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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鲁滨逊——中国最后的隐士
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离群索居
真实存在却又显得虚无缥缈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主角
2006年,导演王兵在河北和内蒙古交接的山区,进行剧情长片《夹边沟》的准备工作。在工作的间隙,王兵一个人在附近闲庭漫步,一方面散心,一方面为剧情片找景。当他走到高速路旁的一片荒地时,一个佝偻的身影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见一双黝黑且稍显无力的手,从被破布堵住的洞口艰难地爬出。随后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出现在洞外。
当身影走远,王兵好奇地走到洞口向里张望,只见洞内虽然昏暗脏乱,却堆满了生活用品,看来这个人在这里居住了很久。当时他就来了兴趣,王兵追上这个人询问姓名,对方说:“我没有名字。”随后继续背着破口袋前进。王兵看出对方并不愿意与他有言语上过多的交流,所以也没有再去追问对方的过去。可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王兵还是一路跟随着“无名者”,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一走就是数十里,“无名者”来到另一片荒地,装了满满一麻袋的黑土,转头往回走。几十公斤重的口袋将他的身子压得更低。为了不让麻袋从背上滑落,“无名者”将一截栓麻袋的绳子紧紧咬在嘴里。就这样,王兵跟着“无名者”回到了对方的“住处”,也就是他钻出的洞穴。刚到洞口,“无名者”就瘫软倒地。
麻袋也重重地摔在一旁,但是他很快又爬起来,将袋子中的黑土倒在地上,一点点地将土踩实,这样播种的庄稼,根须才能够粗壮。看得出“无名者”有着丰富的农耕经验。当黑土被踩实,种子被播撒开,此时的太阳已经升起来。“无名者”又离开“住所”,到附近捡来树枝,慢悠悠地归拢整齐,放进另一个洞里。这些树枝就是他生火使用的燃料。
当这一切都做完了,上午的劳作就此告一段路。“无名者”钻回洞里准备休息,当他钻进去后,又将一个塞满干草的麻袋堵在洞口。这样就可以堵住洞口灌进的冷风。
王兵见“无名者”回家了,自己也不便跟进去。转身看看洞穴周围,能清楚地发现很多块人工开垦的荒地,有些庄稼已经长出了小苗。这个“无名者”却引起了王兵极大的兴趣,自己见过太多的声色犬马,也见过太多的金碧辉煌,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人每天住在洞穴里,起来就开垦荒地,不停的施肥种植,不停的工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之后,王兵只要有时间,就会带上摄像机来到这边荒地,“无名者”慢慢地劳作,他就在旁边慢慢地拍。由于王兵自己也有事,所以他有时候两三个月拍一次,有时候半年拍一次,就这么陆陆续续地拍了一些素材,到2009年的时候,他将这些素材剪成了一个92分钟的片子,片名就叫《无名者》。整部片子没有对白,只有“无名者”的劳作与风声。
时间长了,王兵慢慢地也和这个“无名者”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沟通。王兵曾经问过“无名者”:“你需要钱吗?我可以给你一些。”但是对方很痛快地拒绝。当被问到需要什么东西时,“无名者”的需求也是简单到极点,一些烟、打火机,就这些。
王兵每次出现,都会惊喜地发现一些事物,比如,“无名者”种的高粱长高了,他又开垦了新的耕地等等。随着时间,王兵也得到了对方的信任,他有幸走进了“无名者”的“住所”进行拍摄。
洞里的空间并没有从外面看起来那么大,当王兵进去的时候,“无名者”正在准备生火做饭。灶台就是地上挖的一个不大的坑,当干树枝被引燃后,浓烟呛得两个人都睁不开眼,一股股“沁人心脾”的烟味直往王兵的鼻子里钻。“无名者”拿出一口破铁锅,架在火上,他又从旁边拿起一个12升的矿泉水瓶子,应该是因为使用时间太长,瓶身已经失去了塑料的透明感,标签没有了,瓶盖也看不出颜色。他将水倒进锅里,待到水沸腾了,又将面条扔到锅里。之后就是等待面被煮熟,在煮面的时候,“无名者”开始准备菜,他没有菜刀,唯一的厨房用具就是一把锈迹斑驳的剪刀,只见他用剪刀将白菜剪开,放在旁边备用。面条煮好了,他将面条捞出到一个破暖壶盖里,再将白菜倒进锅里,等到白菜煮软,一顿饭就完成了。全程没有一滴油,也没有盐。两只撅折的小树枝就是筷子,破暖壶盖就是碗,虽然是粗茶淡饭,但“无名者”依然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
填饱肚子,“无名者”给自己卷上一只烟,靠在洞里的土坡上,细细地品味,愣神发呆。在王兵眼里,此刻的他已经四大皆空。
之后的生活一日复一日,每次“无名者”外出时,都会用捡来的破塑料布将洞口挡得严严实实,然后提着破矿泉水桶外出劳作。用铁锹翻地,累了就从路旁不远的浑浊小河里打上慢慢一桶水,从地里采一些自己种植的作物,回到家后生火做饭。
每当下雨,“无名者”都会披上一块破布,愣愣地站在田地里,眼中充满了焦虑。
直到雨过天晴,天空挂起了彩虹。“无名者”看着自己辛苦种下的庄稼并没有因为大雨而倒伏,他才满意地走回住处,此刻的他,脚步也略显轻松。
回到家,他将新采摘下来的倭瓜用剪刀费力地剪成小块,放在铁锅里,又从旁边的盆里拿出一块咸菜疙瘩,将咸菜按进锅里,随着水温的升高,香气满洞。
吃饱喝足后,“无名者”钻到洞穴的更深处,王兵这才发现,原来洞里还有一个洞口,通向更深的洞,洞里的一堆棉絮就是他的卧室。“无名者”在摇曳的火光中,渐渐进入梦乡。
王兵在退出洞穴时才发现,“无名者”的住处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脏乱,反而是井井有条,在附近几个大大小小的土洞里,有专门的厨房,对方杂物的仓库,卧室等等。这一刻,王兵对他的看法再次发生了变化。
既然“无名者”不要钱财和食物,那就给他置办一些种地或者生活的工具吧。于是,王兵买了铁锹、锄头、斧子还有防寒的衣服,趁着他外出,全都堆放在洞口。可当王兵再次回来时,发现东西没有了,可“无名者”还没有回来过呢。虽然这是个小事情,衣服和工具也并不值钱,但是仍然令王兵气愤不已,这一刻,他突然不明白了,他不明白真正正常的社会秩序应该是什么样子,可为什么会有人拿走别人的东西?他这一刻有点迷茫,他不知道“无名者”和拿走东西的人谁更加的富有。
走在回去的路上,王兵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想着“无名者”的生活,他远离人群,不会周围的人来往,他靠自己生存和生活。以前他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但是他现在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
王兵拍了“无名者”整整八年,这八年间,如果王兵一个人去,他们还能进行一些简单的沟通,如果有外人,他是绝不会理那个外人的。王兵突然感到,当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其实和“无名者”是一样的。虽然他在世俗的眼中是穷困潦倒的,但是这种生活却没有让他失掉生活的尊严。虽然自己阅人无数,但是只有和“无名者”在一起时,王兵才会感到放松,前所未有的放松,因为他对自己没有任何的戒心和敌意。尽管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王兵在拍,“无名者”在劳作,两人没有任何过多的沟通,但是依然让王兵感到很轻松。
2009年,影片正式制作完成。许多人都询问王兵,这个“无名者”到底是谁?他经历了什么?甚至各种猜测也铺天盖地的袭来。王兵从没有正面回答过。
直到若干年后,有个朋友再次提起“无名者”,王兵望向自己初识“无名者”的方向,脑海里不停地闪过当时的种种画面。当他把目光拉回,低下头仿佛自言自语道:
“他是个流浪汉吧?不是,他有自己的住所,而且收拾得井井有条;他是乞讨者吗?也不是,他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也没有对我能提供的物质有任何的兴趣;庄稼汉?好像也不是。也许,他是一位隐士吧......”
到了这里,我不禁想到余华的《活着》,这个“无名者”的生活似乎只是为了活下去,他吃浑浊的河水,吃没有滋味的饭菜,只是在充饥;困了就在洞里休息,脸上没有悲喜。仅有的那一丝丝的欲望,也只是庆幸大自然没有和自己过不去。他的生活充满了麻木和绝望。
但是细细品味,仿佛有那么一丝生机转瞬即逝。我们认为“无名者”可怜、麻木,只是因为我们站在了世俗的角度去评判。我们可怜他孤独,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或许他正在享受这种“孤独”。
转念想想,“无名者”真的比我们活得辛苦吗?虽然物质简陋,可精神放松;虽无可口美味,但饱腹即可;榻不在舒适,能够休息足矣。吃饱喝足,再无牵挂,离群索居,多的是清净,少的是烦恼。
其实不幸福的本质,正是欲望得不到满足才产生了焦虑和痛苦。物质越充足,纷扰反而更多。现在的车贷、房贷、加班、应酬、奢侈消费,哪一样不是让我们成为了欲望的奴隶呢?
其实人是多样性的,所以生活也是多样性的,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别人去把控和评论,只要开心就好。而“无名者”也是不过是在人海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孤岛。
桃花坞里桃花庵, 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 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来花前坐, 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 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 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贵者趣, 酒盏花枝贫贱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 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 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 无花无酒锄做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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