想的,偏要到那条缝隙里去找。小冼啊小冼,你要知道人鲁莽一点没关系,乐意闯祸也没关系,甚至没事拿自己的命去赌也没关系,可要是笨,那就大大的不妥了。”

越赢从未对他说过这等重话,冼红阳只窘得满脸通红。越赢又看他两眼,叹道:“还好,你笨的时候也不算太多。”

冼红阳讷讷地站在当场,不过越赢的这几句话也确有效用,后来日子,冼红阳确实少犯这类不是。

虽然越赢将无鞘宝剑给了冼红阳,但冼红阳并不使剑,越赢与杜春也不用这类兵器,陈寂虽然用剑,但他的剑是一种特别的细剑,并不适宜。最后这柄剑便给了玉恒,玉恒笑言:“倒是我占了便宜。”

冼红阳只道:“应该的。”

他二人并肩坐在洞口,黄昏将至,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紫色,宛若梦幻。冼红阳不由感叹:“在不理原上的这些天,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一样,连这里的名字,都让人有种不确定感,天荒山、大梦沼泽、缥缈花……”

玉恒点了点头,“是啊,只是在这里住惯了,倒也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从前的生活,我竟是忘得差不多了。”

冼红阳便问:“玉兄你是哪里人氏?”

玉恒看着他笑了笑:“不记得了。”

这居住于不理原上的神秘医师,在这一刻,给冼红阳留下极深刻的浪子印象,若闭上眼,他竟觉得自己身边坐着的人,是那个江北相逢,杯水相交的好友,莫寻欢。

而当时的冼红阳并不知道,这也是他与玉恒之间,最后一次这般单独交谈。

晚上,众人一起动手准备晚饭,就连陈寂也在一起帮忙。旁边那个小小的水塘里不但有鱼,还有虾子,他捞了一大捧,放到锅子里煮,不一会儿,虾子的身体变红,看起来颇引人食欲。

冼红阳过来帮忙,一眼却看到陈寂的手,那双手正是一个剑客应有的模样,指骨修长,食中二指处带着薄茧,可也有一样奇怪,陈寂的指甲是一种淡淡的蓝紫色。前日里他与陈寂同处温泉中,还未见如此。

他忍不住问:“陈寂,你的指甲是怎么回事?”

陈寂低头一看,也吃了一惊。

这时玉恒也走了过来,他看到陈寂指甲,脸色霎变:“陈指挥,请你坐下,脱去上衣。”

他声音很是严肃,陈寂知他是这不理原上的知名医者,便依言坐下,除去上衣,众人不由都吃了一惊,只见陈寂上身密布着许多蓝紫色斑点,甚是可怖。

陈寂自己也未料到,惊道:“怎会如此?”

玉恒皱紧眉头,问道:“陈指挥,这些斑点可是今日才出现的?”

陈寂答道:“正是。”

玉恒又问:“你可有其他感觉?”

陈寂凝神运气,之后便摇了摇头:“没有,气息运转无碍,也没有其他感觉。”

大家一听,都松了口气。谁想玉恒眉头皱得更紧,问道:“你自从上这不理原上,可有吃这里的什么东西?”

陈寂思量道:“野兔、这里的鱼虾……还吃过一种蘑菇。”

玉恒忙问:“可是棕色上带白色斑点的?”

陈寂答道:“是。”又道,“这种蘑菇,我在中原时也吃过。”

玉恒顿足:“这不理原上的东西岂是好吃的!那种蘑菇叫做‘七日仙,吃了下去,前几日都没感觉,到第六日身上便会出现这等蓝紫色斑点,指甲也有变色,等到第七日,你可就真的成仙了!”这里的成仙自不是说成仙得道,而是毕命之意。

冼红阳忙问道:“可有解药?”

玉恒板着脸道:“有,炼一颗至少得半月。”冼红阳脸色不由一变,玉恒看着好笑,“陈指挥都没说什么,你怎么这样?”便道,“虽则如此,我那医庐里,是有现成的解药的。”

只有一晚的时间,而现在回去,会不会遇上罗刹天又或罗刹地?陈寂沉静了声音,道:“玉先生,你告知我那解药的模样,我自去取。”

玉恒犹豫着,不知该如何答话,就在这时,一个沉稳带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们一同去。”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吃完饭再说。”

正是越赢。

越赢这个举动,固然是有着有难同当的侠士气概,其实亦有出自现实的考虑。陈寂对不理原并不熟悉,放他一人前往,太易出现意外。而几人一路前往,就算真遇上罗刹天,也可以五行阵与之对抗。更何况罗刹天与罗刹地此刻一个中毒一个受伤,撞上的机会也并不那么大。

静夜中,一行人悄悄行走。天上的月亮皎白如镜,观之令人心动。

越赢在前面带路,几人走得很快,没有人开口,就连冼红阳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一路上万分小心,但周遭却是一片平静,没有罗刹天,没有罗刹地,也没有他们之前曾见过的剑牙虎。

就在他们即将到达医庐时,半空中忽然飞来一片萤火虫,绿色的光芒闪闪烁烁。自来萤火虫多是星星点点散布,这些萤火虫却是连成一片,仿佛一朵绿云。冼红阳一路不曾开口,这时也忍不住道:“好美的景致!”

玉恒笑道:“哦,是么。说起来这种萤火虫也只有不理原上方有,外面是看不到的。你可知它们为何要聚在一起?”

冼红阳道:“不知。”

玉恒笑着,有意拉长了声音:“因为它们……是吃肉的啊,人肉也吃。”

刚说完这句话,这群萤火虫恰好就向众人飞了过来,冼红阳大吃一惊,慌忙拔出竹棒,挡在杜春前面。玉恒大笑:“莫慌,我话还没说完,它们只吃死物的肉,咱们几个,显然还是活人。”

那些萤火虫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般,在众人身畔绕了个圈子,又飞去了远方。

医庐里,灯火昏暗,十分平静。

在玉恒等人离开医庐时,玉恒将那对哑仆夫妇留了下来,但也对他们说:“若有危险,就即刻离开。”这时见这般情形,玉恒不由皱一皱眉头。

他极是小心地在外围巡视一番,内里寂寂无声,并没有异样。他这才放下心来,来到右侧的药室里,打开门,只见里面架子上一排排药物仍是当初离去时模样。

玉恒在药室里走了一圈,从一个架子上找出一个瓷瓶,丢到陈寂怀里:“三粒,你现在就吃吧。”

陈寂依言,取出三粒药丸嚼碎咽下。玉恒又在架子上翻了一遍,拿出七八瓶药物收好,口中笑道:“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药?自己拿,别客气。”

冼红阳与越赢都很有兴趣,唯有杜春盯着窗外,神色有些不对。

冼红阳率先发现:“杜门主,怎么了?”

杜春皱了眉头:“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我方才看到那些萤火虫,似乎朝着后院飞去了。”

玉恒动作顿时停住了。

药庐后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种了一些药草,透过格子窗可以看到,那群萤火虫便聚集在那里,星星点点全是绿色的火焰。

它们开怀大嚼,吃的是地上还新鲜的两具尸体。

那两具尸体正是哑仆夫妇,他们的头颅被人一刀斩断。

一阵幽冷的风从门外传来,仿佛自地狱席卷而来的杀气遮蔽了整个药庐,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手里的长刀上还滴着鲜血,挡住了所有人的出路。

章十九 缥缈奇花

在越赢等人直面罗刹天的这一时分,叶云生在不理原上,巧遇了黎门长老黎玉与其侄黎文周。

在不理原上的奇妙相逢,着实令人惊喜。黎玉有心询问冼红阳的状况,但他不晓得风陵渡此人身份为何,犹疑一下,未曾出口。

风陵渡却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向黎玉道:“观阁下衣着暗器,实在不凡,都说蜀中唐门暗器无双,可我看阁下身手,较之唐门更多一层正大光明之意。不知阁下怎样称呼?”

这一句捧得极妙,唐门、黎门素来争锋,更有仇怨。黎玉便笑道:“过奖了,在下黎玉,海南黎门出身。这是我侄子黎文周。”

风陵渡惊道:“海南黎玉?我听闻黎门中有一位长老,年纪极轻,暗器本领却是众长老之冠,竟然便是阁下?失礼失礼!”又道,“这位黎公子剑法出众,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黎玉笑道:“好说好说,却不知先生您尊姓大名?”

风陵渡笑道:“莫叫先生了,我也不是外人。在下风陵渡,乃是叶贤弟的义兄。”

黎玉不由“哦”了一声,黎门与丹阳城距离更近,他自然听闻过风陵渡的名气。不由暗想:原来是他!又暗自诧异,飞雪剑的义兄?在江南时怎没听他提过?

风陵渡复又问道:“方才我听闻,黎长老也是打算去大梦沼泽采缥缈花的?巧得很,我们也是同样目的,不如一路同行?”

黎玉怔了一怔:“你们也是为了缥缈花?飞雪剑,是你要?”

叶云生只得答道:“我不过是陪同前往。”

黎玉“哦”了一声,随即便很爽快地道:“听闻大梦沼泽危机重重,能够一路同行自然再好不过了。”就此答应下来。

几人在树下休息了一晚,次日便一同来到大梦沼泽。

乍见这等美景,黎玉、黎文周、叶云生等人都甚是惊讶。黎玉赞叹一番之后,笑道:“美是真美,可我看也必然不简单。风头领,你既居西南,又提议来此,对大梦沼泽必有所知,不如你来带我们进去?”

风陵渡笑道:“黎长老说得直率,本也该由我带路。”说是这么说,他却没有即刻就走,而是先寻树枝藤蔓扎了一个极小的筏子,大约只能容下一人。他续道,“入大梦沼泽,起先一段都是水路。但道路狭窄,因此需靠这种筏子进入。”

黎玉点头道:“好。”

擅暗器之人多半手巧,黎玉会同黎文周,很快便扎好了筏子,连叶云生的份儿也一并准备好。四人折了几根大树枝充做船桨,由风陵渡打头,慢慢地向里面划去。

四下里碧草如织,只有中间空出一条狭窄水道,水面一清如镜,阳光照在上面,泛出点点金光。那水看着很是清浅,下面有些地方布满细沙,有些地方则又满是红绿色的藻类。因那水实在是太过透明,筏子与那些红绿藻类之间就好似没有障碍、触手可及一般。

真是太美,连叶云生都看得怔了一下。黎文周年纪最轻,不由出起神来,甚至想伸手摸一摸那清澈至极的水面。只是他刚升起这念头,就见一条庞大的扁平黑影,飞快无比地自他们筏子下游过,瞬间消失在远处的绿草下。

黎文周瞬间毛骨悚然,那黑影比他们的筏子也小不了多少,风陵渡也看到了那黑影,笑道:“不必怕。那是黑水鬼,看着虽凶,却只吃腐尸。你站在筏子上,它不会动你。”

黎文周霎时恶心起来,扭头不愿再看。换成平时,黎玉多半便会训他几句,然而此刻,这位脾气不好的年轻长老却保持着沉默。

叶云生想到忘川口处那一对鬼头叉,便问道:“听说这大梦沼泽里有一种鬼头叉,极是厉害,但却只有一对,可是真么?”

风陵渡笑道:“叶贤弟你也知道?不错,所以等下我们到前面水道,须得万分注意,这一对怪物和黑水鬼不同,专吃活物的。”

叶云生长出一口气:“那就不必担心。”便把忘川口遇险之事说了一遍。

风陵渡听得诧异:“鬼头叉竟被运到了那里?”

叶云生道:“不错,这会是何人所为?”

风陵渡笑道:“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为数不少,有很多我亦不识。我个人所知,能做到这一点的,倒是有三个。”

黎玉在一旁听得有趣,笑问道:“是哪三个?”

风陵渡道:“第一个,自然就是这不理原上的纵横天,阙纵横。不过他虽有这个能力,却未必会去做。以他的个性,多半是直接奔去杀人,不会这般大费周章。”

黎玉是听过纵横天的名号的,笑道:“若说是他,这个自然。第二个呢?”

风陵渡道:“第二个,便是纵横天的弟子罗刹地。”

叶云生听莫寻欢讲过纵横天两大弟子之事,奇道:“为何不是罗刹天?”

风陵渡笑道:“把鬼头叉运过来,可不单纯是武功高就可以。罗刹天武功虽强,却不通杂学,因此他是做不到的。”

叶云生点了点头,又问道:“第三个呢?”

风陵渡却没有即刻答话,过了一会儿,方看着水面慢慢笑道:“第三个,是我啊。”

其余三人都吃了一惊,风陵渡却岔开话题,指着水面笑道:“你们看这个。”

众人循他手指看去,只见水下一群五彩缤纷的小鱼,在水中畅游好似彩虹一般,很是美妙。风陵渡道:“这种鱼也很危险。”

旁人都不解,就在这时,一条黑水鬼飞快地游了过来,那群小鱼似蜜蜂看到了花蜜,一拥而上,全盘附在那黑水鬼身上。黑水鬼闪电一般的动作霎时缓慢下来,欲待摆脱,却全然不能,未及片刻,身上竟有小半露出骨架。它逐渐沉入水底,躺在那些红绿藻类之间。

五彩鱼越聚越多,叶云生不忍再看,移开双眼,却听风陵渡平平静静道:“所以,千万莫要掉入水中。”

这片水道花费时间并不很长,时隔未久,他们便看到了陆地。

其实也不算是真正的陆地,打眼一看就是一片泥泞,谁也不知什么地方真正可以落脚。这片泥泞上还处处可见颜色诡异的瘴雾,观之便令人心生不喜。地面上,又时时可见一种暗绿色的小草,生得仿佛人的毛发一般,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

叶云生想起风陵渡之前所言,问道:“这便是惑草?”

风陵渡道:“正是!待到夜晚,这种草散发出毒气,大罗金仙也躲不过。”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似悲悯的神情,续道,“因此咱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那些瘴雾,也很是危险。”于是分了几枚药丸给众人,“含着,莫要咽下。这是防瘴雾的。”

黎玉接了药丸谢过一声,问道:“我听闻这大梦沼泽下面生有磁石,因此指南针在这里也用不得?”

风陵渡赞道:“黎长老果然了得。不错,但用不得指南针不算大事,辨认方向还有其他办法。这下面因有磁石,若带了兵器进去,人便要被吸引着坠入沼泽底部,任你再高的武功,也没用处。”

黎玉“啊”了一声:“那我们的兵器暗器?”

风陵渡斩钉截铁道:“留下!”

黎玉却笑起来:“幸好我也不是全无准备。”他腰间佩了一大一小两个腰囊,便把大的那个取下,小的留了下来。见风陵渡和叶云生都在看他,笑笑一拍余下腰囊,“星芒针。”

星芒针是一种十分细小的暗器,因为实在太小,通常是铜铅合铸,以加重重量。风陵渡了然一笑,珍重地把丹朱软剑也解了下来。他将几个筏子固定在一起拴好,然后把腰囊、软剑都放在上面。

叶云生与黎文周也都解下佩剑,固定之后,风陵渡将腰间的文殊师利剑递给叶云生:“贤弟用这把。师利剑青铜为刃,黄金为柄,没关系的。”他笑着拍拍叶云生的肩,“叶贤弟,靠你了啊。”

湿地这一段路程,真正是艰苦到了极点。只看叶云生何等武功,竟也一身泥泞,便可见一斑。四人走了约一个时辰,忽然一阵白雾升起。风陵渡不敢轻举妄动,率先停下。

过了良久,白雾散尽,除却暂时遮蔽视线外,倒也没什么要紧。风陵渡放下心来,正要继续前行,一眼扫到前方景致,当即怔住。

后面三人不解,随他眼光看去,黎玉先是一怔,他见前方有一片空地,寸草不生,唯有中心似生长了些东西。

这湿地上,惑草处处可见,又有许多不知名的植物随处生长。只有那一片空地空得奇怪,别说草,连虫子也不见一个。仿佛任何生命到了那里先要退避三舍。他心里嘀咕,难道真有这么巧?再一看风陵渡,却见那人一张平素表情清淡的面容极是激动,却又努力压抑。

他不由问道:“风头领,这是……”

“缥缈花。”

风陵渡的声音在打颤,他整个人都似乎陷入一种梦游般的状态:“十二年了,终于……”

他忽然住了口,又恢复到以往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是的,这正是缥缈花。大梦沼泽上的湿地随水流而变,因此经常发生变化。今天这块地在这里,明天就可能换到其他地方。缥缈花十年一开,因为惑草的原因,找寻时间只能在白日。我本以为时间不够,没想到这次如此顺利就找到了它,可见黎长老与叶贤弟都是我的贵人。好,好极了!”说到最后,他到底还是难抑激动之情。

叶云生却想到了黑煞蜂,手指暗暗握紧师利剑的剑柄。

几人慢慢来到近前,离近再看,只见那块空地上的颜色都与寻常不同,土地呈紫红颜色,鲜艳得诡异。再看空间中央生了一种五色奇花,五朵花蕾,五种颜色,个个都有拳头大小。那奇花下面生了少许绿草,衬得那花蕾更加娇美。

黎玉暗想:缥缈花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花似乎尚未开放,也不知能不能用?便问风陵渡:“这果然就是缥缈花?”

风陵渡笑道:“可不正是!”

黎玉又问:“可能采么?”

风陵渡笑道:“自然可采。”

黎玉心头喜悦,虽想动手,但又恐周遭会有其他毒物,极小心地上前,又四下观察,但一切均无异样。但他还是不放心,便向叶云生借了师利剑的剑鞘,又对黎文周道:“站到我身后去!”随即才运了内力,一剑鞘挥出。

这一剑鞘挟带风声,内力到处,距离最近的一朵蓝色花蕾应声而折,平平落到剑鞘上。黎玉暗自心喜,未想就在这时,那朵蓝色花蕾忽然打开,而其余四朵花蕾也一并张开,一群黑色的蜂子倏地从中飞了出来!

那正是当年生死门所创,奇毒无比的黑煞蜂!

风陵渡断喝一声:“叶贤弟,出剑!”叶云生一早便做好准备,尽管花中出蜂之事出人意料,但叶云生何许人也,他清喝一声,一层灰白色剑光已然漫染师利剑剑身。众人只觉一阵寒意侵体,一场飞雪,霎时漫天。

正是“快雪时晴”。

西南道上那一场悟剑,失了个白小川,多了个义兄,可也确实令他的剑技更上一层。飞雪落地,黑点随之纷纷撒落,那许多只黑煞蜂,竟无一只漏网。

风陵渡赞道:“好剑法!”也刚说到这里,忽然一点黑芒,朝着叶云生便直冲过来!

这点黑芒比先前之黑煞蜂要大上一倍,原来竟是这些黑煞蜂的蜂王,它先前未曾出现,却在叶云生收剑之后倏地蹿出。这若换成个武林高手,都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极其管用。叶云生前招已尽,后招未出,正是空隙。

就在这时,又一点细小光芒,追赶着那蜂王飞了过来。

这点光芒实在太过幼细,若不是太阳下有些反光,看清都不容易,那蜂王却似十分惧怕,半空中骤然转了个方向。谁想那点光芒也随之一转,蜂王只得再避。谁想前方竟有一排如是光芒,向它而来。慌忙间它向下一闪,却恰好撞上了前番细芒。

两者相撞,蜂王身体竟被炸得粉碎。黎玉冷哼一声,那些细小光芒,正是他的星芒针。

他伸手正要拾起地上的五色奇花,却见风陵渡并不管那些,而是将花下的少许细草全盘采下。黎玉心里一动,抬头一看,只见那细草上竟生了一个个小小绿色花苞。因同是绿色又太过细小,故而先前无人注意得到。他心念转动,叫道:“风陵渡,把缥缈花留下!”

那五色奇花,原来不过是收纳黑煞蜂的容器,真正的缥缈花,竟是生在下面的那些细草!

风陵渡笑吟吟转过头:“黎长老好眼力。”

黎玉气得要命:“留下缥缈花!”

风陵渡小心翼翼地把缥缈花全部收入腰间,方道:“黎长老,我且问你,你要缥缈花,所为何事?”

黎玉似乎被噎了一下,没有开口。风陵渡慢条斯理地又道:“黎长老,这缥缈花,有两种用途。”

他说到两种用途时,黎玉又吃了一惊,却听风陵渡道:“世间知道这缥缈花之人,本就不多。那极少数听闻过此花名字的,也算是难得的见识广博之辈。这些人所知的,乃是缥缈花服后,可使内力大增。”

他说到这里时,只见黎玉面上阴晴不定,他笑一笑,续道:“但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这缥缈花,乃是一种解药。”他看着黎玉笑道,“我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但我决不信,黎长老也是同样。”

黎玉一时语塞,原来黎门掌门练功走火,风瘫在床,在江南时莫寻欢曾送黎玉一枚灵芝,可解风瘫的症候。但纵然黎掌门病好,内力也要全废。恰在此时,江南出了何晴若这一件事,黎玉清楚得很,这件事出来,总要有个担责任的人,掌门不会动他,却未必饶得了素来就看不顺眼的黎文周。黎玉听闻缥缈花可使内力大增,又知这奇花十年一开,今年恰逢花期。因此他一力去大梦沼泽求取缥缈花,也是为了黎文周少受责备的缘故。

但黎玉的个性,那是宁可骂人,也不肯说上一句好听的话。他求取缥缈花的目的连黎文周都不知道,中间又涉及到何晴若,怎能对风陵渡说出?只听风陵渡叹道:“可惜,这缥缈花虽可大大提升内力,却又有一个极大缺陷,那便是服用缥缈花之人,从此便会神志失常,终身无法恢复。”

黎玉骂道:“风陵渡,你少在这胡说八道!”

风陵渡也不生气,悠悠道:“我这番话若有半点不对,只叫我当即天打雷劈。”

黎玉只冷笑,也不答话。风陵渡忽地纵身出去,在空中一个转折,归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只水老鼠,他摘了一朵缥缈花塞入那老鼠口中。忽然间,老鼠猛地蹿了出去,力气之大,竟连风陵渡一时也没掌握住。随即它疯了一样四处乱蹿,最后眼看着面前一块石头,一头撞死。

黎玉呆在当场,忽然大怒。

“风陵渡,你是什么居心!你一早便知我们取缥缈花全无用处,却仍要骗我们进来,分明是存了利用之心。飞雪剑何等正派的一个人,怎么有你这等小人做义兄!”

这是连叶云生也一路骂进去了,偏偏叶云生半分也没法辩解。风陵渡却也不怒,慢悠悠道:“我不告知黎长老,原因有二。其一,没见到缥缈花之前,纵我这般说了,黎长老便能信么?”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黎玉心想,若是之前风陵渡这般说,就算他是叶云生义兄,自己也未必相信。谁想风陵渡第二句便是:“其二嘛,我早听说过黎长老暗器本领天下第一,心想虽有叶贤弟护航,可再多一层保障,也是不错。果不其然,黎长老就帮了大忙不是?”

他不等黎玉开骂,神色一正:“既如此,我决不能亏待了黎长老。”他伸手取出一瓶丹药,“这里是二十枚雪参丸,缓缓服下,虽不能令人内力即刻飙升,却也可帮助人慢慢恢复,便赠予黎长老。”他笑笑地看着叶云生,“叶贤弟,也多谢你的帮忙,缥缈花已然找到,我便助你去寻冼红阳吧!”

章二十 生死一搏

被风陵渡提到的冼红阳,在叶云生入大梦沼泽的前一夜,遭遇了人生中的最大危机。

任谁也没想到,罗刹天竟在那时出现。那绝代高手面色惨白,目光却亮得惊人。他在几人身上看了一遍,忽然举起长刀,一刀便向玉恒身上砍去!

这一刀没什么章法,只是内力十足,速度奇快,也亏得玉恒在他出现之前便有准备,纵身后跃,这一刀劈到地上,入地数尺,刀风所及,后面的药柜竟被一劈两半,药草、药丸散了一地。

罗刹天拾起长刀,瞪着玉恒,眼睛里全是血丝,目眦尽裂,又是一刀狠狠劈下。这一刀与前番相似,章法是全然没有的,只是力大而又速度奇快,玉恒脚没沾地,奋力又是一躲。

这对于玉恒而言极是惊险,冼红阳上前欲救,越赢、杜春对视一眼,双双抢上,却是一个长鞭疾出卷向罗刹天双脚,一个一按机簧,一丛络绎针倏地射出!

罗刹天此法大乱,身后皆是空门,可不正是大好时机!

络绎针先至,这一针几是必中之势,未想罗刹天倏然背刀身后,一丛络绎针全被弹开。他先前举动,众人都以为此人受络绎针之毒,神志丧失更为厉害。没想他这一举动,竟然又尽复高手风范。

杜春那一鞭已卷至罗刹天双足上,却如蚂蚁撼大树,分毫动弹不得。她心头一震,不待罗刹天反击,自己先收回长鞭,这才逃过罗刹天的反击。

罗刹天倒也没怎么理他们,他目光烁烁盯着玉恒,第三刀如影随形劈下。

玉恒此刻已然接近墙壁,躲避更难。眼见罗刹天这一刀声威赫赫,纵是有冼红阳在一旁,反击也是不能。他把牙一咬,身子陡然上冲,屋顶被他冲出一个大洞,头上身上满是木屑草屑,这才避开罗刹天的第三刀。

就在他冲出屋顶的一刹那,听到越赢沉稳的声音:“到院中来,布阵!”

越赢天生有一种领袖风范,纵然在最危急之时,他的声音亦是令人安心。这样人,虽不是那等天生富于煽动性的带头者,却是最擅长处理这等危难的大哥。就连冼红阳、杜春等人听了他的话,心中霎时都安定几分。

在玉恒四人来到院中前,有一个人,已然先来到了院中。

那是陈寂。

他没有跟着冼红阳去助玉恒,也没有如越赢与杜春一般趁机出手。他借着这个机会,率先来到院中,尽管时间很短。他还是做了三件事。

他一脚踢碎院中的烈酒坛子,晃燃火折子点了一把火。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骨哨,连吹数声,骨哨声音低沉,传得不远,却刺耳聒噪如刮锅底一般。最后他取出一包药粉,在所有人都来到院中后,猛地伸手一扬,白色粉末霎时弥漫四周,无人幸免。

陈寂出身云阳卫,他会的不仅仅是武功,更有审讯犯人的本事。云阳卫是皇家侍卫,审讯犯人时亦会遇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人物,对待这些人,可决不能把他们打得血肉模糊,而是要摧毁他们的精神,使其招供。

而罗刹天一进来时,陈寂便已看出,他的神志较之上次大大不如,而之后对玉恒全无章法的出手,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既如此,那便索性全盘摧毁他的意志!

火光噪音,皆能使处于这种神态的犯人进一步崩溃。而那包药,却是方才陈寂离开前在玉恒的药柜中顺手捞到的。这种药在云阳卫中惯常使用,用在正常人身上,顶多让他们精神兴奋上一天,但用到那等精神即将崩溃的犯人身上,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罗刹天步入院落,便遭到这接二连三的刺激。他忽地仰头长啸一声,声音已不甚像一个人,而更像一只兽,再看他脸上,鼻子耳朵里都有血流了出来。

冼红阳一个激灵,忽然想到那一日雨夜,被罗刹天一刀劈下头颅的剑牙虎。

玉恒、陈寂等人却心中欢喜,知晓罗刹天多半是络绎针之毒未曾全部逼出,又擅动真气,此刻他精神即将全盘崩溃,只怕肉体上也支撑不了多久。谁曾想他们方想到这里,罗刹天忽然再度握紧长刀,一刀劈了下来。这一刀之精力,甚至更胜往昔。

越赢清楚得很,此时罗刹天已不会收力了。他再喝一声:“他支撑不了多久,布阵!”

五行阵对罗刹天,这一场生死相搏,再度开启。

罗刹天共劈出十三刀,越赢等五人也接下了十三刀。到此时,罗刹天已不大懂得防守回护,但劲力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缘故,竟然更超以往。十三刀下来,他身中玉恒两剑、越赢一掌,杜春的匕首也在他腿上留下一道伤痕。但与此同时,陈寂被他刀风所带,击碎左腕腕骨;越赢受他一掌,内伤极是沉重;杜春的伤口再度迸裂,血流不止;冼红阳身上连中两道刀伤,他自己都奇怪怎么没有倒下。

虽然只有十三刀,但这十三刀,无疑是在场诸人,这一生最艰苦的一场恶战,或者说,这一生最可怕的一场噩梦。

后来莫寻欢在一次酒后,曾问越赢:“大哥,当时你们和罗刹天,到底是怎么打的?”

越赢只淡淡一笑:“你怎么不去问小冼他们?”

莫寻欢道:“小冼说,他当时吓得厉害,也不知怎么就熬过来了,事后回忆,全是一片空白。”

越赢不由失笑:“这真是小冼说出的话。”

莫寻欢又道:“九妹那边,她只说不愿回忆,我自不好问她。其实我也知大哥当时必然不易,不过总还是想问个分明。”

越赢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酒,慢慢道:“阿莫。”

“嗯?”

“你知道吗,若说这一生,也有我不愿再想起来的打斗,那便是那一次了……”

十三刀后,越赢心知肚明,照此下去,在罗刹天自己毒发崩溃之前,众人必要先被他砍死。他绝非拘泥之人。喝了一声:“逃!”

这等把一个逃字说得光明正大的本事,莫寻欢做出那是毫不稀奇,未想这位青林庄主也做得出来。

天荒山与不理原上其他地方不同,山高而林密,大有可以躲藏之处。加上此刻忽地乌云蔽月,罗刹天又失却旁日大半敏锐,这些人,竟也整整逃了一个晚上。

这一晚,冼红阳再度感受到了未遇莫寻欢之前,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逃亡感觉。一更的时候他想,熬到二更就结束了;到二更时他想,到三更天罗刹天一定会倒下;到了三更时他已经不想其他,只一心盼着天亮。

天亮之后,那荒原上的凶神会如同冰山遇日一般消逝吗?

他不知道,或者说,他只能相信如此。

天终于亮了,东方泛出了鱼肚白,荒原上出现了隐约的光亮。这一夜奔波,冼红阳竟不知自己究竟到了何处。他茫然抬眼,只见面前竟是壁立千仞的悬崖,一端上有一座索桥,却因年久失修断裂,看上去极为熟悉。

他忽然想起,这不正是他与陈寂先后坠入的那深谷?又回头看去,只见在身后不远处,一个毕生难忘的噩梦身影正遥遥其后。

他怎么还不死!

罗刹天未曾崩溃,而冼红阳已然几乎崩溃。一夜未眠,神经紧张,加上陈寂那等促使人兴奋的药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罗刹天在他眼中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一个生长于这不理原上的怪物!与那剑牙虎、巨蟒、奇异的大梦沼泽一般,都不是世间该有的东西。

还要反抗吗?反抗有用吗?我现在……还能反抗吗?

他忽然就再提不起手中的竹棒,恍惚看着下面的深谷,他知道,这谷底有着深潭,就算自己跳下去,也未必会死。

那就跳下去吧!下面有鱼有水,自己不会饿死,就算一辈子上不来……

一道金色的阳光忽然照到他的脸上,他伸手欲遮,却惊觉在对面天空,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光芒恩泽大地。周遭一切,无论是石头、树木、断崖、索桥,还是自己又或其他人,身后都笼了一层金红的光芒。

阳光照耀一切,而世间一切在阳光下均是平等,无论自己在江北、江南,还是不理原,沐浴的都是一般的阳光。

若我真的跳下深谷,那我这一生,就再没有上来沐浴这阳光的资格了。

他对自己这般说,终于再度握紧了手中竹棒。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急迫声音:“冼帮主,顺着桥荡过去!”

那是杜春的声音,他忽然明白过来,抓住这铁索桥荡过去才是求生的办法,再一回头,罗刹天离得更近,而杜春就在他身侧,他忽然猛地把杜春一推:“你先走!”随即补上一句,“你不走,我立刻死在这里!”

这话已近似无赖,然而他的态度与神情之认真,却分明表示这并不是一个笑话。

杜春怔了一怔,像是第一次认识冼红阳一般。随即她一把抓住铁索桥,用力一荡,待到铁索临近对面,身形一飘已落到地面上。

就在这时,罗刹天已经赶到,他的五官里全都是血,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然而困兽犹斗,临终一搏,却最是骇人。越赢、玉恒、陈寂三人合力与他对了一招,越赢喝道:“小冼,过去!”随即道,“你先过去,我有办法救所有人!”

冼红阳就算不信别人,他信越赢。他终是抓住铁索桥,渡了过去。

第三个过去的是玉恒,他来到对面时大口喘着气,整个人几乎瘫倒在地上。

到这时,只余下越赢与陈寂两人,越赢一掌勉强拨开罗刹天来袭,转头向陈寂道:“陈指挥,你过去。”

陈寂万没想到越赢竟会让自己先走,他清楚得很,自己是这五人中唯一的外人,就算被强留下断后也是正常,未想越赢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心头不由触动不已,但面上不显,只点一点头,一把抓住了铁索桥。

他的力气也即将用尽,幸好这铁索桥并不甚长,咬着牙即将到达对岸时,罗刹天忽然大吼一声,一抖手将手中长刀掷了出去。

他到底是强弩之末,刀虽掷出,准头却歪了,刀锋未及,刀柄却撞到陈寂抓着铁索的右手上,陈寂清晰地听到了“咔嚓”一声,他的右手腕骨随之折断。

先前拼斗中,陈寂的左手已经折断,右手抓住铁索亦是勉力支撑,这样一来,他手一松,身子霎时坠落下去。

却也只有一瞬,他只觉腰间一紧,下坠之势霎时止住,一条银色长鞭已卷住他腰间,杜春咬着牙,用尽全身气力向上一带,陈寂只觉身上一轻,被长鞭卷到崖上。

杜春再支撑不住,一口血直喷出来,虚软无力地倒在地上。

陈寂回到崖上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心中又愧又惊:“杜门主!”两步抢上前去,不顾手伤,扶住了她。

杜春是冼红阳心中最为挂念之人,然而此刻冼红阳挂念的,却不是杜春,而是越赢。

对岸,只余下越赢一人了。

他心中惊惶,难道越赢竟然一心断后,如上次一般?上次惊悔心情,他却不愿再经历一次,杜春虽倒,却无生命危险。他一咬牙,抓住铁索桥,竟又荡了回去!

越赢真的是一意断后么?当然不是。他尚有一样依靠,那就是络绎针。

络绎针还有最后一次的发射机会,在药庐院中,众人打斗太过激烈,越赢实在没有时间射出;而夜里逃亡时,周遭漆黑,众人移动又快,他并没有把握一次击中。

他已经丧失了一次机会,决不能再丧失最后一次。而铁索桥畔正是最好的时机。罗刹天已不复先前勇悍,否则方才己方几人也不能与他对峙。

待到罗刹天掷出长刀时,越赢瞄准罗刹天,射出了最后一筒络绎针,正中罗刹天前胸。越赢微微一笑,收起针筒,伸手抄住了铁索桥。

这时冼红阳恰好也荡了过来,越赢眉头一皱,好在也不碍大局,只是这铁索桥上加了一个人的重量,未免就比先前荡得慢了一些。方至中央,越赢忽觉身后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个儿,一张口,鲜血直涌出来,霎时人事不省。

那是罗刹天恼怒之下,击出的最后一掌。他此时气力已尽,又兼相隔已远,否则越赢中这一掌,必死无疑。

冼红阳大惊失色:“越大哥,越大哥!”

铁索桥失却越赢扶持之力,霎时垂了下去,冼红阳一手紧抱着越赢,自然也没能力再荡过去。两人悬在半空中,此时玉恒、杜春、陈寂三人皆已重伤,无力相助,罗刹天虽然濒死,却仍站在当地。冼红阳心头急如火烧,却着实没有办法。

就在这时,一支长羽箭,忽地破空而来。

这支羽箭比平常的羽箭长了一倍有余,箭身雕刻极为精美,就连箭头上也雕刻了一条小蛇,缠绕其上。这一支箭,正穿到铁索桥上,劲道奇大,竟将铁索带得飞了起来,冼红阳借此机会,揽住越赢,一跃回到岸边,真是乍死还生。

第二支箭紧接而来,这支箭朝向的却是罗刹天,一箭正中后心。奇大无比的劲力挟带着罗刹天站立不稳,直直地向深谷跌落下去。

玉恒却在这时疾步站起,拔出杨断琴那柄筝中剑,朝着罗刹天掷去,这一剑正中罗刹天前胸,穿心而过。

几乎是与此同时,陈寂勉力从怀中取出天女散花,他知晓下面乃是水潭,深恐罗刹天逃脱,用力掷下。

爆炸声音,自随着罗刹天尸体的坠落,连绵不绝地从下面传来。这名武功堪称前无古人,只怕后面也再无来者的绝代刀客,就这样死无全尸,葬身于深谷之下。

章二十一 人心难测

直到这时,冼红阳才想到,那救了他与越赢性命,又射死罗刹天的两箭,究竟是何人射出?他抬头向对面看去。只见对面远方一棵大树上立着一个年轻人,那人一袭白衣,面貌精致得仿佛工笔描绘一般。他手中拿着一把大弓,那弓极是精细,漆成朱红颜色,而那年轻人身后还背着一个箭筒,里面却只余下一支羽箭。

“射日弓,精卫箭?”冼红阳大吃一惊,那是名闻江湖的名弓宝箭。但更让他惊讶的是那个白衣年轻人。

“顾从容?”还是该叫他罗刹地?

他怎么会来这里,怎么竟然杀了他的师兄,又救了自己?冼红阳想不明白,正要开口招呼,却见顾从容只是微微一笑,背着射日弓,飘然离去。他轻功奇高,几个起落,已然消失在冼红阳视线中。

冼红阳深吸一口气,此时他纵然满腹疑惑,也无力再去深究。

他们胜了,他们终于杀了那个起先以为绝对不会被杀死的超级高手,只是这代价太过惨痛。越赢重伤不省人事,杜春、玉恒已无力再度站起,陈寂双手折断,就算是伤势最轻的冼红阳,也一身是伤。

但是,冼红阳相信他们一定都会挺过来,这不仅因为几人一路由北至南出生入死经历无数危险,也因为这里还有一位名医,和无数曾经救治他们的灵丹妙药。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到玉恒身边:“玉兄、玉兄,你还好?能起身吗?”

玉恒慢慢睁开眼睛,冼红阳见他眼中光芒不散,略放下心来,又道:“越大哥和杜门主受了严重内伤,我先给他们用什么……”

一个“药”字没有说出,他忽然住了口。

并不是冼红阳不想继续说下去,而是他已经没有能力说下去。

玉恒忽然出手,点中了他后颈上的“大椎穴”,他霎时动弹不得,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玉恒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一掸身上的尘土,动作甚至还很优雅,全然不是重伤的模样,然后他转过身,盯着双手几废的陈寂,一指又点中了这位人字部指挥的穴道。

越赢与杜春早已无力起身,玉恒犹不放心,亦是点了二人的穴道。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坐到冼红阳的对面。

冼红阳早已目瞪口呆:“玉兄,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还不救大家?”

玉恒有点疲惫地撑着头:“玉恒是可以救你们。”

“那你还不快救!”

“可是玉恒,已经死了。”玉恒微微地笑起来,“在你初见我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冼红阳彻底怔住:“你、你开什么玩笑……”

“小冼,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初见的时候。”“玉恒”的脸上带着一点回忆的味道。

冼红阳便想到:当日里杜春重伤,他循着火光来到药庐,却在外面被两只金毛巨猿袭击,危急时玉恒出现,一剑杀了两只巨猿,随后自己带着杜春回来,在房中见到一具新鲜白骨……

“玉恒”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那两只金毛巨猿原是玉恒所养,因此通晓武功,又护主心切。在你到的时候,我刚刚杀了玉恒,那两只巨猿见你身上有血气,才会出手袭击。当时你问我是何人,我看你不识我是谁,便顺口说我是玉恒,没想你便提出莫寻欢之事。那时我们是在院中交谈,你若进屋,说不定还能看到玉恒最后一眼,虽然看到的也是尸体……”

他继续平淡地道:“后来你一走,我思量着用药化去玉恒的尸体,谁想小冼你回来得倒也很快。还剩下白骨未曾化尽的时候,你们便赶了过来。不过到底是无碍大局。我的医术虽不如玉恒,好在也懂一些,加上玉恒留下许多灵丹妙药,倒还真瞒过了你们。”

冼红阳只觉得自己已经坠入了一场梦境中,周遭一切都不再真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脚踏实地还是身处虚空。他茫然地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是自己说出的一般。

他问:“你是谁?”

“玉恒”道:“你一早就听说过我的名字。你们这一行人,不是也一直在防着我吗?我是,罗刹地。”

不以武功闻名,善于窥视人心,通晓杂学,纵横天的第二弟子,罗刹地。

梦境依然存在,冼红阳觉得自己已经无法从这个梦中醒来。他看着罗刹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酒囊,甚至还拿出两只小小的木杯,在两人面前各放了一只杯子,杯里斟满酒。罗刹地拿起一个杯子,然后说:“我们喝一杯酒,说说话吧。”

“说话?”冼红阳简直都茫然了。何况他现在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如何喝酒?

罗刹地叹道:“是啊。小冼,这些年在不理原上,我也没有什么朋友。我清楚得很,咱们相交的时间虽短,但是你是真正把我当朋友的一个人。再怎么说,等下我还是要杀你,所以趁这个时间,咱们还是赶快说一会儿话。”

冼红阳心都冷了:“你要说什么?”

罗刹地喝了一杯酒:“你想听什么?”

冼红阳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骗你们?”罗刹地摇摇头,“不,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到去骗你们,小冼,是你找上门我才想到了可以利用你们的。我的目的,是要杀罗刹天。”

冼红阳觉得自己简直无法理解这个人的思维:“你和罗刹天,不是师兄弟吗?”

罗刹地笑了,这个笑,完全没有他平日的爽朗可亲,冷漠得仿佛木偶一样:“不,小冼,我想杀他,想了很久。”

他说:“一直以来,师父的眼里就只有罗刹天,从未有我。罗刹天杂学不如我,聪明不如我,处事不如我,但只因他武功天赋高,师父便把他看得比天还重。单看我二人的名字便可看出,他是天,我是地。我二人在师父心中地位,就犹如这天地之差。”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逐渐愤慨,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

“师父有许多绝世的武学,教给我的只有寥寥几种,对罗刹天倒是倾囊以授。我求师父教我功夫,师父却说,你学不会。来到不理原上的外人都要被杀掉,若是来了江湖高手,师父从来都是派罗刹天去,说是磨砺他的武学。罗刹天归来,说自己用何等招数,师父便赞他武艺精湛。待到我,就只配杀那些无用的客商。杀完后,师父半句话都没有,受够了,我真的是受够了!”

他的声音愈发暴躁,冼红阳不由开口:“你的武功,其实……也很不错。”

这并非安慰之词,这一路行来,几番拼杀,罗刹地的武功犹在冼红阳之上,堪与越赢并肩,实为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罗刹地看着他,忽然展颜一笑:“谢谢,小冼,你毕竟还是我的朋友。”又问,“你怎么不喝酒?”便把冼红阳面前的一杯酒倒到尘土里,又将两只杯子一并满上。他看向远方,又陷入了回忆。

“这一次,你们几个人要来不理原,师父恰好要闭关,便要我和罗刹天相助云阳卫——听说他们的头儿是师父的师侄。我辛辛苦苦引地下暗河之水入钟乳石洞,又将大梦沼泽中的一对鬼头叉运到暗河中。虽未成功,可也阻挡了你们不是。但罗刹天就在一旁大放厥词,我一怒之下,就在他身上下了缥缈花之毒。”

冼红阳惊道:“你不是说他练功走火入魔……”

罗刹地摇头微笑:“他是练了漫天血的内功,练得很不错,也很小心,当然不会轻易走火,他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是我的缘故。

“缥缈花是从师父那里拿来的,当年师父听闻缥缈花能提升内力,便服用少许,没想反而失却大半内力,濒死之余,被玉恒巧合下救了一命,这般还要每年闭关两月。罗刹天武功高明,一般的毒药对他是没用的,因此我便想到了这种连师父当年也抵御不了的奇花。我把剩余的所有缥缈花都拿来下在他食水中,没想罗刹天竟然没死,反而真的提升内力,同时也神志丧失,见人就杀,不理原上的云阳卫被他杀了大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可想不通了……”

冼红阳想到当日里见到欧阳天也等人死在罗刹天手中,不由慨叹。

罗刹地撑着头,慢慢又喝了一杯酒:“后来我便带着身边两个奴仆去找玉恒,我知道他这些年研制出一种五行阵,数人合力,可除却武功远在自己之上的高手。开始玉恒不知何事,还很高兴地将五行阵讲与我听,可后来知晓实情,他非但不允,反而责备我不该妄杀同门。哈,他已知真相,又不帮忙,我怎能留他?索性,我把他也杀了。恰在这时,小冼你来了。”

冼红阳慢慢道:“所以你见我误认你为玉恒,便起了利用之心?”

罗刹地笑道:“是,我听闻飞雪剑和你一路,若有他在,又有五行阵配合,杀罗刹天必然事半功倍,没想他居然没在。可有你们几个也是好的,罗刹天的内力被缥缈花提升到几是神鬼莫测的地步,我一个人,再怎样也杀不了他。”

他看着冼红阳又笑了:“这段时间,其实我过得还真不错,越赢、杜春他们虽然相信了我,可也不过如此,唯有小冼你,倒把我当了一个真朋友。”

冼红阳喃喃道:“越大哥、杜门主他们对你不错……”

罗刹地摇头:“不对。他们不是对我不错,他们是因为我像莫寻欢,所以才对我不错。”

冼红阳怔住,他忽然想到,在与越赢、杜春等人相处时,罗刹地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便处处与莫寻欢相关。他在山洞中吹奏笛子,引得越赢心动;他在烧烤食物时,便随身带上香料,杜春说从前只有莫寻欢会想着这些。甚至他与自己聊天时,那言谈思路,也是处处模拟着莫寻欢而来。

而莫寻欢的一切,都是自己与罗刹地闲聊时说出的。冼红阳会把罗刹地当成朋友,越赢、杜春颇具江湖经验,却不会因“莫寻欢与之相识”便认定他。然而,若这个人竟像极了自己熟识的好友,那无论怎样,也会信他几分。

这便是罗刹地,善于窥视人心的罗刹地。

冼红阳怔怔地道:“那顾从容……你初见他时,又为何这般惊讶?”

“因为他的相貌和名字,很像我听说过的一个人,连病情,都和我耳闻的有所相似。”罗刹地平淡道,“这个人本不该出现在不理原上,因此我心生诧异,多看了他几眼。后来看到他使射日弓与精卫箭,我才最终确定,果然是他。”

冼红阳一时都忘了问这人究竟是谁,他注意到的是另外一个信息:“所以顾从容的相貌和病情……”

“都是真的。”罗刹地道,“自然,他也不会是罗刹地。”

“可是那天晚上……”冼红阳醒悟过来,那天晚上,只是一场阴谋,“你为何要陷害顾从容?”

罗刹地叹了口气:“我也不想,顾从容那套指法,本是罗刹天的克星。可是他做错了一件事。那天晚上,他来搭了我的脉。”

“搭你的脉?”冼红阳听得一头雾水,他回忆那一晚情形。当时他们五人初次使用五行阵对敌罗刹天,可是出师未捷,人人受伤,若非越赢忽然出现,只怕五人便要死在那里。他还记得,五人中因玉恒受了罗刹天一掌,伤情最重。后来越赢带他们到杨断琴曾经居住的山洞中治伤时,玉恒却说自己内功另出一门,自行养伤即可。

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很可怕的可能,就在这时,却见罗刹地慢慢拉开外衣,在他贴身处,穿了一件宝光灿烂的背心。

“师父当年给过我一件宝衣,因此罗刹天那一掌,我受的伤并不重。那口鲜血是我咬破舌尖喷出来的。”

当时五行阵已破,打败罗刹天的可能已经极小,玉恒因此装作重伤,为的是不必上前,还可多几分逃跑的机会。只是谁也没想到,越赢后来会忽然出现。

罗刹地续道:“本来我都说无需你们看我的内伤,这事也就抹过去了,没想后来你和越赢、杜春进内洞,陈寂离得远远闭目调息,顾从容却忽然走过来搭我脉搏,他自然看得出,我是没有受什么内伤的。”

他叹了一口气:“我对顾从容一直有怀疑,他何尝不是一直对我有怀疑!那个年轻人聪明得很,焉知他不会进一步推理,窥破我的身份?因此我便先下手为强,在那一晚给你们下了,然后和他动了手。那蛇头矛是罗刹地的兵器、罗刹地有特殊的易容本领、不理原上有可控制体温的药草之类,自然也都是我编的。哦,对了,小冼你会先醒来也是我设计的,总要有一个人做见证者,其他几人都太聪明,你做见证是再好不过。只是我没想到陈寂也会先醒,还好总没碍大事。”

冼红阳叫道:“那时顾从容为何不说?”

罗刹地微微一笑:“我们打斗之前,我先出手点的就是他的哑穴,他如何开口?我倒也不是特别想杀他,只要你们不信他的话便可,看来这还是对的,他又拿了射日弓来帮忙不是?我开始还担心,若顾从容射了一箭后留下,我还需先动手杀他,再杀你们,这是个麻烦。未想他为人傲气,竟先走了,倒省了我许多事。”

假作真时真亦假。冼红阳没有想到,真正一切皆假的人,竟然一直在自己身边。

“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你们?呵呵,这很简单,罗刹天是死在你们手里的,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现在师兄既然死了,我这个做师弟的自然要为他报仇,这样师父见了才能欢喜。你们连师兄都能杀,可却被我杀了,师父必然赞我能干,再说,他也只剩下我一个弟子了,他那些绝学神功,也都该传给我了吧。”

他看着冼红阳微笑:“小冼,你莫难过,你是我唯一一个好朋友,待你死后,我定会烧纸钱给你的。”

章二十二 白日烟花

日头一点一点地往上升,终于,罗刹地喝完了那一壶酒,日光照着他的影子,又深又短。他笑道:“好了,小冼,你我朋友一场,我便先送你上路吧!”

冼红阳一直看着他,忽然道:“你一直说我们是朋友,可我交的那个朋友,是个性直爽的玉恒呢,还是那个和莫寻欢一样性情潇洒的友人呢?”他问,“我交的那个朋友到底是谁?你的真实个性,到底是哪一个?”

罗刹地忽然怔住了:“我的个性?”他慢慢重复了一遍,然后不确定似的说,“直爽可亲的是玉恒……你没见过他,开始我见你时,仿效的便是他,很招人喜欢吧,师父往昔便夸过他这性子。”

冼红阳“哦”了一声:“也就是说,你开始学的是玉恒,后来学的是阿莫。那你自己的个性到底是怎样?”

罗刹地沉默了,过了良久,他终于道:“我的个性……我不知道。”

冼红阳问:“你是个性爽朗,还是性情内向?你是习惯自己肚子里做文章,还是有事拿出来和大家商量?你是性情洒脱,还是什么都放不下?一百样人便有一百种性情,你是哪一种?”

罗刹地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无法回答:“需要哪一种,我便是哪一种。”

“那你到底是个人,还是个影子!”冼红阳忽然大吼出声。

“我是人,还是影子……”罗刹地喃喃自语,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纵横天因他武学不如罗刹天,对他甚是不喜,那时他仍是少年,不知当如何讨好师父,武功不成,便想方设法改变自己的性子,以求师父欢喜。

后来他又发现,改变自己的性子虽不能讨得师父的欢心,对其他人却还是有效的。人皆有自己个性上的弱点,若利用这种弱点,无论是杀人还是执行师父的任务,都要方便得多。

尽管,师父从没认为过这是什么了不起的长处,可罗刹地擅长窥视人心的本事,却这般一点点练了出来。

但是他自己原本的个性究竟是什么呢?忘了,真是彻底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罗刹地在这里追思,就在这时,陈寂动了。

他本被罗刹地点了穴道,但是,他却动了。

这位人字部的指挥,关山雪的头号心腹虽长于剑法,拳脚功夫却很薄弱。而他双腕腕骨业已折断,说来已不会对人构成什么威胁。可是他依然起身,向罗刹地飞速踢出三脚。

这三脚,一脚比一脚快,一脚比一脚狠,陈寂内力并不如何,这三脚,却是借助了他自身体重的力量在里面,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当真踢上,便是筋断骨折。

这已是陈寂的保命本领,却非雪心堂的功夫,而是当年关山雪所传。这位云阳卫的大头领见自己的得意部下拳脚平常,便传了血魔当年的得意腿法给他。自打陈寂学成,还是首次使用。

就在他的靴尖即将碰到罗刹地的身子时,那人忽然向右一移,身子平平移开半尺,冷笑道:“陈指挥,方才我讲述这些事情,你却全无表情,一言未发,我便疑心你要出手了!”随即身子再度一转,躲开随后两脚,“当中了我的都能先解开,当我不会提防你么!”

陈寂心中一震,果然,当日里中了罗刹地的,他因在云阳卫中受过训练,第一个解开,如今穴道也是一般,心中不由暗悔。趁他心神一动时,罗刹地侧肘屈指,点中他腿弯处穴道。

那是他这三招中唯一的一处破绽,却被罗刹地轻而易举发现,陈寂坠落地上,二度被点中穴道时方才醒悟到:对面这个敌手,本就是出自血魔门下。

罗刹地面向日光,仰天长笑,连唯一一个能对他构成威胁的陈寂也折在他手下,自是志满意得至极。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速度奇快、内力奇锐、杀气奇强的寒光,忽然迎面而来,他避无可避,竟被那道寒光刺入口中。

寒光并未停歇,他只觉后脑猛地一疼,那道寒光,竟然从口腔而入,从他后脑而出!他低头看去,惊见那不过是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棒。

竹棒的另一端,执在冼红阳的手中。那丐帮的前帮主面色惨白,手却极稳,定定地看着他。

“你……”罗刹地只说出这一个字,仰天栽倒,停止了呼吸。

冼红阳慢慢蹲下身,抽出了那根竹棒。

他少年时,学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因着没有长性,都不过学了一鳞半爪。这移穴之法,便是他十七岁和帮里一名长老学的,可也只练会了大椎穴这一个穴位而已。

巧得很,罗刹地点中的,也正是大椎穴。

虽然他及时移开穴位,但毕竟大椎穴乃是要穴,即使点中周边也很是要紧,他当时确实动弹不得,但不到片刻,也便行动自如。

但他不敢动,罗刹地的武功,本就在他之上,更何况后来他得知罗刹地并没有受什么重伤。他只能等,只能忍,等一个合适的,一击即中的时机。

直到陈寂忽然出手,他终于窥到了时机。

一路被人追杀,一路冲动行事、不计后果的冼红阳,终于学会了忍。

是为他的朋友。

他最后那一招,是青竹丝棒法中的杀手之招,这一招他当年并未学会,却在江南云将军庙里,被逼无奈之下杀了云阳卫指挥栾杰;他也曾在面对罗刹天时使出这一招,因对方内力太高并未奏效。而这次,却是用这一招杀死了罗刹地。

在他刺中罗刹地后,他不是没想过喊一声:“这招没杀成罗刹天,却杀了你!”却终究没能出口,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句话对罗刹地的杀伤力,只怕比杀了他还要强大。

终究,我们曾经是朋友。

冼红阳慢慢抽出竹棒,蹲下身在罗刹地身上翻拣,找出几瓶药丸,这些药自然也是当初玉恒所炼,被罗刹地拿了出来,他还记得有几样是救命的良药。

他找出最有用的几种药,一一塞到越赢几人口中,勉力为他们解开穴道。然后他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他眼睁睁看着头顶蓝色的天空,此刻他再没有半点力量起身,也无力动作,唯一的力量,也只有睁着眼睛,不丧失神志而已。他很清楚地明白就算他保持清醒,也于事无补,可他还是执拗地睁着眼睛。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们到底还能不能走出这诡异神奇的不理原?这些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幻?当我醒来时,会不会发现其实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越大哥、杜门主、陈指挥、叶大侠、小川……阿莫……

冼红阳忽然看到了一朵烟花,花呈七彩,诡异的美丽。在白日里,为何会有烟花呢,这果然,还只是一场梦吧……

他终于晕了过去,周遭的一切,与他再无关系。

在大梦沼泽里,风陵渡寻得缥缈花,又与黎家叔侄达成和解,取回兵器后,便离开了这步步危机的沼泽。

踏上坚实陆地,黎玉都长出了一口气。叶云生却忽然伸手拦住风陵渡,道:“我有事相询。”

风陵渡奇道:“叶贤弟何事?”

叶云生平淡道:“我曾答应助你取得缥缈花,然而,缥缈花这般功效,若用在不该用的地方,对江湖是祸非福。我答应的事情已经做到,现在我需了解,这缥缈花究竟用于何处,用于何人?若有不是之处,我便要第一个出手,毁却这种奇花!”

风陵渡怔住了,随即长笑出声:“好,好,好!”

他道:“叶贤弟,我先前竟是小瞧了你,以为你不过是个信守言诺的固执之人。也对,若仅是如此,又怎能做莫寻欢那浪子的知交好友?”

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黎家叔侄,黎玉何等聪明,笑道:“你们兄弟有事先谈,我看那边风景不错,且去走走。”便带着黎文周离开。

待到黎家叔侄走远后,风陵渡方道:“叶贤弟,这一件事,涉及到丹阳城中许多机密,但我信你为人,故而告之。此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希望被第三个人知道。”

叶云生点一点头:“若是不违背江湖道义之事,我一字不与人言。”

风陵渡道:“好,叶贤弟,你可知我是何人手下?”

叶云生道:“你是西南王侍卫头领,傅镜第一名心腹。”

风陵渡笑道:“岂敢,叶贤弟,你可知傅侯爷有一名独子,姓傅,名瑛,字从容。年方二十一岁。这位小侯爷非但生得龙章凤姿,而且武学天赋出众,为人又十分谦逊守礼,侯爷视之如珍。”

叶云生奇道:“这般出众人物,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风陵渡叹道:“因为这位小侯爷,从九岁起便中了惑草之毒,虽及时抢救,侥幸未疯,日后却会不时发作,发作时极为痛苦。虽也有一些应急的解药,但难以治本。真正治本的解药,唯有它。”他看向身上的缥缈花。

“缥缈花十年方开一次,十年前,也有人曾经试图为小侯爷求取缥缈花,惜乎没有成功,幸而苍天保佑……”

叶云生却打断他:“如何证明?”

风陵渡又是一怔,随即笑道:“小侯爷正在这不理原上,便你不找他,我也要找他。”

这次是叶云生奇怪,便问:“这位小侯爷既然身染剧毒,又怎能来不理原?”

风陵渡带笑道:“这件事,我先前也从未想到。”他目视远方,不由想到起当日情形。

当日里在西南王大殿上,傅镜缓缓开口:“听说冼红阳这一行人,最近已经到了不理原。”

风陵渡身为傅镜身边第一重臣,便笑着应答:“正是,这冼红阳原是丐帮前帮主,因行刺太子一事,被黑白两道一同追杀。没想到他竟然可以一路逃到了大西南,听闻,这其中多亏青林庄庄主越赢、锦江门门主杜春以及飞雪剑叶云生之助。”

他停了一停,又道:“但属下以为,冼红阳之所以能够逃到这里,关键却不在这三人身上,而在……”他笑笑,“在悠然公子,莫寻欢身上。”

傅镜冷冷地哼了一声:“那个惯惹是非的家伙。”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真正恼怒的意思,又道,“偶尔也需要这么条黑鱼精出来搅上一搅,大大小小的水鬼才能现身。”

风陵渡道:“这件事便由属下……”

傅镜低低地笑了一声,如晨钟暮鼓:“这件事很是重要,便全权交给从容处理。”

风陵渡大吃一惊:“侯爷,这……”

傅镜却道:“就这样处理。”

傅从容躬身称是。风陵渡只觉大惑不解,小侯爷身染剧毒,这些年都没在江湖上走动过,这样大的一件事,怎能让他去做,岂非太过危险?但当着傅从容的面,这话却不好说,只等他与傅镜两人单独相处,才小心问到此事。

傅镜叹道:“过去这些年,我因担忧从容身体,因此一直不让他出门。可现在想来,他已经二十出头,我还能拘他一辈子不成。倘若哪一天我死了,西南这片事业,依旧是要他承担。我也不瞒你,这件事,是从容向我主动请缨,难得他有这番信心,我再拘住他,只怕他从此颓废。”

他又道:“何况不理原上这一番事看起来惊险,其实不然,纵横天此刻闭关,从容所学指法恰是罗刹天克星;罗刹地武功与从容相若,他去不理原上是相机而动;云阳卫碍着我的脸面,不会对他出手;莫寻欢那一伙人更不是傻的,难不成主动找他麻烦?故而这一趟差事,外险而内安,最是安全不过。”他看着风陵渡笑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想去大梦沼泽,今年恰是花期,你便也去吧!”

风陵渡明白傅镜的意思,名义上让自己去取缥缈花,其实也有暗助傅从容的意思。他暗下决心,这一次,一定要将缥缈花拿到手里,再去不理原上,把解药送与傅从容。

自然,这些话,他并不会全部对叶云生说出,只道:“侯爷自有用意,我这便施放通讯烟花,请小侯爷过来,到时叶贤弟自然明了,我所说绝无半点虚言。”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烟花,点燃之后,只见空中绽放一朵五彩异花,虽是白昼,亦有光华烁烁,炫人耳目。时间未久,便见远方一道白色人影遥遥而来,负长弓,背箭囊,那张弓极大,漆成朱红颜色,箭身亦是雕刻精美。

风陵渡喜道:“小侯爷竟然便在切近,这真是巧了。”便疾步上前,迎面一礼,却被傅从容一把拉住。两人低声交谈,叶云生离得虽远,却也听到其中有“冼红阳”、“罗刹地”、“越赢”几个字样。

不理原上的风猎猎飞舞,吹拂着叶云生的白衣,也吹拂着风陵渡的衫角。这一对新结拜的义兄弟还不知道,曾经发生在不理原上的那一场爱恨情仇。

尾声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在那一天的下午,不理原上下了一场暴雨。

叶云生等人找到冼红阳,是在暴雨之前;而冼红阳醒来,却足足过了三天。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张柔软舒适的床榻上,鼻端萦绕着浅淡熏香。只是目之所及十分狭窄,然后他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身处一辆马车上。

门帘一挑,一个熟悉的白衣人影走了进来,正是叶云生。冼红阳一见他,也不问为何自己身在这里,也不问叶云生为何忽然赶回,只是忙道:“杜门主呢,越大哥呢?他们都还……”

他想说:“他们都还活着吗?”但这句话太不吉利,因此说了一半又缩了回去。

叶云生却全不解冼红阳的意思,他手里端了一碗药,一本正经地道:“你身子还虚,先喝下这碗药,我再和你细说。”

那是只大海碗,可不是几口便能喝下去的,冼红阳要是能动,此刻早急得乱蹦,哪还有心情喝药。他一把抓住海碗,双眼直瞪着叶云生:“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叶云生皱了眉头,还没说话,一撩车帘又进来一个人,他笑道:“飞雪剑,和你说话真能急死人。我说了吧,越庄主和杜门主都受了重伤,不过性命无碍,虽需养一段时间,可有名医在此,应也不会损伤武功,你可放心了吧?”这人一张娃娃脸,样貌清秀,正是黎玉。

冼红阳奇道:“你怎么在这里?”又问,“那……陈寂呢?”

黎玉差点笑出来:“云阳卫的指挥你也管?”但还是道,“他也一样,只是他双腕骨折,后来又强行动武,可能要多养一段时间,不过正好,也少了一个人抓你。”

冼红阳这才放下心来,才问:“你和叶大哥怎么在一路,又怎么找到了我们?”

黎玉笑道:“这可是个长故事了,马车上有大把时间讲给你听,我看你还是先喝了药吧。”

冼红阳依言喝药,这碗药量既大,味道也着实不怎么样。他捏着鼻子终于喝完,黎玉翻出几块蜜饯递给他,冼红阳哭笑不得:“这是把我当小孩看?”

黎玉笑道:“这可不是我备的。”一翻马车上一处暗格,里面不仅有蜜饯,还有诸多小食。

这般周到的设备,非富贵人家不能为,决不可能是叶云生备下的马车。冼红阳不禁向飞雪剑看去:“这马车是?”

“西南王傅家的马车。”叶云生道。

黎玉又笑着补充一句:“你们家叶大哥还和西南王手下的风陵渡拜了把子。”

冼红阳一整个呆掉。

他整理了半天思绪,又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离开不理原。”叶云生平淡回答,“纵横天闭关即将结束,还好,我们已经先一步走了。”

冼红阳忙问:“那我们……已经离开了吗?”

“如果你现在向外看,大概还能再看一眼。”

冼红阳挣扎着起身,撩起窗口的纱帘,在马车后面,依稀还可以看到不理原的影子。

那诡异神奇,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地方,那忘川口、天荒山、大梦沼泽,那奇异的剑牙虎与巨蟒,那绿云一般的食人萤火虫与五彩缤纷的食人鱼,十年一开的缥缈花,还有那绝代的刀手,迷失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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