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群英传7凤凰岭怎么开启(三国群英传7凤凰岭)
6种花全球仅有!千年树龄众多,金佛山喊你51去看60万株杜鹃花海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白居易的这首《大林寺桃花》仿佛是现代都市人恨春太短的解药。未能等到五一假期花已凋零?没关系,我们可以去金佛山,2000米上下的海拔有效延展了春天的长度,当别处的桃红柳绿渐渐让位初夏,这里的60万株野生高山杜鹃却迎来了最美的花生:
五一小长假,这里将漫山遍野开遍,足以疗愈我们关于短春不尽兴的所有遗憾。
金佛山位于重庆市南川区境内,最高峰凤凰岭(它还有个更具武侠气质的名字——风吹岭)海拨达到了2238米,森林覆盖率超过95%,负氧离子含量每立方厘米约十万个,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仿佛在对内脏进行按摩清洗。
金佛山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地质地貌,峰谷绵延,拥有数十条大小山脉,生发出100多座峰峦,它被誉为“东方的阿尔卑斯山”,在其25万亩原始常绿林中,拥有237科2997种植物,其中很多是珍贵的中草药,因此还有另外一个雅号:
中华药库。
在2013年的9月13日,金佛山就被评为国家AAAA风景名胜区;
等到2014年6月15日,它又入选世界自然遗产。
重庆是著名的网红城市,拥有三个世界遗产和10家AAAA旅游景区,其中南川金佛山是距离主城最近的地方,所以我们这次就选择现在重庆城区逛吃3天,然后租车环金佛山自驾。城市风情、自然风光二选一?不,小孩子才选择,我们成年人当然是:
都要!
而且,有趣的是,金佛山环山自驾全程178公里,谐音“一起吧”,也是“一起发”,这么美好的寓意,实在应该特意安排走一遭。
我们的金佛山环山自驾第一站是南川的东街,次日起了个大早,直奔金佛山。
拥有N个世界级、国家级荣誉,金佛山自然是不可小觑的,山奇水秀人文丰富看点多多,而这个季节、尤其是五一前往,你将遭遇被60万株野生杜鹃花海包围的快乐。
金佛山是我国杜鹃花品种最多、规模最大的地方之一,拥有很多难得一见的名贵乔木杜鹃,据介绍,整座金佛山上生长着超过60种不同类别、总量高达60万株的杜鹃花。
杜鹃被称作“花中西施”,全国赏杜鹃的地方不少,比如浙江天台山、贵州毕节、湖北麻城等,但即便你走遍全世界,有6种杜鹃也只能在重庆金佛山看到,它们就是:阔柄杜鹃、香花杜鹃、弯尖杜鹃、麻叶杜鹃、黄花杜鹃和喇叭杜鹃,合称“世界六大奇葩杜鹃”,为金佛山独有。
金佛山的杜鹃全部都是野生杜鹃,它不像人工种植的植物,自带一份活泼自由的秉性,花期也更随心所欲,今年因为天气原因,花期集中在五一,方便大家假期赏花,真是件很善良的事情啊。
金佛山杜鹃很多都是经年花精,百年花龄在别处也许问问占据C位傲视群雄,但在这里不行,因为5、600百年的中年杜鹃比比皆是,上千年树龄的杜鹃在这里也有很多。
金佛山杜鹃范围大,如何游玩才能尽兴呢?老鼠皇帝首席村妇给大家整理了几个不能错过的看点。
杜鹃王庭
这是一片仿佛集聚时间精华、能够无缝连接历史和现实的所在,而这种场域气质的形成靠的便是走过N个世纪的老杜鹃了:这里生长着世界上迄今为止发现的胸径最大、最集中、最壮丽的金佛山杜鹃群落,很多古树都有千年以上的树龄,五六百岁在这里都是小朋友。
穿行在杜鹃王庭,会产生一种“不敢大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敬畏之心。
上图叫“杜鹃王子”“,有超过一千多年的历史,胸径达2米多,树高10余米,树冠直径超20米,杜鹃盛开的时候,数万花朵竞争艳,整棵树仿佛天上飘下的红云,爆棚很厉害?王子在这里直接爆山!
而叫“望帝“的杜鹃更厉害,传说乃蜀国国君杜宇所化,它从根部开枝散叶成七株相依,极为壮观。
不幸的是:我们去时(16-20号),基本还只是花骨朵;好消息是:你们51前往,是最美的花期,能看到万花红遍的壮丽景象。
古佛洞
金佛山60万株杜鹃,近千年树龄者众。
一路看下来,我们心中最有风骨的当属古佛洞门口这一株:自石头壁上横向生出,与地面成平行之态,树干既矮且瘦,却开出了整座山的春意盎然。深山杜鹃,雍容华贵,却美而不自知,才是真美呀。
花以美为佛供养,果然与众不同。
挂在悬崖壁上的凌空栈桥
在金佛山,不仅可以走常规路赏杜鹃,还可以不走寻常路。
行走在山巅,在海拔2000米的高度,踱步于挂在悬崖峭壁上的凌空栈道,一侧是万仞峭壁,一侧是万尺深渊,本身便是一个很独特的体验。
更独特的当然是,边走凌空栈桥、边赏高山杜鹃。而且因为这里海拔高的缘故,经常会有云雾缭绕的景象出现,极易让人生出游在仙境的出世感,非常奇妙。
最后要说的是,金佛山杜鹃分布区域很广,而且由于海拔、地势及品种等因素,杜鹃会呈梯形开放状态:低海拔向阳处最先开,越往山顶越晚,背阴处也会开得晚一些,所以金佛山的花期就被会拉长至一个月左右,五一假期花开正好,等到五月下旬,也依然能看到不错的杜鹃花景。
花中西施杜鹃,是送给终日被重重压力包裹的都市人最解压的晚春好礼。
惊鸿客1911
【一】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天,晚上刚一擦黑,天门县里的大小店铺就都关了门。店主们相互谈论:“如今这世道乱,早些收摊也罢。”
就在这时分,一骑一阵风也似跑进县城,马上骑士不到三十,外罩的黑呢斗篷被雨淋湿,搭在身上生铁一样,让他十分的不爽快。他皱一皱眉头,天门县小,急切间想找个客栈饭馆,却是不易。
他四下打量一番,见一条巷子里有一点红色炭火,原来是个还没收起的馄饨摊子。骑士翻身下马,把马拴在巷口一棵树上,拧一拧快要滴出水的斗篷,慢慢走了过去。
看摊子的是个穿一身青布衣裤的少女,眉眼生得轻俏可喜,骑士笑道:“哟,好个俏丫头,给我来一碗馄饨,多加辣子,若有热酒,也烫一碗出来。”说完摘下风帽,一挽袖子,只见他大拇指上戴了一枚一汪水似的翡翠扳指,绿痕一转,月下煞是醒目。
火光打在他面容之上,青衣女子眼睛不由一亮,又盯了那扳指两眼,这才殷勤笑道:“客人,煮一碗桂花糊米酒好么?”
这桂花糊米酒是汉口一带的小吃,说是米酒,其实就是酒糟,骑士笑道:“好啊。”又补一句,“你端什么上来,都是好的。”
这句话分明有几分调笑之意,青衣女子也不生气,嫣然一笑,端了东西上来。那骑士十分啰嗦,一会儿要陈醋,一会儿要芜姜,一会儿又要辣子,馄饨没吃几口,碟儿碗儿倒摊了一桌子。吃着吃着,忽然他“哎呀”一声,一头栽倒在桌上。
青衣女子叉腰一笑,“呸”了一声,伸手去掀那骑士斗篷,忽然那骑士一挺身,“咣”地一脚踹翻了桌子,一伸手抽出一把手枪:“丫头片子,想劫我!”
那把枪枪身小巧,银光闪耀。这时是宣统三年,换成公元纪年则是1911 ,已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但这般精致的手枪却是难得一见。那女子也不由一惊,倒退两步打个呼哨,小巷子里噌噌又蹿出两个人来,这两个人神情彪悍,手里都擎着一把白蜡杆子大枪,眼睛里有种择人而噬的冷光,骑士看了,不由打了个寒战,暗道一声“失算”!
他原以为青衣女子不过是个下偷钱的小强盗,看了这两个汉子才知不妙,这两人面有杀气,眼中带血,说不定身上已经搭了多少桩案子。他反应也快,枪口向天“砰”的就是一枪,喝道:“大家无非是为了一个钱字,搏命不划算吧”左边的汉子冷笑一声:“我们在这里候了你三天,你想走也成,先把你身上的宝贝留下来!”
骑士心里一惊:自己的行踪怎么被他们知道了?又想这毕竟是在县城之中,自己方才又开了一枪示警,莫非这几人当真不顾忌?
右边的汉子似乎已看出他所想,笑道:“杀了你拿东西走,我们哥儿几个自问办得到,你还指望那班捕快赶过来?”
他话音未落,那骑士瞄准他“砰”地就是一枪。手枪与其他相比瞄准极难,但这人原是京华子弟,少年时就有机会接触到当时罕见的手枪,后来四处奔走,更是练得一手好枪法。但他手一扬,那汉子已然知机,飞快地向右一闪,随即一把捂住手臂,鲜血滴滴答答从指缝里流下来
那骑士原拟先做掉一人,未想只打伤了那人手臂。他枪口一转,又要开枪,耳畔风声忽起,却是青衣女子取出一条长鞭,一鞭抽向他腕子。
这骑士枪法固然相当不错,功夫却是稀松平常,这一鞭风声他是听到,可躲开却是决无可能。一时间他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千万不能松手!
这一鞭正抽到他手上,从小指到手腕一道深深鞭痕,他觉得腕骨似乎都被抽断,一时间痛彻心肺。但饶是这么着,他手里的枪还是没扔下。
但没扔下又如何?两个汉子齐举大枪,一齐向他冲来那骑士躲避不及,砰砰又是两枪,但此刻他手腕受伤,并无一枪打中,更有一枪几乎打到他自己脚尖。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一道青锋乍起,如清风倏出,冷月骤现,那骑士一时间直以为是剑仙出世,他抬起未伤的左手一揉眼睛,却见一个蓝影挡在身前,手中锋刃如水,剑芒半吐。再看那两个大汉手中空空,两杆大枪已被打落在地。
“多谢大……”大侠还是大仙还没有想好,他一抬眼,却见面前背影身姿清瘦,头结道髻,竟是一个道人。
那两名盗匪也十分诧异,但这二人毕竟纵横多年,下一刻控制住情绪,各自从靴间抽出雪亮匕首,那青衣女子也一展长鞭,三人合围上来。
蓝衣道士负剑身后,剑尖指天,月光斜斜地照下来,与他剑尖光彩隐成一线,月下看他背影形容如水、气魄如山,虽不是神仙,却也不似凡人气概。
这骑士这时本可趁机离去,但他生性好奇心重,又觉这道士应不会吃万,居然留在当地,细看几人打斗。只见那道士虽被三人围住,却丝毫不显慌乱,起初还是那三人向他进攻,到后来,竟是三人被他步伐牵引,在巷子中团团乱转。
又过一会儿,那道士判断时机已然成熟,轻喝一声:“放手!”那青衣女子功力最浅,长鞭脱手,打着旋儿飞到半空中。另外两人功力虽胜于她,但实在也是坚持不住,当啷啷匕首脱手。蓝衣道士剑尖星芒一分为三,如灵蛇辗转,三人未发一言,已均被点中穴位。
这是剑尖点穴的功夫,穴道被点而肤不见血,这种功力实是难得,骑士不由鼓起掌来,大声叫道:“好!”
这一鼓掌牵动腕上伤口,他忍不住址牙咧嘴。
蓝衣道士转过身来:“这位先生,你怎样?”这句话虽是问候,语气却并无起伏,颇显清冷。
骑士抽着气:“没事,没事,就是刚才被那丫头抽了一鞭子,嘶——”
蓝衣道士还剑入鞘,平淡道:“这几人横行已久,本是当地的大盗。”说着取出绳索,将三人缚好,道,“我带这些人去官府,先生自便。”
骑士心里奇怪:你是个道士又不是捕快,抓贼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这人想到什么可不会避讳,便笑问道:“道长不但抓鬼,难道还管抓贼?”
蓝衣道士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扫了他一眼,如寒冰利剪,冷锐之极。那骑士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却也抖了一抖,干笑着又换了个话题:“我姓罗,叫罗觉蟾,不知道长法号如何称呼?救命大恩估计我没什么机会报答,日后若是有缘再见,请道长吃一顿素斋也是好的。”
蓝衣道士平静道:“我并无道号。”
罗觉蟾笑道:“您这是开玩笑了,岂有没个道号的道理?”此刻他与道士距离很近,月下见这道士眉清唇薄,面容十分清俊,只是眼神中却颇显郁气,看不出多大年纪。不由嘀咕:这道长好个品貌,京城里也少见这般人物。
他这边思量,却见一物掷过来,罗觉蟾以未受伤的左手抄住,原来是个青花瓷盒,打开一闻,却是上好的金疮药,不由高声叫道:“谢了!”
月色之下,长街之上,只见一个蓝衣道士牵着一串粽子渐行渐远。
罗觉蟾看着他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可千万别再来贼了。”
这人本是八旗贵族的私生子,生性浪荡不羁,原姓觉罗禅,这本是宗室私生子女的姓氏,他憎恶自己出身,近一两年又认识了几个革命党好友,常为他们帮忙,在外多用“罗觉蟾”这一化名。此刻他打开那瓷盒,将伤药涂抹在伤口上,只觉一阵清凉沁骨,心中大是感激
他心满意足地将药与手枪收好,不由得意地哼起小调。忽然之间,他脸色一变,叫一声:“糟了!”
罗觉蟾这次来汉口,原是有一样重要任务,并要寻一个人接头,但他翻遍身上,信物却已不见。要知他本未见过接头之人,何况就算找到那人,自家又如何取信于人?
他抹一把汗,暗想莫非是打斗时掉落地上?于是在翻倒的馄饨摊处一通翻找,又去巷口查看,地皮都被他削了一层,却未曾见得信物踪影。
这下罗觉蟾着了急,回忆自己这一路行来,去馄饨摊之前信物还在身上。又想莫非是那道士趁乱拿走?但那蓝衣道士并不曾接近自己,再说以他武功之高,想对付甚至杀了自己都是轻而易举,何必又赠以伤药?
他思索半天,全无结果,索性不想,自去找个客栈投宿。
这一晚平安度过,之后的路程亦是一帆风顺。罗觉蟾策马扬鞭,恰于事先约定之日来到汉口。他暗想虽没了信物,我却也未必办不成差事。
罗觉蟾生长于京城,老北京人讲究坐茶馆,这一来汉口,才发现原来汉口的茶肆酒楼亦是十分的兴旺发达。一条汉正街上人声嘈杂,热闹非凡,更有意思的是其中男女混杂,贵贱不分,他看得颇有趣味
他张望一番,选了一家春来茶馆,这正是事先与人约定的地点,一摇手中折扇,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先要了一壶茶,又从拎着竹篮叫卖的闲汉那里买了油炸锅巴和米花糕,咕咚一口茶,吧唧一口糕,竟然在茶馆里举案大嚼起来。看这人的打扮像是个贵公子,竟然做出这等举动,惹得众人侧目。
就在这时,有几个新军军官走进茶馆,一路说说笑笑打头的一个人眉清唇润、气质斯文,与其说是个军人,倒更像个书生;在他身边还有一名军官,气度沉郁,也不似寻常人物。一众军官中,就属这两人最为耀眼。尤其是打头那名军官人缘颇为不错,自进茶馆以来,和他打招呼的人一路不断,他笑着一一寒喧,这才和其他几人找了张桌子坐下。
罗觉蟾看了他一会儿,便转回头看身边几个妙龄少女,心道这汉口的女子生得好生俊俏,忍不住便丢几个眼风,卖弄一回风流。
便在这时,却又闻军官那张桌上,有人唱起了曲子,声音清越而富有男子气概,正是那个气质斯文的军官,惹得茶馆里的女子都在看他。
罗觉蟾心中愤愤,却听得那军官唱的是:“兴亡成败,叹英雄黄土,侠骨荒邱。千秋万岁,无限为龙为狗。君不见六朝烟草余芳乐,几片降旗上石头。”唱到这里,他身边几个人一起鼓噪:“不好不好,我们出来本是寻欢乐的,杨兄这个词,却让人心里不爽快。”
罗觉蟾暗想,如今这局势,想爽快还不易呢却听那杨姓军官笑道:“这是你们没听我唱完。”于是续道,“青天外,白鹭洲,暮鸦残照水悠悠。余斗阳里,宝善楼,湘帘半挂月如钩。”
这是夏完淳的一首曲子,后面一句应是“斜阳里,结绮楼”,却被他唱成“斜阳里,宝善楼”。罗觉蟾心念一转,眼光如电,扫向那军官。
这是1911年的10月,这一年湖北新军因着武汉防务空虚的原因,准备发动起义,而起义的筹备处,正设在俄租界的宝善里。
【二】
有趣的是,罗觉蟾看向那军官,杨姓军官却也扫了他一眼,随即斯文一笑。罗觉蟾看他神色不同,暗想他姓杨,相貌也与自己欲寻之人相符,莫非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但此事未免太过巧合,他正要想个法子试探,却见一个老者进人茶馆说书,吸引了大部分人
的注意力。
这老者生得瘦小枯干,作个道人打扮,面色虽然和蔼,一双手却残缺不全,看上去有些疹人茶馆中人似乎对他颇为熟悉,纷纷叫道:“今天说哪一段书?”“说那个惊鸿客剑挑十三枪!”
老者听了此语,逸兴遄飞,把醒木往桌上一拍,道:“那便讲这一段!”
其时武风颇盛,京城有大刀王五,天津有霍元甲,河北有孙禄堂,这此人物非但蜚声内外,而且门人众多但这位惊鸿客罗觉蟾却是初次听说,却见那老者把醒木再度一拍,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爪印,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个便叫做定场诗,一段诗句表完,只听这老者道:“咱们这里的武学大家,最有名的乃是一位黄叶道人,他老人家一身武功超凡脱俗,非但可以降龙伏虎,更会腾云御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他三个弟子中,大弟子资质平平,二弟子学了他的拳脚功夫,唯有关门小弟子惊鸿道人承继了他一身剑法绝学,年纪虽轻,天下间已少有对手……”
罗觉蟾起初还兴致勃勃,听到什么“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便觉无聊,他奔走天下,见识亦广,心道我听这此胡诌做甚。他手中的茶早被喝了个干净,只吸溜着茶根,眼望着那杨姓军官,心里琢磨着试探办法。
此刻那老者已说完了一大段书,将至结尾:“……湖北宫家虽也是江湖有名的门派,却当不得年方弱冠的惊鸿这一剑之威。这一日之中,除去宫家家主宫剑翔不在门中之外,惊鸿破了宫家的五绝枪阵,击退门中的‘铁血三英’,宫家的五位长老亦是败在他手中长剑之下。夕阳斜下之时,他单人只剑,走出宫家,夕阳和血,撒落一身。经此一役,惊鸿客之名震动湖北。这正是‘小道人剑挑十三枪,惊鸿客一人制一门’!”说罢,他醒木“啪”地一拍,半闭了眼,唯有面上肌肉不断跳动。
罗觉蟾对这些话都没兴趣,只听到“湖北宫家”时,心中一动,顿时有了主意,他懒洋洋地打个呵欠,起身道:“老先儿,您这段子说得虽然不差,可都是些老故事。如今不比从前,总要说些新鲜玩意儿。”
他一口清脆流利的京片子,在这茶馆里格外惹人注意,众人都抬头看他。罗觉蟾笑道:“各位,如今我来说一段新书,大家以为如何?”他也不等旁人说话,便道,“我这新书,说的也是个道士,然则说这个道士之前,却要先提一个人,此人姓李,双名有庆。”
这个名字听似寻常,然而那杨姓军官听了,却不由为之注意,面上虽还带笑,眼波却已凝住。要知革命时期,与并称的另一位革命者黄兴先生,其化名之一,正是李有庆
“这李有庆出身甚好,受过中外的教育,心怀大志,无论听到哪里有能人异士,必要折节下交因为他这豪爽的个性,也结交了不少好汉。有一年,他听说湖北宫氏一门,擅用长枪,于是便启程前往拜会。”
那说书老者也曾提到宫氏家族,这一家素以枪法闻名,家大势大,多有人传言宫家私下里做的是黑道买卖,然而官府却也不敢轻易动他。罗觉蟾又道:“自古道,英雄惜英雄,好汉敬好汉,宫家家主宫剑翔也久闻李爷的大名,设宴款待之外,又叫出许多族中的优秀子弟当场献艺。李有庆亦是擅长武艺,他定睛观看,口中虽然称赞,但意犹不足。
“酒宴过后,李先生回到房中,倒在床上不久便睡去。这一年天气寒冷,他睡时不觉怎样,夜半醒来,却觉身上有些发冷,正要叫人……”
他说到这里,那杨姓军官忽然笑起来:“这位老兄,看你说得活灵活现,倒似当时看到一样。”
罗觉蟾一本正经道:“老兄,你看那蒋干盗书、周郎梦呓,莫非也有人看到不成?自然是想当然耳。只是我又与他们不同,因我掐指一算,便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这点小事,一算便知。”
众人轰然一笑,杨姓军官本就是开个玩笑,也便一笑落座。罗觉蟾又道:“再说李有庆本要起身,忽听门外有响动,这时深更半夜,夜阑人静,窗外的寒风一阵阵地呜咽不止,房门吱呀一声闪开一条细缝,李爷不由心中一惊,暗想这般时分,是什么人私下前来?”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不由猜测不已,有人道:“怕是强盗。”有人嗤之以鼻:“宫家怎会有强盗,说不得是鬼怪妖邪。”杨姓军官笑嘻嘻道:“说不定是个美貌女子。”话音未落,他身边那个眉目沉郁的军官冷冷瞪了他一眼。
罗觉蟾笑道:“这人头结道髻,身穿旧衣,手提一篮木炭……”说到这里众人不由诧异,罗觉蟾续道,“原来是宫家一个前来加炭的下仆。”
众人“唉”的一声,都道这人不是说书的,倒会卖关子
“李爷见得这般,便躺在床上未动,这仆人穿得单薄,天气又寒冷,加炭之时手哆里哆嗦,掉了几块炭在地上。李爷心下不忍,心道宫家是大族,缘何对下人这般刻薄?却见那下仆弯下身来,伸手捡起那几块烧得红炽的火炭,一一丢人火盆之中,双手却全无损伤。他又细看一眼,惊觉这仆人竟是一个瘸子,但瘸归瘸,走路却悄然无声。
“李爷大惊失色,暗道这宫家果然藏龙卧虎,一个下仆,竟也有这般高深内功。再一细想却觉不对,眼见宫家那几个子弟决无这等武功,莫非这人竟是一个隐藏于风尘之中的异客不成?
“次日他细心观察,这仆人在宫家果然只是一个最下等的佣仆,但搬酒之时,这仆人可以一次搬动数倍于他人的酒坛,而脚下步伐安稳如旧。李爷心知此人决非凡人,当晚宫剑翔又寻出几人献艺时,他便笑道:‘诸君武艺虽好,我却以为有一人最为出色。’说罢一指廊下,众人看去,只见一个衣衫槛褛、一腿瘸了的道士,正是那个下仆,不由大笑。”
“李有庆见那仆人面色不好,便上前几步,握住那仆人双手,诚挚道:‘我观阁下身手,必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何必令美玉理于尘中?”’
“他是出自一片赤诚,但在宫家人听来,却大不是滋味。‘铁血三英’之一宫五常便呵斥道:‘这里岂是你呆的地方,速速下去!’那仆人脸色再变,便往下走。李有庆一把拉住他:‘道长,你功夫不俗,何必退缩?”’
“那仆人被逼无奈,只得开口道,大爷,我不懂功夫。这一句话说出,众人皆笑,原来他说的是当地最为但俗的土话,决无半点气概。
“当此时,宫家家主宫剑翔便笑道:‘这个人乃是自愿在宫家为仆。’他说这话,便是不要李有庆干涉之意,李有庆虽明白,却不忍心错过这样一名高手,拦住那下仆又要讲话。宫五常便上前几步,把雪白的袖口将手一掩,用力一推,喝道:‘滚开!’这宫五常为何要把手掩上呢?却是因为那下仆身上肮脏,他不愿以手直接触碰之故。”
“他力道甚大,这一推,那下仆踉跄几步,被推得跌到一只酒坛之上,酒水哗啦啦洒了一地,他身上也被碎片划得鲜血淋漓。李有庆大为不忍,伸手去扶。宫五常却笑道:‘李爷何必理一个下人,走走走,我们且去喝酒谈些拳脚。’说着他又一脚向那下仆踹去,那下仆脸色骤变,他慢慢向前走了一步,却见他方才所站之处,地上酒坛碎片已经纷纷成粉。”
“宫五常大声冷笑:‘看样子你还要造反不成?’他上前几步,一掌击出。未想掌到中途,却被李有庆拦住,他喝道:‘宫五爷!何必如此,眼下这仆人身上有伤,又非歹人,何不先为他包扎,大家坐下来细谈?”’
“他虽是这般说,宫五常却哪里肯听,那下仆忽地上前,道:‘李爷,这些年来,你是第一个如此看重维护我之人,谢了!’这一句他说的虽然仍是土话,却已有了英雄人物的气概。说罢一纵向前,一掌击还,其势有千钧之重。宫五常侧头避过,一条大辫却被掌风震得呼一声荡起。”
“宫家本以枪法出名,宫五常手中无枪,不免落了下风。这下仆一条腿瘸了,行动不便,可手中一套掌法却是在场诸人平生罕见。宫五常左支右绌,不到十招,已被逼得喘不过气来。”
“宫家门主见他窘迫,一伸手抄起一条八尺亮银枪掷过。那下仆虽然身处打斗之中,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抬脚只一挡,只听‘当’的一声,那条枪霎时被磕飞出去。”
“这一下连宫剑翔都失了脸面。那下仆却长叹一声,收回了手。他一语不发,转身便走,腰背挺得笔直,一条腿的瘸态更加厉害。”
“他若真走,也就罢了。但这时就看出李爷的识人之能,他快走几步,将那下仆拦住,道:‘这位道长,你功夫如此了得,何不随我一起,轰轰烈烈地为国做一番大事?”’
“那下仆看他几眼,忽地长笑出声,道:‘罢罢罢,这些年来,并无人把我当个人看,李大爷你既抬举我,这条命我便交给你了。’说罢便随着李有庆离开。李爷身份非同一般,他要带人走,宫家门主也不好当真阻拦。之后数年,这下仆随着李有庆东奔西走,南征北讨,忠心不二,立下了许多功绩。后来‘绿松林’一役……”
杨姓军官听他竟把“黄花岗”随口篡成“绿松林”,忍不住又要笑,但旋即便收敛了笑容。
黄花岗起义发生在今年上半年,震惊天下,用孙文先生的话讲,真个是“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虽然收敛了七十二具尸骨,但在起义中牺牲的志士,却远不止此数。黄兴战至最终只剩他一人,右手亦是断了两指。那名武林怪杰亦是逝于这一役中。
罗觉蟾换了关键人名地名,将这场起义描述得天地变色,最后他一拍桌子,道:“像这样的,才称得上一声英雄!”
茶馆里有人听懂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也有人听懂了另一部分,但大部分看客不知所以,听他讲完,掌声雷动,有人喝道:“这小哥去说书,一天准能赚他几十个大子!”又有人道:“再来一段!”听得那两个新军军官直摇头,罗觉蟾倒不介意,又笑道:“这位才算英雄,黄叶道人与其相比,就不值一提了。”
方才被他赶到一边的说书老者点一点头:“这位先生书说得果然好,小老儿自愧不如。只是请问一句,这位了不起的大英雄名号为何?”
罗觉蟾被噎了一下,他在一个偶然机缘下听黄兴讲过这下仆事迹,可不知那人名字,便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说书老者叹一口气,面上忽现伤感之色:“你也讲过他头结道髻,可见是一个道人,此人道号鹏行,本是黄叶道人的第二弟子。”
喝过了茶,罗觉蟾一摇三晃步出茶馆,走出未久,便觉身后有人跟随他低声一笑,也不回头,只挑人少偏僻的地界来走。
直走到一条偏僻巷子里,罗觉蟾在转角处暗自回首,见身后人正是那杨姓军官,但此刻他乃是单身一人,茶馆中的同伴已不见了踪影。
罗觉蟾暗想:这人倒也胆大。他加快步伐,渐渐地却是向郊外走去。
他身后之人脚步忽紧忽慢,不即不离,直到一个偏僻无人烟之处这里有一个半洞的水池,一棵高大桂树绿阴如盖。罗觉蟾转过身来,笑嘻嘻道:“这地方好,杀了人顺池子一推,管教无人得知。”
杨姓军官也现出身来,他前行几步,斯斯文文一笑:“好说,好说。”
两人对望一眼,忽然之间,罗觉蟾从身上飞快地掏出那把银光闪耀的手枪,枪口正对着杨姓军官的头。
他这个掏枪动作可以说是快到了极点,而且事先一无征兆,但几乎是与此同时,另一把枪也顶上了他的太阳穴。
杨姓军官面带微笑:“看来,我们是想到一起去了。”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单看这一个拔枪动作与应对,二人均知对方乃是个中高手
这情形微妙而紧张,无论谁先开枪,另一个人只怕也难逃重伤甚或一死。但奇妙的是,两人都没有多少害怕的意思,杨姓军官甚至还笑了一下,道:“兄台,我看你枪法不错,但眼下形势,却显不出你的本事。”
罗觉蟾也笑道:“依你说,应当怎样?”
杨姓军官四下一看,见那棵桂树上,一条毒蛇沿着枝丫蜿蜒而上,头成三角,口吐红信,十分的狰狞可怖。他一皱眉,眼神中掠过一丝厌恶情绪,便道:“这毒蛇真是可恶,我们便看看谁能打它下来!”
罗觉蟾想了想,居然答道:“倒也不坏。”
那条毒蛇似乎感应到了两人言语,簌簌地就往枝叶深处爬去,杨姓军官哪容它离去,手一抖“砰”地就是一枪,另一声枪响亦是适时响起,那条毒蛇也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两个煞星,扭动一下直落到地上。
两人看一眼地上的蛇尸,又看一眼对方,心中各兴惺惺相惜之感。于是分别收起枪,走过来查看那条倒霉的毒蛇。
七寸上挨了一枪,另一枪擦着它身子打到树干上。罗觉蟾知道第二枪是自己打的,他手虽受了伤,但自己估量,纵是未伤之时,也决达不到杨姓军官这等水平,不由得发自内心称赞一句:“杨若徭,你好枪法!”
杨若徭也笑出声:“罗觉蟾,你也不差!”
【三】
这杨若徭是湖北新军中一名下级军官,然而他另一个身份,却是革命党中一位重要干部,也正是罗觉蟾此次来汉口的联络人。二人相认,罗觉蟾笑道:“我的信物丢了,可没法和你核对身份。”
杨若徭笑道:“不必了。第一,你知道我的名字;第二,你知道黄克强(即黄兴)先生的那段故事;第三,你擅用手枪。再有,你敢于大庭广众之下讲述克强先生的故事来吸引我注意,胆大之极却也不失稳妥天下虽大,可除了你罗觉蟾,还有谁做得到这此?”罗觉蟾拱手赞道:“都说湖北新军中,杨若徭枪法如神、精明能干,果然不同凡响!”
杨若徭笑道:“好说好说,你我彼此吹捧已毕,且来谈谈正事如何?”
罗觉蟾哈哈一笑,便与杨若徭同坐树下,议起正事。
1911年时,四川开展起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武汉新军被抽调大半。革命党人认为这是发动起义之大好机会,遂定于10月6发动起义但因准备不足,便推迟至10月16日,这时距离16日没有几天,罗觉蟾前来,便是为了这次起义提供准备。
杨若徭上下打量罗觉蟾几眼,笑道:“罗兄,那些宝贝呢?”
罗觉蟾笑道:“别看我,宝贝自然不能放到身上。我想直接把它们带到城里不甚妥当,因此昨夜想出一个计较,八月十八(即10月9日)晚上,咱们在凤凰岭见,我把处理过的宝贝交给你,你也方便回城。”
杨若徭笑道:“都说罗兄点子最多,是什么计较?”
罗觉蟾一乐,便凑到杨若徭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若徭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好计,就依罗兄,我们八月十八晚上再会面。”
罗觉蟾忽地想到天门县那一伙大盗,又道:“杨兄,你去凤凰岭时可千万要小心,我看你枪法很好,可这也不是处处管用。”
到了宣统三年的时候,枪炮的作用已被大为拔高,甚至有人以为枪炮万能。但罗觉蟾经过前日之事,却不敢小瞧了武功之效。
杨若徭听他这样说,一怔之后继而大笑:“罗兄所言,十分有理。凌烟,你出来吧。”
高大桂树后面,身形一闪,走出另一个新军军官,此人眉目沉郁,正是茶馆中杨若徭的同伴。
罗觉蟾大惊,这一路走来,他竟丝毫未觉除了杨若徭之外,尚有一人跟随身后。再说二人方才谈了许多机密,这人一直躲在树后,倘若他心怀歹意,那还得了?想到深处,冷汗不由都冒了出来。
杨若徭看他神色,笑道:“罗兄莫慌,这亦是我党一个同志。他姓俞,名执,字凌烟,家传武学十分高妙。”
罗觉蟾一时也想不到湖北有什么武学世家出了这么一个高手,又想这人表字取了“请君暂上凌烟阁”中的凌烟二字,难不成是个官宦子弟?他脑中胡思乱想,口中却道:“原来是俞兄,久仰,久仰!”
真不知这一声久仰从何说起。
俞执言语不多,打过一声招呼后便默然不语。杨若徭笑道:“这人装哑巴惯了,不必理他”又把罗觉蟾拉到一旁,犹豫一下道,“罗兄,我有一事想拜托你。但若你不便,却也无妨,毕竟大事为主。”
罗觉蟾对他颇有好感,笑道:“宝贝又不需我亲手处理,杨兄你说,兄弟一定替你做到。”
杨若徭道:“我的父亲住在邻县,他名讳上文,下面是一个医字。眼下我不方便去看他老人家,有此银钱想烦请罗兄代送一下。”
这话听似平常,但联系当前情势,隐然已有临终托付之意。罗觉蟾听得心中一凛,口中却笑道:“看望伯父大人?这是小事,包在我身上。”
杨若徭便从身上掏出一包银钱递过,以他的收入而言,这只怕是他几年的积蓄,又小声道:“我父亲是个老派人,生性保守。他不知我在党中之事,罗兄你若去看他,也千万莫提起这此。”
罗觉蟾无奈:“你给我这此银钱,伯父大人只怕也要生疑。”
杨若徭笑道:“谁不知罗兄聪明机变,编些理由自然是小事一桩。”
罗觉蟾心道:我被套进去了。只好问道:“不知伯父大人住在哪里?”
杨若徭低声说了一个地方,罗觉蟾大惊:“怎是那里?”
杨若徭笑着解释几句,罗觉蟾摇头道:“这不是往虎口里探头吗?”
杨若徭笑道:“怎会?”罗觉蟾指着他道:“被你骗了。”他说是这么说,也没真正介意,收好银钱,转身告辞。
等到罗觉蟾离去,杨若徭看着他背影,笑道:“这人也是个奇人,我听广州黎先生说,他虽为我党做事,却始终不肯加人。起初也有人不信他,但黎先生一力担保,这一年来,帮我党做了不少大事,可也成了被通缉的对象。”
俞执皱着眉头,没有回答,杨若徭知他是在意方才托付罗觉蟾一事,便笑道:“说起来,有件事我十分担心。”
俞执问道:“何事?”
杨若徭道:“这次起义,大家均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若出事,你必然会替我照顾父亲,可要是你出了事,我真不知该如何对伯父说明。”
这也就是至交好友,才敢说得如此肆无忌惮。杨若徭又道:“当年你我同去日本留学时,你还不是我党中人,若不是我拉你人党,只怕你也不会加人。唉,过去我从没后悔过这件事。起义将近,倒有些后悔。为国家做事理所当然,然而想来想去,总是我连累了你……”他说不下去了,杨若徭平素精明能干,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串倒也罕见,自己都觉得甚是无稽。俞执却正色道:“为国效力,何悔之有?”
杨若徭笑道:“正是如此!”他长笑出声,又恢复以往神情,“凌烟,许久未曾见你舞刀,择日不如撞日,亮一亮你的‘雪不平’吧!”
俞执没有言语,“噌”的一声自腰间抽出一把缅刀,刀长三尺,锋芒如雪。他原本站在桂树之下,刀锋出鞘,一个起势,头顶枝叶纷纷而落,如同下了一场秋雨。
这一边罗觉蟾前去送钱,却知这趟差事不太好办,要送到钱,要不使其父起疑,顶好还能让杨父对杨若徭今后之事有此准备……
——我又不是圣人!
他脑子里转着念头,再次回到天门县中,他想到临来时遇到那此劫匪,不由得啐了一声。
“大吉利是!”他默念一声,策马前行,绕了几个弯,走上一条青石街,长街的尽头是这个县城里最大的一座府邸,确切地说,是县衙。
杨若徭的父亲是天门县令的一个远亲,因此他父子二人一直寄居在这县衙之中,好在罗觉蟾此次前来,倒也不用拜会县令,他按照杨若徭指点,找到东北处一个角门。此时天已擦黑,街上无人,他三两下便把门别开,拴好马匹,悄悄而入。
从这角门进来,没走两步便是两间小房,位置十分隐蔽。杨若徭曾笑言自己小时逃学,便从这角门出入,决不会惊动县衙中人,倒也不假。
罗觉蟾走到房外,轻轻咳嗽一声,道:“杨文医杨老先生在吗?”
房中有人应了一声,罗觉蟾心想这声音好似有此熟悉,未及多想,就见一个人推门而出,两相一看,各自诧异。
难怪声音熟悉,这根本就是在天门县救了他一命,又带走那此劫匪的蓝衣道人!
罗觉蟾心道:奇了!一个道士也有儿子?再一想,道人不比和尚,听闻也有火居道士一说,这样一想,也便释然。
杨文医也没想到是他,面上亦有惊异之色,但瞬间便恢复如初,仍是一副冷淡之态。
这时还是罗觉蟾先反应过来,他上前一揖,笑道:“真巧,原来杨老先生便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小姓罗,受杨若徭杨兄之托来送此银钱。”话是这般说,他看看杨文医的模样,觉得这人可实在当不上一个老字。
杨文医凝视了他半晌,方道:“请进来坐。”
屋内的桌椅都已半旧,杨文医倒上茶来,罗觉蟾见茶碗虽然刷洗得干净,但外面的珐琅瓷却已掉了大半,喝一口苦酽酽的,甚是粗劣,心想这里真简陋,杨若徭打小寄人篱下,看样子日子并不好过。他心中不忍,从怀中拿出杨若徭给他的银钱后,又从自己腰包里掏出了一部分。
果然,杨文医见到后先是吃惊,继而怀疑:“若徭哪儿来这么多钱?”
罗觉蟾早就编好故事,笑道:“我本是个商人,几年前在东瀛和令公子结识,一见如故。去年我去看他,无意间说到南洋茶叶生意利润甚大,杨兄觉得有趣,便投了少许资本。未想竟赚了不少银子,我今年给他送来,他说自己留钱没用,新军里又有事走不开,于是托我送来给您。”
这番话编得虽然妥当,杨文医却并未信服,只道:“罗先生所持手枪,却是难得之物,你的枪法也很了得。”
这话隐有怀疑,罗觉蟾不慌不忙道:“常在外面走,我又不似您剑法高明,只得靠它傍身,当日从英吉利人手里买这把枪,花了我好些银子呢!”他又大谈起南洋种种风物,历历如见;接着又谈杨若徭最近情形,心下懊悔怎不让杨若徭写张条子捎来,免得自己浪费这许多口水。
他滔滔不绝连说了半个时辰,杨文医终于点了点头,罗觉蟾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终是过了关。又见杨文医点清银钱,写了一张收条递给自己,那字迹神清骨秀,颇类其人。罗觉蟾接过收好,此刻他可不敢再提点杨若徭之事,心道:这道士厉害得很,自己不要多说多错,耽误了大事
诸事已毕,他正要告辞离开,却听得杨文医缓缓开口:“罗先生,我有一事拜托。”
罗觉蟾心道多半是嘱托自己关照杨若徭之类,便笑道:“您客气了,我和杨兄就和亲兄弟一样,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杨文医犹豫一下,才开口说:“若徭并不知我身有武功,希望罗先生不要告知他。”
杨若徭虽然枪法高明,但看其身法,并不懂武功。这一点罗觉蟾也是奇怪,心道:杨文医剑法如此了得,怎地反不教自己这个独生儿子?他心里这样想,嘴里也问了出来。
杨文医叹道:“江湖路险,若徭何必走这条路?我只望他这一生平平安安。”罗觉蟾见他两次,只觉此人神色冷淡、剑法超群,周身似无弱点,然而这一句话,方显出他念子心情,与寻常父亲也没有什么不同。
罗觉蟾瞬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江湖路险这句没差,但杨若徭此时所为,比之江湖路,危机大了何止百倍!他犹豫片刻,终问道:“您既这样想,当初又干吗让杨兄从军,现在世道乱着,那行伍里可也不牢靠。”
杨文医道:“若徭自小便有主见,他执意从军,我也不好阻他。好在他生性文弱,在军中也只是参加文学社一类社团,从不惹事。”
罗觉蟾端了茶杯正在喝茶,差点呛到,那文学社正是遍布革命党人的革命团体。他见杨文医处理起江湖事来头头是道,未想对这此事情却全不知晓。还有什么“生性文弱”,那说的是谁啊?
这时门外靴声忽响,杨文医眉头一皱,罗觉蟾见状正要询问,杨文医摆摆手,不意他留在屋中,自己起身出门。
罗觉蟾好奇心重,捅破窗户纸向外张望,只见外面站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这人身形极其挺拔,仿佛脊梁里长的不是骨头,而是钢板。再一看他装束,罗觉蟾心里“哎哟”一声,这可不正是天门县的县令!
只听杨文医声音冷淡,道:“二十年期限将满,这次又是何事?”
这话说得奇怪,不像一个远亲对寄居主人的问话,罗觉蟾心中更奇,把窗户纸上的窟窿又捅大了一此。却见那天门县令也不动怒,道:“到八月十九,便是二十年期满之时,但这之前,你还是要遵守当年誓言。”
杨文医沉默不语,却未曾反驳。
罗觉蟾愈发奇怪,却听天门县令又道:“这一次,是要你捉拿一个身怀重宝的革命党,也是一个通缉要犯。”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
月光分明,罗觉蟾见那画像中人身穿西式服装,架一副罗克眼镜,细眉桃眼,看上去仿佛一个纵垮子弟,实际上么……也正是一个纵垮子弟。不是自己,又是何人?
【四】
这一次,罗觉蟾当真大惊失色,他不敢再听,一眼瞭到屋里还有后门,闪身便要溜走。临行前却见架子上有道银光一闪,正是他与杨若徭相认的信物怀表,不想果然是被杨文医拾去,便随手一抄放入怀中。
仓皇之间,另有一件银色饰物被表链一带,被他一并带走。
早在罗觉蟾进门之前,他就在门轴上滴了几滴油,因此出人时悄然无声。此时路上无人,他连抽几鞭,那匹黄马四蹄翻飞,直跑到荒僻之处,他忽然瞥见前方路上有一道阴影,似乎与树木阴影有所不同。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转,他立刻伸手勒住马缰,黄马跑得正顺,被他用力一带,两只前蹄高高抬起。罗觉蟾喝的一声,双腿紧紧夹住马腹,竟然依旧端坐马上,他不由沾沾自喜,心道自家骑术着实不凡。
只是他刚想到这里,一条鞭子便拦腰直扫过来,他毫无防备,“哎哟”一声栽落马下。
一个女子娇声笑道:“躲得过绊马索,还躲得过这一鞭子?”
她话音未落,一把枪已经指上了她前胸。
罗觉蟾半跪地上,手中握了那把银色手枪,笑得呲牙咧嘴:“这算什么事,又是你拿鞭子抽我。”面前的女子眉目秀致,竟然是那日馄饨摊上劫持过他的少女。
罗觉蟾另一只手撑着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姿势虽然狼狈不堪,但握枪的手却始终未曾放开,口里还在调笑:“丫头,长得这么漂亮,动鞭子多不雅,你说是不是?”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身后骤然多了一股压力,心头不由一寒,不由慢慢转过头去。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短衣男子,头带一顶毡帽,目中光华一闪,如同电闪雷鸣。他手中握了一柄长枪,上面斗大的红缨在风中乱颤。
罗觉蟾看他一眼,心中惶惶,这短衣男子的身手,犹在前几日他所见两名持枪汉子之上。他不敢轻忽,朝着那短衣男子方向便是一枪。
这一枪正击中他头上毡帽,这男子好份定力,手中长枪竟未稍动。
罗觉蟾这一枪之意本是示警,他随即后退两步,转身大喝道:“停,宝贝不在我身上!”这一句话其效如神,而方才一枪亦是颇有效用,两人停下手,但兵器却均未放下。
罗觉蟾心中方一放松,却听那短衣男子冷笑一声:“呸!”罗觉蟾只见面前一朵红缨乱颤 ,那柄枪已到了面前。他大惊失色,匆忙间着地一滚,虽然狼狈,总算躲过了迎面一枪。他大叫:“我投降,别杀我!”
嘴里是不弱的言语,他手中枪可毫不不弱,一枪向对方打过去。
电光石火之间,那短衣男子把枪一横,子弹恰打在枪尖之上,“当”的一声火星子乱迸。罗觉蟾知他武功不凡,这一枪不中自己决没第二枪的机会,着地又一滚,样子凄惨万端地扑到那少女脚下,一把抱住她小腿。
这少女虽然功夫不错,可决没想到有人会用这么无赖的招式,惊慌之下竟不知如何反应,罗觉蟾一把扯住她衣服,借力站起,整个人几乎扑到她身上,手里枪紧紧抵着她:“别动。”
那少女被他抱住,吓得全身颤抖,也不知是因被枪抵住还是因为被一个陌生男人接触太近之故。
罗觉蟾叫道:“停手!不然我杀了她!”他越想越气,往地上啐了一口,“想钱想疯了是不是?”话音未落,就见眼前银星一点,那短衣男子竟然毫不顾忌,一枪挑来,只听“啪”的一声,那柄银色手枪被挑飞至半空。短衣男子枪尖抵上罗觉蟾咽喉,向那少女道:“小西,捆上他。”
罗觉蟾这一年来东奔西走,靠着为人机变和这把枪不知闯过多少难关,未想竟在这小小一个天门县中,前后连吃了两次大亏。
在这两人胁迫之下,罗觉蟾被带到了县外一座破旧关帝庙。此处渺无人烟,那短衣男子不再顾忌,先把罗觉蟾身上物什掏出,仔细搜了一遍,一无所获之后,便大声喝问究竟将宝贝藏在何处。
罗觉蟾心道大事不妙,看这样子,这伙人计划周详,自己须得小心应对。便有意先不作答,待到被逼问得紧了,才假意叹道:“你们既然盯了我许久,也该晓得我的身份,那宝贝,我已交给革命党了。”
他这么说,那短衣男子自然不信但罗觉蟾言之凿凿,他把自己与杨若徭会面情形说了一通,自然他不提杨若徭姓名与起义等事,却大谈二人如何见面,如何比枪等细节,八分真里加上两分假,这两分假可就是自己把宝贝交给杨若徭之事。但这样的假话,却最难分辨。
短衣男子皱了眉头,罗觉蟾这一番话合情合理,许多细节并无破绽,听着倒也不像假话。但若说把这人放了,自己这一伙人为他身上的宝贝忙碌许久,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他虽是个湖,一时却也难下定夺,便对那少女道:“小西,你看着这个人,我去请示门主。”临行前犹不放心,又加点了罗觉蟾穴道。
那少女见短衣男子身形已远,便也坐了下来。罗觉蟾没了手枪,穴道被点,身上又捆了一重绳索她自无担心之处,只呆呆看着月亮,过了一会儿,又从怀中拿出一条剑穗,放入手中把玩,渐渐神思不属。
她正在出神的时候,一个带笑的声音忽然传来:“宫姑娘?”
那少女一怔,道:“你怎知我姓氏?”
罗觉蟾笑而不答,汉口一带,擅长用枪的武学世家只有宫家一族,也便是当日跟随在黄兴身边的鹏行道人曾经为仆那一家。江湖都传宫家做的是黑道买卖,没想果然就是一伙子强盗。他在月下细看那少女,见她面带红潮,更增俏丽,心中不由一动,便调笑道:“想情人哪?”
宫小西大吃一惊,匆忙把剑穗往身后一藏,反射性便道:“我没有!”
罗觉蟾大笑道:“别藏啦!哎,那道长年纪虽大了点儿,但长得可真俊,难怪你起了小心思……”
宫小西又羞又恼,一跃而起,一双手在身后绞得紧紧的,大声喝道:“你胡说,我没有,没有……”说到后来,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
罗觉蟾笑而不语,他一双眼睛尖得很,早看出宫小西手里拿的是杨文医剑上的穗子。这人在风流场中打滚了多少年,一看她神态,便已猜出十之八九。他笑道:“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谁没有过想情人的时候?”
宫小西怒瞪着他,罗觉蟾笑道:“看我做什么,我也想过啊!”
被点了穴道,捆着绳索的京城公子坐在月亮底下,悠哉唱起了小调,神态之自得,仿佛他正坐在月亮下面喝茶一般。
“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唱着唱着却又转成了戏词,“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当年彩楼前……”这几句戏词被他唱得情思悠远,意态缠绵。宫小西虽听不大懂,可那一瞬间却忽然想到:这个自京城一路来到汉口的男子,心里,也许真的是在想着什么人的。
就在这时,外面脚步声音沉重,却是先前那短衣男子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恭谨道:“门主。”
罗觉蟾一见此人,不由大奇。只见这人身材十分矮小,比走在他身边的短衣男子足足低了一个头,生得也是土头土脑,好似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心中暗想:宫家门主宫剑翔之名响彻汉口,怎么是这般模样?正想到这里,却见宫剑翔向他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凌厉如同鹰华,纵是罗觉蟾走遍大江南北,也不由全身一冷。
只听宫剑翔慢慢开口:“五常。”
那短衣男子躬身道:“是。’原来他正是宫家的“铁血三英”之一宫五常
宫剑翔道:“明天到汉口城里去传个消息,就说有个罗姓外地人被我们扣了。有人来问,就让他们拿那宝贝来换。过了三天要是没消息,便是这小子扯谎,到时把他带回宫家,再慢慢拷打,让他把东西吐出来。”
这几句话口气十分平常,仿佛说的是去年收了几斗谷今年打了几斗粮一般,罗觉蟾却听得身上发冷,心中暗道这人心思好毒!若是真引来杨若徭等人,坏了大事,可该如何是好?他脑子里疾速思量着对策。那宫五常却要讨好门主,指着罗觉蟾身上搜出的那枚翡翠扳指,笑道:“门主你看,这东西成色倒也不错。”
宫剑翔脸色忽变,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枚扳指。罗觉蟾心道这扳指虽是宫中流出来的,可也没稀罕到这个地步,这宫剑翔怎地这般没见过世面?再仔细一看,宫剑翔看的并非扳指,而是从他身上搜出的怀表链子上缠带的一个银镯。这镯子年头久了,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罗觉蟾不记得自己身上有这样一件物事,正诧异间,忽觉咽喉一凉,一点冷森森的枪尖已经抵了上去,杀气自宫剑翔身上喷薄而出,矮小身形似乎瞬间高大了一倍。他的声音低沉嘶哑:“惊鸿那贼道人在哪里?”
罗觉蟾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心道这是什么人?他方一思索,便觉枪尖压低,咽喉一痛,竟有血流了出来,只把他吓得大叫:“我说,我说!”
虽是这般说,他可不知道自己该说此什么,枪尖停滞不前,却未曾离开他的咽喉。宫剑翔的目光阴冷之极,如欲择人而噬,先前就算为了夺宝,这位门主亦是泰然自若,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看样子他若不开口,宫剑翔一枪扎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时那枪尖再度移动,情急之下,罗觉蟾大喊一声:“在这儿,他就在天门县!“这一声喊出,关帝庙中几人,包括罗觉蟾自己都大吃一惊,他脑子里急速转着念头,心想:天门县?我怎么知道惊鸿在天门县?对了,先前那说书的老头儿提过惊鸿,说他是个剑术很高的道人。而杨文医偏偏正是这么一个人,那个镯子缠带在表链上,多半是从杨文医房中匆忙带出,而宫剑翔看到这镯子便逼问我惊鸿的下落……
这此想法电光石火,说起来繁琐,其实不过转瞬之间。他又道:“那天这小姑娘和另外两个人在天门县劫我,正是惊鸿道长搭救。”
他说到这里,宫剑翔一转头,冷森森的目光便投到了宫小西身上。
宫小西吓得当即双膝跪倒:“门主,那天我和两位堂兄拦这人时,是有一个蓝衣道长出现,打败我们三人,又将堂兄带走……”
宫剑翔冷冷道:“哦,那为何他二人被抓了起来,你却被放了回来?”
宫小西声音颤抖:“门主,弟子不敢欺瞒,那道长当时只说我是个女子才放了我,我实不知他就是族里的大仇人。他放了我便走了,我辗转几日才找到五叔,若有欺瞒,我愿受家法处置。”
宫剑翔冷冷哼了一声:“你遇见这道人之事,为何没有对我说明?”
宫小西口张了几张,脸色微红,罗觉蟾心中暗笑:自然是这丫头对杨文医动了心。又想杨文医虽然年纪较长,但武功既高,生得又好,倒也容易吸引这此年轻女子
宫剑翔不再管她,一双眼目光如电,看向罗觉蟾:“惊鸿在哪里?你身上怎会有这只镯子?”罗觉蟾诌道:“便是他出剑时从他身上落下来的,那道长救了我便走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其实罗觉蟾亦可直接把人带到天门县衙,但这人骨子里颇重义气,心想杨若徭为国拼却一死,我造什么孽又把祸水引到他父亲身上。何况杨文医要追捕自己,真把他牵扯进来,这摊水只有更浑。
宫剑翔半晌不语,忽地长笑一声,小小一间关帝庙内的窗纸和瓦片被震得一并抖动不已。罗觉蟾觉得自己咽喉的枪尖似乎也在一并颤动,心中大叫不好,要是这宫门主情绪激动,一个拿捏不稳,自己可不就要死在这里?正想到这儿,忽觉喉头一松,宫剑翔拄枪于地,低声道:“我找了你二十年,没想你竟然躲在这小县城里。”
罗觉蟾见他面目肌肉不住扭动,暗自心惊,却见宫剑翔转向宫五常,神色又恢复了镇定:“你便照我先前的话吩咐下去,引那此革命党出来,那宝贝一定要到手。”宫五常躬身道:“是。”又犹豫问道,“那惊鸿……”
宫剑翔冷笑一声:“你不必急,这笔债,我会讨个清楚。”又对宫小西道:“此人十分奸猾,留他一张嘴就够了,你把他的脚筋挑了。”
听得此言,罗觉蟾大叫不好,见宫小西拿出一把匕首走到自己身边,随后又觉脚躁上一阵剧痛。他生性吃不得苦头,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五】
待到罗觉蟾清醒之时,窗户纸微微发自,天欲破晓。
他自觉双脚犹自疼痛,想到今后已成废人,心中凄苦,大哭几声:“我的脚啊——你好苦啊——跟我多年——残废了啊……”
他正哭得兴起,旁边一个苍老声音终于忍耐不住:“先生,你的脚根本没废,别哭了。”罗觉蟾哭声立止:“真的?”他觉那苍老声音有此熟悉,转头一看,可不是熟人!原来正是在春来茶馆说书的老者,也被捆了放在庙内另一侧,只是昨晚庙内昏暗,自己并没有留意。
那老者道:“宫家那女娃儿只是在你脚上斩了两刀,并没有下狠手。”
此时过了一夜,罗觉蟾身上被点的穴道已自动解开,他四下张望几番,见到庙里除了自己与那老者外再无他人,捆在身后的双手动了几动,那捆得紧紧的绳子不知怎么便散了一地
那老者也吃一惊,殊不知罗觉蟾功夫虽然稀松平常,但在北京城三教九流里混久了,学了一身邪门歪道的本事,什么撬门别锁、拆手铐解绳子,这此他样样做得出色。他活动一下酸麻的双手,再动一动双脚,果然痛归痛,脚筋却未断,不由叹道:“这小强盗婆还有几分良心。”
他拄了一根桌腿,一瘸一拐地去为那老者解绳子,一边笑道:“老先儿,你在宫家的地盘大说惊鸿道人的故事,难怪也被他们捉了起来。”
老者不理他调侃,也不言谢,只看了他几眼,忽道:“这位先生,你当真见过惊鸿么?”
倘若罗觉蟾在别的时候听到这一句话,他也不会多想。但此时他知道这惊鸿道人是宫家一个大禁忌,这老者此刻问来,说不定竟与惊鸿有什么渊源。他脑筋最快,眼睛转了几转,想到这老者曾言:黄叶道人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资质平平,二弟子学了他的拳脚功夫,便是那跟随黄兴的鹏行道人,唯有关门小弟子惊鸿承继了他一身剑法绝学……
他一眼又溜到那老者的道髻之上,一时间迸出个大胆猜想:“老先儿,你在说书时说自己‘资质平平’,也太谦虚了吧!”
老者一惊,未想这青年公子脑子如此灵活,苦笑道:“好眼力,恩师当年共收了三个弟子,我泰居最长,道号鹤翔。”
罗觉蟾随口一试,未想歪打正着,欣欣然道:“哎哟,那太好了!老道长你既是那两位能人的师哥,功夫也必是好的,正好带我逃出去。”
鹤翔叹道:“罗先生,我的手早已废了,否则又怎会被绑在这里?”
几缕清淡日光照上鹤翔那双残缺不全的手,颇显惨淡。
罗觉蟾大是歉意:“真对不住!老道长,我可不是有意揭你伤疤。”他透过窗子上的缝隙向外张望,却见除了宫小西外,尚有宫五常在外把守。前者倒罢了,后者乃是宫家“铁血三英”之一,他知道自己惹不起,又缩了回去,道:“罢罢罢,宫老五在外边,等等再说吧。”
他忽又凑过来,笑道:“老道长,看样子咱们一时也出不去了,反正也是闲着,你给我讲讲惊鸿道长的事情如何?”他怕鹤翔不肯相信自己,又道,“实不相瞒,这道长本是我一个杨姓好友的亲长。”
他一口道破惊鸿俗家姓氏,鹤翔果然一惊,道:“那孩子果然还活着?”忽地又叹了一口气,“唉,孽缘,孽缘!”
罗觉蟾不明所以,笑道:“老道长,照你所说,这惊鸿道长当年曾经单挑宫家,可我看那宫家门主对他的恨劲儿,这仇可不止这此,倒像是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
鹤翔苦笑一声:“正是。”罗觉蟾一伸舌头:“还真有这事儿?”
当年黄叶道人共收了三名弟子,大弟子鹤翔曾加人义和团,后来双手被火药炸伤,流落江湖以说书为生;二弟子鹏行拳脚出色,协助黄兴起义,逝于黄花岗一役;关门小弟子惊鸿年纪最轻,武功却是三人之首。
黄叶道人的剑法,重在一个快字,当年他一双宝剑,当真是来如雷霆,罢如江海。但这套追风剑法对天资要求极高,因此继承这套剑法的,只有惊鸿一人。这惊鸿道人武功既高,生性又侠义,年纪轻轻便已声名鹊起。这其中他做过的一件大事,便是为一个被劫的客商挑上湖北黑道龙头宫家,也正是那一段“小道人剑挑十三枪,惊鸿客一人制一门”
自此惊鸿与宫家便结下了梁子,待到惊鸿二十一岁那年,有一日见到一列送亲队伍遭劫,送亲人员被杀死大半,他侠义心起,上前搭救,又担心他们再遇到危险,于是一路护送了七日。
就在这七日之中,他与新娘子渐生情慷,终于远走天涯,自此退出江湖
听到这里,罗觉蟾赞道:“好啊!没想这位道长倒是个性情中人,这可是好一段佳话!”鹤翔苦笑道:“好什么,那新娘的未婚大婿,正是宫剑翔。而我恩师也因此大怒,险此废去师弟的武功,又将他逐出师门。”
这一下,罗觉蟾可真是大吃一惊
三年后,惊鸿夫妻的独子病重,惊鸿被迫外出求医,中途却被宫家发现,一场恶战中,他的妻子身死,宫家却也搭上了五名高手的性命。之后惊鸿销声匿迹,无人再知这一对父子的生死。当年鹏行欲查探他行踪,却受了宫家暗算,一条腿被打折,被迫留在宫家为仆。而鹤翔这些年来一路说书探访,也不曾寻得他。这一次来到汉口说书,被宫家发现,便捉了他来拷问惊鸿踪迹,无奈鹤翔也是全然不知,才被关到了这里。
前因后果述说一遍,罗觉蟾听得也不由稀嘘,想不到杨若徭竟还有这样一个身世。他又想到那只银镯,看宫剑翔对它如此在意,说不定它便是当年杨若徭母亲的遗物。然而一想到杨若徭,他又立刻想到了革命党和自己此行的任务。盘算日期,今天便已是八月十八,若按计划,自己今天白天便应去拿那些宝贝,晚上便应去和凤凰岭与杨若徭会合。偏偏一个宫五常挡在外面,自己的手枪又不在身边,这可如何是好?
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迸出一股忍劲和狠劲,心想大风大浪我也经过,人我也杀过,就不信今天真被困在这小关帝庙里了!
日升日落,在这期间,宫小西进来查看过两次,幸而并未发现绳索异样。她偷偷喂了点水给罗觉蟾与鹤翔喝,却没敢给他们吃的。显然宫家的意思是留这两人一条命就成,是不是半死不活倒也无所谓了。
待到傍晚,忽有一个宫家人前来寻宫五常,两人对答几句,宫五常便随他走了。宫小西猜到多半与惊鸿相关。她心中郁郁,欲待偷偷跟去,又惧怕宫家门规森严,正在矛盾之时,忽听庙内一声大叫,格外凄惨。
庙中这两人自也十分重要,宫小西急忙抄起鞭子,匆匆进人庙中,却见罗觉蟾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她心里一惊,暗道这人莫非发了什么急病?便弯身下去,探他脉搏。
便在此时,一根手杖忽然从后面伸出,倏地点中宫小西后背,她不发一声,颓然倒下。
鹤翔站在她身后,叹了口气:“小老儿在江湖上这么多年,这却是第一次在背后偷袭一个女娃儿。”手杖虽远不及手指灵活,对付不了高手,但应付一个宫小西,却也足够了。
罗觉蟾一抹嘴,从地上爬起来,笑得贼忒嘻嘻:“事急从权,事急从权,老道长,你别小看你这一手杖,那可是救了这世上四万万人,多了不起的事啊!别人想戳还戳不到呢!”
鹤翔苦笑,宫小西虽不能动,可还能说话,怒道:“你们两个贼人!”
罗觉蟾本已转身欲走,听得此言忽然转头,冷笑道:“贼人?有人一家子把别人辛辛苦苦攒下的财物据为己有,到底谁是贼人?”
宫小西一撇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再说现在有钱的都是那些大官富商,他们的钱来得哪里辛苦了?”
罗觉蟾叹口气,“我可不是当官的,也不是做买卖的。”他忽然正经起来,“我和你讲,这世界上啊,还真就有不为自己的人。”
宫小西不信道:“胡扯!”
罗觉蟾道:“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我也纳闷呢,怎么就有人放着自己好好的家业不去享受,偏去做些为国为民的蠢事?”
宫小西看着他诧异,罗觉蟾却不再多说,和鹤翔一并转身离开。
外面月明星稀,空气中夹杂着草木的清馨之气。罗觉蟾被关了一天一夜,此刻脱险,心情大畅,见自己那匹黄马还系在庙外树上,心中又是一喜,对鹤翔道:“老道长,我有一桩急事要办,有人要对付你师弟的事,就由你去……”正说到这里,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想走?”
罗觉蟾一回头,却见那宫五常倒提大枪,骤然现于他们身后
罗觉蟾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把手往怀里一掏,喝道:“老小子,看枪!”宫五常知他枪法极高,虽然诧异他身上怎么还有一把枪,但毕竟不敢大意,侧身一躲。
罗觉蟾这一句却全然是虚张声势,他借此良机,强忍疼痛翻身上马,口中吃喝着:“老道长,快上来!”同时抖手就是一鞭。
这匹黄马跟随他由南到北,又由北向南,乃是难得的宝马良驹,他平素十分爱惜。无奈此刻为了逃命,也顾不得了,只是这一鞭子下去,黄马长嘶一声,却岿然不动。再一看,原来忙中出错,他竟忘了解疆绳。
鹤翔见状不妙,他一双手虽然废掉,也只得一提手杖,勉强上前。
宫五常冷笑道:“不过是一只掉毛鹤,耍什么威风!”他一抖大枪枪花,这柄枪枪身乃是黑铁所铸,沉重异常,但宫五常使出时却全不见滞涩,大枪宛如毒龙出水,直向鹤翔心口而去。
鹤翔不敢硬接,侧身回步,一杖向他腰侧穴位击去。
宫五常回枪一扫,鹤翔手杖几乎被他打飞。随即以枪为棍,向那黄马马头砸去,他力道奇大,枪杆又重,这一砸之上,那黄马头骨霎时被砸得粉碎。罗觉蟾“哎哟”一声,从马身翻落而下。
宫五常不再理他,一枪又向鹤翔扎去,速度之快,令人碎不及防。鹤翔未想他枪竟然快到这般地步,匆忙间举杖一挡,但他手杖经不起这般大力,直飞到半空中去。
就在这一瞬间,忽见剑光一闪,一个声音缓然响起:“宫五常?”
这声音如若来自尘世之外,宫五常下意识答道:“是我。”他忽然醒悟到了什么,大喝一声,“是你!”他不再理会鹤翔与罗觉蟾两人,转身横枪胸前,喝道,“宫五爷等你出现,已等了二十年,来,来,来!”
他横枪片刻,周遭却悄无声息。宫五常不由焦躁,他忽然大枪一转,便向鹤翔方向刺去。然而就在他长枪将出未出的一瞬间,半空中忽然又一道光芒划过,宫五常只觉脖颈一凉,似有呜呜风声自气管处响起,一抬首间,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水泵,直迸出来。
这一剑之快,堪比飞仙。鹤翔不由抬首,叫道:“师弟!”
一道蓝色身影飘然而下,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师兄。”随即他一双眼便盯上了罗觉蟾。
罗觉蟾方才从马上跌落,只摔得半死不活,加上先前脚上两刀,走路都已困难心道眼下跑是跑不了啦,只得强作镇定,呵呵一笑道:“原来是杨老先生,大恩不言谢。”
杨文医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冷若冰棱,忽地问道:“若徭是否和你一般,也是个革命党?”罗觉蟾见他目光神情,想也不想,斩钉截铁答道:“不是!”
杨文医“哦”了一声,神态略为放松,道:“你本是通缉之人,但又是我儿好友,此时放你一次。下次见到,我决不容情。”
【六】
同是这一夜里,杨若徭与俞执应罗觉蟾之约,赶赴凤凰岭取那宝贝。
二人各骑了一匹马,奔驰在山路上。此时他们尚不知罗觉蟾被捉之事,一路上杨若徭有说有笑,俞执寡言惯了,只间或应上一两个字。
行至中途,杨若徭忽似想到了什么,竟然半晌不曾言语。他少有如此沉默之时,俞执不由便问:“何事困扰?”
杨若徭笑道:“我在想,咱们要是胜利了,会有些什么样的麻烦。”
中国人习惯未言胜,先思败,先想好凡事可能的最差结果。但杨若徭生性乐观,却非如此俞执听他这般说,“哈”地笑了一声。
杨若徭笑道:“莫笑,我这倒不是玩笑。凌烟你想,如今形势,如同大厦之将倾,这次不倾早晚也要倾。但推倒了这一座庞然大物,意图上前来分一杯羹的可也不在少数。照我看,列强虎视耽耽固然难以应付,但将来最大的危险,说不得反是各省的巡抚大员。”俞执不解,抬头看他。
杨若徭道:“各省大员,固然有忠心清廷者,也少不得有人借机乱世称雄。这一批人势力盘根错节,轻易动不得,只怕便是将来的祸患。”
俞执看他片刻,方道:“何必想太远,先做好眼前事。”
杨若徭洒然一笑:“也对。”他行了一段,神色再度变幻,俞执见状也放馒速度,与他并马而行,道:“想完国事想家事,你又想起伯父了?”
杨若徭也不隐瞒:“正是。”这次他却不再多言,过了半晌方道,“父亲拿毕生积蓄送我去日本留学读书,却读出一个革命党。我自知国事家事不可两全,可心中总觉对不起他”这番话在他心中理了许久,一口气说出来,只觉爽快许多。他说完,叹了一口气,“在你面前不用避讳,多谢,说出来我舒服多了。”
他说完这句,却见俞执并不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方向,杨若徭心中一凛,忽见俞执长臂一展,把杨若徭向下一按,喝道:“趴下!”
一支投枪擦着二人头顶掠过,直钉到前方一棵松树上,枪杆乱颤。
俞执翻身下马,抬手间“雪不平”锋芒毕现,再看前方后侧各站了一名武师,前穿青,后挂皂,手中各擎长枪方才那支投枪,正是从后面的武师手中掷出。他心中诧异,暗道这一条路素来安宁,怎出了劫道的?
杨若徭也下了马,却只站在当地,笑容温文:“凌烟,交你了。”
那两名武师见俞执年轻,颇有轻视穿青武师一枪刺过,穿皂武师正欲绕过他去攻击杨若徭,却见俞执“雪不平”横挥,一道紫电破空而过,势沉刀狠,内力非凡,那武师掉以轻心,枪杆竟被削去一截。
俞执并未转身,一刀回转向后劈去,刀势如行百流水一般毫无阻碍原本枪长刀短,但穿皂武师被他气势所逼,竟然连退了两步。
这两刀下来,两名武师才不敢轻视,双双抢上前方,心道先把这个扎手青年对付了再说
两柄长枪呼呼风响,带动道路两边松涛阵阵,声响如鬼夜哭。然而俞执与他二人相对却全然不落下风,他刀法大气中不乏犀利之意,而变招流畅,内力浑厚,更是几可臻一流高手之境。
两名武师心中暗奇:这汉口地界何时又出了这么一个青年高手?难怪会为那人前来助拳,可万不能让他过去。一人眼神交会,一人枪尖一挑,顺着俞执的刀锋直钻进去
这一枪甚是刁钻,俞执反转刀背,向上一抗,另一名武师借机攻击,三人武器交缠在一起那两名武师所用长枪都是白蜡杆,轻巧而富有弹性,而俞执所用缅刀刃亦是柔软,一时难以拆分。就在这紧要时分,在一旁掠阵的杨若徭飞快从腰间抽出手枪,微一瞄准,随即连发两枪。
倘若在平常时候,这两名武师听声辨位,自然会提防,但这时三人正在缠斗,那两人无暇顾及,杨若徭抽枪速度又奇快无比,只听“砰砰”两声,两人双双跪倒在地原来这两枪击中的是他们踝骨。虽不至于致人死地,却足以让人无法出手。
杨若徭收起手枪,看向俞执,笑道:“配合得不差。”
俞执微微领首,还刀人鞘。
杨若徭又看向地上二人,此刻他也看出以这两人武功,决非一般强盗,笑笑问道:“两位大哥,我们素不相识,不知何以要性命相搏?”
穿青的武师冷冷哼了一声:“虽然没能拦得住你,但你们若要进去相助惊鸿那贼道人,只怕也来不及了。”
俞执听得莫名所以,杨若徭脑筋却十分灵活,隐隐猜到这两人多半是认错了对象,便笑道:“两位大哥误会了,我们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没有别的意思。”那穿皂的武师冷笑:“那个使刀的,你的功夫在汉口也算得上一流,偶然路过?哼!”
俞杨两人对视一眼,杨若徭道:“这凤凰岭上多半有什么江湖仇杀,罗兄一人上岭,只怕倒要出事。咱们还是快走为上。”他二人中俞执虽然武功高强,但平素相处,下决断的却多是杨若徭。
二人打马飞驰,直奔凤凰岭而去凤凰岭上,朗月半升。
杨文医背着剑,一步一步慢慢走上高处风声呼呼吹动他衣角发丝,月光倾泻在他身后一半出鞘的长剑之上。
得知惊鸿踪迹之后,宫剑翔在天门县内大肆搜捕,又在城头贴了挑战书,与惊鸿约战凤凰岭。杨文医却由宫家人口中得知鹤翔被抓消息,他救了鹤翔与罗觉蟾两人后,并未多做停留,又回到了凤凰岭上。
他低声道:“宫剑翔,你出来吧二十年的恩怨,总该有了结的一日。”话音方落,四周草从响动,五个青年男子从中一跃而出,手中所持,竟然均是一把长剑。
杨文医也不由惊讶,却见这五人不发一语,上前便攻,剑锋奇快无比,隐约竟有几分杨文医的剑法特征。
五剑合一,分攻杨文医身上数处要害,杨文医挥剑抵挡,剑雨扬如同琵琶中的轮指,杂而有序、快而不乱,将五人剑锋一一磕飞出去。那五人毫无退意,剑锋一扬,又齐齐上前抢攻。
这一轮下来,杨文医看出这五人剑法仍是脱胎于宫家枪法,招数并无特异,但速度奇快,异乎以往。
若要比快,天下间还没几个人能超过杨文医,他合目一瞬再度张开,霎时灵台空明,眼中所见,脑中所想,唯有手中剑、眼中人,一招一式,全无思索,随心而发。他的年纪大了面前几人十几岁,但速度竟未稍逊,招式圆转之处更是远胜五人。五人虽然剑法如风,竟不能克制住他。
缠斗多时,杨文医一剑上撩,穿破剑网,剑锋迅速掠过面前两人咽喉。
这一剑正是他得意招式“惊鸿照影”,剑意缥缈,速度又快,令人难以抵挡,当日里宫五常正是死在他这一剑之下。
剑锋掠过气管位置,却未见血雾飞散,只听叮叮两声,如撞金铁,杨文医心中一凛,暗道不好,急忙收剑回护。果然另外三人乘他出剑之机,几剑如电刺出。
杨文医倒退两步,身上一蓬血花飞溅而出。
难怪那两人有恃无恐,原来他们的颈上都已带了铁制的护颈套!杨文医此时无暇包扎伤口,一轮快剑之后,一剑分袭其中一人心口小腹,果不其然,这两处亦有防护。
宫剑翔培育这五名剑手对付杨文医,当真是用心良苦。
杨文医快剑专打人身要害,这条路既然不通,他剑锋一敛,攻势一转为守,那五人见形势与己方有利,出剑愈快。
双方以快打快,又过片刻,杨文医毕竟人至中年,又兼方才身中两剑,流血不止,剑招已不似最初一般追风逐电,稍有恍神,又中一剑。
这一剑伤在他左肩上,伤口颇深,那五人精神一振,剑光如雪,乘胜追击,直逼得杨文医连退两步,五人借此良机,剑光合围,一同刺出。
杨文医回手反击,这一剑速度却不如以往,甚至可说是颇为缓慢。
“剑法,不是只快就好。”
“当啷啷”,连响数声,五人只觉手腕一阵酸麻,似被一股柔劲所引,不自觉便松手,宝剑落了一地。
那是杨文医苦心所练的太极柔劲,因敌而动,后发制人,一击成功。
杨文医剑尖再点,这一次却是他平素的追风剑法,五人失剑后不及反应,只觉眼前一黑,却是双目均被杨文医刺伤。
“走吧。”杨文医还剑人鞘,放低了声音。
五人手捂眼睛,又惊又怕,他们是宫家一手培养而出,剑法虽好,却乏应变之能,一时间尚不知如何应对。杨文医却不再理会他们,眼光向四周一转,冷冷喝了一声,一剑便向一片长草中刺去。
“宫剑翔,你毕竟也是一派之长,何必藏藏躲躲!”
随着呵斥声响,一条长枪如同巨蟒翻身,自草中翻越而出,宫家家主宫剑翔腾身喝道:“也罢,惊鸿,你我之间的恩怨,总要有一个了结!”
杨文医脸色一黯,还剑相击。
凤凰岭马匹攀登不易,到岭下之时,杨俞二人便弃马而行。向上攀爬了一段,俞执忽然停下,侧耳细听,片刻后道:“岭上有打斗声音。”
杨若徭不似他练过武功,什么都没听出来,便道:“那咱们快走,说不定罗兄也在上面。”
二人加快步伐,急速前行。
【七】
这一边,宫剑翔与杨文医一人一枪一剑,缠斗了足有半个时辰。以武功或是江湖经验而论,二人均是不分上下,但杨文医方才恶斗一场,兼之身受剑伤,体力上便先落了下风,剑意流转之间,远不似最初流畅。
又斗片刻,宫剑翔一枪划伤杨文医右手,这道伤口虽然不重,对出招却颇有影响。宫家家主冷笑连连,却未曾乘势追击,反后退几步,一手高举扯个架势,待到杨文医上前之时,空出的一只手一抽背上单刀,刀枪合击,齐向杨文医头上砍去。
这一招乃是太极枪法中的绝式“绝杀亮掌”,练到此处已是太极枪法的极致,如同象棋里的双将绝杀一般,极少有人能逃过这刀枪合围的一击。这一招亦非宫家家传,而是宫剑翔辗转自武当山上学来的功夫。
单刀如雪,大枪如风杨文医身上伤口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发丝被刀枪劲力激荡而起,就连手中的剑柄,也被鲜血浸润得难以拿捏。生死关头,他却未曾避让,一扬手丢下了宝剑,空出的双手一拧一送,宫剑翔右手的长枪被硬生生拧偏了方向,擦着杨文医的头顶飞过。
而宫剑翔左手的单刀却被顺势一转,直插人他自己的胸口。这一刀宫剑翔用力到十分,因此刀锋贯人胸膛之时,力度亦是格外的大,一小截刀尖从宫剑翔背后穿出。宫剑翔呆呆瞪着眼睛,一脸的无法置信。
杨文医慢慢松脱手,宫家家主的尸身随着他放手之势,也慢慢向后倒了下去。
“我师父黄叶道人,本是武当出身。”
昔年黄叶道人出身武当,一身太极柔劲收发自如。杨文医承继他一身绝世剑法与内功心法,但后来他与宫家小娘子成婚,黄叶道人大怒,逼他发下毒誓再不得使用太极心法遗羞师门。
可是他依然是用了,二十年前宫家截杀他时用过一次,五名高手死在他手里;而今日这一战,更是断送了宫家家主性命。
第一次违背誓言,他的妻子身死;这一次违背誓言,他默默祈祷上天,道只要应在自己身上便好。
那五个剑手身受重伤,早就悄悄溜走。杨文医伸手拨开身边的刀剑等兵器,慢慢坐到了地上。他看着面前的尸体,也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心理,只是感到万分的疲倦
……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当年彩楼前……
一片浮云静静飘了过来,遮住了天上的明月。
杨文医茫然地想着自己这一生,久久未曾动作,亦是久久未曾言语。他二十一岁之前行侠仗义,名噪一时;二十一岁之后被迫隐居,为人所用。到如今妻子既死,自己又为师门所弃。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到底有些什么?到底还能留下什么?
良久之后,他忽然想到:对啊,我还有一个儿子。
杨文医拄着剑,慢慢地站了起来,无论如何,他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家。在那个家里,他还可以等着他的儿子回来。
刚刚爬上凤凰岭的俞杨两人,默默看着杨文医离去的背影。
他们来得晚了,赶到时,只来得及看到宫剑翔那一招刀枪合击和杨文医最后那一出手惊雷闪电般一击过罢,素来寡言的俞执都不由得赞一句:“好功夫!”
从未见过父亲动手的杨若徭目瞪口呆,惊道:“父……父亲!”
与此同时,罗觉蟾也赶到了凤凰岭他受伤不轻,虽从宫家那里又夺了一匹马,却已无法独自驾驭,在鹤翔道人的帮助下才登到了岭上。
鹤翔远远见到杨文医离去,追赶不及,却又听到杨若徭那一声父亲,真是又惊又喜。他上下打量杨若徭几眼,依稀辨出师弟年轻时的几分轮廓,便两步赶过去:“你,你就是惊鸿师弟的孩子?”
罗觉蟾连忙上前阻挡:“老道长,我们这还有正事儿要谈呢!”可他伤后无力,兼之鹤翔心绪激动,拉着杨若徭的手便絮絮叨叨地诉说起来。可怜杨若徭活到二十三岁,身边虽有一个武功高强的好友,却从未接触过这等好勇斗狠的江湖人物,听鹤翔讲述如听大书然而种种情形却又合情合理,对照方才所见那个剑法如神的父亲,心里已信了六七成。
他看向身边神色尴尬的罗觉蟾,后者叹了口气,终是默默点了下头。
杨若徭心中起伏不定,俞执见他神色,便走过去,拍一拍他的肩。他这才反应过来,看一眼身边神色坚毅的挚友,心绪稍定,便向鹤翔笑道:“伯父,多谢你告知身世。但小侄眼下有要事在身,还要请伯父稍等片刻,再叙其他。”说着忙把罗觉蟾拉到一旁:“罗兄,这次的事……”
罗觉蟾叹了口气,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一交代,最后歉意道:“真对不住,明天我一定把东西送出。”
他一身尘土血痕,摇摇欲坠,杨若徭忙扶住他,叹道:“只得如此。”
这样一来,俞杨二人索性也不必回城,好在他二人出城时本就多告了两日假。罗觉蟾虽然身上带伤,依然连夜赶去处理宝物一事;而杨若徭思量一番后,却决定借此机会,连夜赶回家中。
鹤翔本欲一同前往,却被杨若徭阻止,道:“伯父,我想您还是不要与我一同回去为好。”
鹤翔怒道:“怎么,你知道你父亲是个江湖人,便瞧他不起?”
杨若徭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伯父,您误会了。父亲苦心孤诣向我隐瞒,便是担心我得知这些江湖是非,我又何必让他知道我已知晓。”
他纵马赶回天门县时,几已破晓杨若徭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按老规矩从县衙的角门进人,遥遥便见房中亮着一盏灯火。他心里酸痛,快走几步推门进人房内:“父亲。”
杨文医老样子坐在桌边灯下,他换了一件蓝布道袍,身上的伤口想是已经处理完毕,外表看不出端倪,只有脸色较以往苍白些许。
杨若徭心中又是一酸,他是接受过新思潮的人,并不认为父母当年所为有何不妥,反因自己这么多年都不能看破父亲的苦心而备觉难过。他抢先几步上前跪倒:“父亲,我回来了。”
杨文医一把扶住他:“好孩子,你怎么回来了?”
杨若徭强笑道:“是我不孝,这么久都没回来看您军中派我出来办事,我看还有时间便回来看您一眼。父亲,您身体还好?”
杨文医点了点头:“我一切都好。若徭,你在军中如何?若太过辛苦,不如就回家来。”杨若徭笑道:“没事,我年轻,这都算不得什么,再说身边还有俞执,两个人搭伴,谁敢欺负我们?”
听到俞执的名字时,杨文医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我知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但为父实不愿你们太过接近。”
杨若徭有些诧异,但他心想与父亲相聚之日只怕便是最后一次,何必违逆他,于是连声说好。他又想不可在此刻让父亲伤怀,于是寻了许多军中的笑话来说,他口才了得,杨文医听他所言,也不禁连连失笑。
父子二人其乐融融地相处了半个时辰,然而时光如水,转眼即过窗外一声鸡啼,再过一刻,天光便要大亮。杨若徭眼望窗外,忽地翻身跪倒:“父亲,我要走了。”
他是接受过外国教育的人,与父亲感情又好,平素少行这种礼节,杨文医一惊,急忙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么?”
杨若徭固执地不肯起来,也没有抬头,声音听起来依稀镇定:“父亲,我出外留学数年归来后又去参军,并不曾在您膝前尽孝,现在想起来,心中十分难过,这一拜,是我应当的。”
杨文医见他跪在地上不动,心里一急,他是有功夫的人,虽然受伤,力道仍比杨若徭大得多,手上加劲便把杨若徭从地上拽了起来:“若徭,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杨若徭沉默半晌,终于一语未发。他轻轻挣脱杨文医的手,又拜了两拜,再度抬起头时,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父亲,我要走了。”
这一日,杨若徭未等天明便离开了家,俞执一直守在县衙门外的街上,身体挺直得像一杆竖立的枪。杨若徭问他:“凌烟,你不回家看伯父一眼?”
俞执摇了摇头,声音慢而坚定:“不必了。”
他二人联袂而出,在街口处看到了拄着拐杖的罗觉蟾,那个一身风尘的京城公子笑了笑:“东西准备好了,前面有个还没关门的冷酒铺,咱们进去喝一碗热酒,你们便动身进城吧。”
冷酒铺里,三只酒碗碰在一起,酒水和着他们身后的红日,一同喷薄而出
然而俞杨二人并未即刻进城。就在杨文医与宫剑翔对决、杨若徭回家探望这一夜,革命党人在宝善里制造炸弹被发现,湖广总督瑞澄下令全城戒严搜捕革命党人。时局正如在火药桶中投人一点火星般,一触即发。
【八】
八月十九的晚上,杨文医守在一条山路上,心头矛盾之极。
他这一辈子,捕杀过江洋大盗,也曾与江湖上的仇家性命相搏,死在他剑下的人不在少数,但这些人要么是巨奸大恶,要么是不得已而为之。若说对付革命党,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他不懂什么是革命党,只知道这些人似乎是与朝廷作对。与朝廷作对固然是个天大的罪名,但在他心中,并没有杀人放火一般的可恶。
临行前,天门县令对他讲的话再次萦绕耳边:“惊鸿,当曾承诺,为我效力二十年,到今日恰是二十年期满,这是我要你做的最后一事。”
他握紧剑鞘,心道这一事后恩怨两清,自己不需留在此地,等到若徭退伍,父子两人找个安静所在清静度日,再不受拘束。
想到这里,他心中畅快了几分。这时却见树影摇动,一朵乌云飘过遮住明月,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三骑快马飞也似的直跑过来,杨文医在一棵大树上屏息凝气,将身形全部隐蔽起来。
三匹马越跑越近,奇怪的是马身上各驮了一驮子瓜果,马上骑士都穿着遮蔽身形的风氅,夜色昏暗,看不清他们面容。但看其动作举止,似乎年纪都不大。
杨文医心中一动,暗想这几人只怕和若徭年纪相差不多。这样一想,他亦不愿出重手,剑尖微吐,光芒一分为三,分向三名骑士袭去。
他采取的乃是剑尖打穴之法,用意在于点穴而非伤人,连用力都只用了七分。第一名骑士见剑尖袭来,索性一滚下马。他跌落尘埃之时,似乎触及了身上伤口,一声惨叫,半天未曾爬起来。
与此同时,最后一名骑士已然警觉,但杨文医出剑速度实在太快,他拔刀掩护不及,匆忙间一跃向前,硬生生为第二名骑士挡了一剑,这一跃身法轻盈巧妙,并非时下一般年轻人所能施为。杨文医剑尖刺中他右肩,这年轻人却十分悍勇,他不顾伤势,身形尚未落地,已经抽出腰间佩刀,如雪刀锋向上一抹一挑,霜雪之芒夺人双目。
这一招功夫不俗,但杨文医浸淫武学多年,经验远在他之上,他剑刃顺着那骑士刀锋一错而上,快剑如风,直刺向他胸口大穴
但也正在这一瞬间,杨文医看清那柄雪刀,心头不由一惊。
再说那骑士内力本高,心道对手即使以剑格挡,自己也不弱于他,未想对方剑锋根本未曾与他相交,他双足尚未触及地面,变招不及,胸口大穴已被刺中。
这些事情说来繁琐,其实不过瞬息之间,杨文医不敢多想,他脚尖一点,追赶唯一逃脱的那名骑士,那人一把勒住马疆,空出的一只手掏出手枪,喝道:“什么人?”
杨文医剑尖本已递出一半,听到这个声音忽然怔住,他哑着嗓子问了一声:“若徭?”
指到他面门的手枪慢慢放下,乌云飘散,月亮露出了端正的面庞,也照正了骑士惊异的神色:“父亲?”
“当啷啷”一声,杨文医手中的宝剑落地,他的眼神中半是惊讶,半是不信:“孩子,真是你!你怎么去做这砍头掉脑袋的事情!”
杨若徭眼中闪过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父亲,我真没想到今天拦住我的会是你。”杨文医一时间竟有惊慌失措之感,多少个念头纷至沓来,素来冷淡的面容再维持不住。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剑,一时间想到儿子从来不知自己会武,会不会理怨自己骗了他这许多年,一时间又想到儿子竟然是革命党,这是要砍头的罪名。他张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若徭却再次开了口,声音冷静而沉着:“父亲,请放我们过去。”
儿子的镇定反衬出父亲的惊慌,尽管后者比前者年长了二十岁,江湖经验丰富而且武功高超杨文医下意识答了声“好”,随即他想到不对,一把扔下宝剑,双手紧紧抓住儿子的马疆:“若徭,你不能去送死!”
杨若徭的眼眸被月光映得幽暗:“父亲,是我不孝!但今日并非我一人之事,而是为了天下千千万万人,父亲,我求您,求您放我过去!”
杨文医从未见过这样的若徭,在他眼里,若徭总是快活的、单纯的、能干的、孝顺的。他不知道儿子还会有这样的一面,他看着若徭,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想放手,却又不敢,天知道如果他放了手,若徭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父子对峙之时,密林中传来一声咳嗽,一个中年人背着手走了出来:“日日查革命党,没想到革命党居然就藏在我的家里!”正是天门县令。
见到他,杨若徭脸色惨白:“伯父,请放我们一条生路。”
天门县令冷哼了一声,指掌成钩,向马上的杨若徭袭去。
杨文医不及拾起地上的宝剑,喝道:“住手!”一掌反击过去。
天门县令冷笑道:“惊鸿,你忘了你二十年前的誓言!”
杨文医置之不理,心中已下决断,只向杨若徭道:“若徭,快走!”然而他长剑不在手中,便如猎豹失去了利爪和撩牙。时间未久,天门县令一掌拍向他肩头,杨文医踉跄着倒退几步,却仍挡在前面。
杨若徭掏出手枪,却终又放下,一来二人打斗速度太快,二来他毕竟叫了天门县令二十年的伯父若说转身就走,他却还有一个同伴被点中穴道,一个同伴生死未卜倒在地上。
国家之事、父子之情、同袍之义,在他心中绞成一团。杨若徭咬紧牙关,用力一闭眼,策马便走。
天门县令怎容他离开,他接连两掌逼开杨文医,几步赶上,朝着杨若徭坐骑便是一掌,怕不有千钧之力,马匹惨嘶一声,栽倒在尘埃之中。
杨若徭虽不通武功,但他在新军多年,身体灵便,早在马匹栽倒时便已一跃而下,顺势再度掏出手枪:“伯父,你莫逼我!”
虽是为父子二人前后夹击,天门县令亦是十分镇定,他不理身后的杨文医,一脚飞起,杨若徭刚刚掏出的手枪便飞到半空。这一脚力道奇大,杨若徭只觉腕骨几乎被一并踢断,他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摔倒天门县令一步上前,一掌又挥了过来。
紧急时刻,先前第一个滚落在地的骑士忽然奔了过来,插人战场,这人手中极其可笑地拿着一个甜瓜,却是从马匹的驮子上拿出来的,他另一只手中亮着一点火星,大喝道:“不想死就都住手,这是炸弹!”
这人一身便于活动的西式服装,向来佻大的面容此刻满是狠忍之色,那一点跳跃的火光在他面上不住晃动,眸子里也似乎有一把火在燃烧,正是罗觉蟾。
这三匹马上装的炸弹,才是罗觉蟾这一路要运送的宝贝,也是新军起义缺乏之物,否则昨夜革命党不会胃险在宝善里制造。罗觉蟾一路护送,隐蔽小心,才令宫家误会他是带了什么重宝入汉口,前来劫持而因为炸弹入城不易,罗觉蟾又费尽心思,雇佣当地农户,把炸弹巧妙藏人了瓜果之中。
他见那天门县令面有怀疑,手一挥,当真点燃了外面的导火索,咝咝声音一响,那天门县令也变了颜色,他也不想与这不要命的小子同归于尽,一拳击中罗觉蟾拿着炸弹的手掌,随即一脚向飞出的炸弹上踢去。
这一脚用尽他十二分功力,那枚炸弹被踢出老远,这几人后方恰有个断崖,那枚炸弹直坠其下,遥遥传来沉浊的爆炸声音,在场几人不由得一并抬头看去。
罗觉蟾冒险点火,争的就是这一瞬之机,他大喊道:“杨若徭,快走!杨老先生,拿剑!”杨文医此时也反应过来,一把抄起地上长剑。他有剑在手,整个人都似变了模样,周身上下若有光华笼罩:“若徭,你走!”
杨若徭一咬牙,翻身上马便要离开。那天门县令却一伸手抄起先前倒下的骑士,冷笑道:“杨若徭,你的同伴在这里,你还要走?”
那骑士先前被点中穴道,倒在地上,风氅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此刻被天门县令抓住,月亮恰好照在他脸上,清冷的光芒愈发衬托的他侧面轮廓如同刀刻,如果天门县令年轻上二十岁,两人只怕便是一般无二。
天门县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声音听似镇定,却终于也有了惧意:“阿执?”
远方的枪声、炮声忽然连绵不断地响起,打破了黑夜中的一片静谧林中的栖鸟被这枪声和火光惊起,忽喇喇地飞了起来。
杨若徭的手中还握着枪,可是他的眼、他的心已经转到了其他的方向。他不再关注天门县令,甚至不再看自己的父亲,最后他把目光转到了俞执的脸上,轻声地,想确定什么一样似的问:“开始了?”
俞执还不能说话,他也定定看着杨若徭,目光中有着肯定的意味。
杨若徭看看他,又看看远方,像是在问其他的什么人,又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会成功吗?”然后他自己回答:“会的。”说完,他轻轻笑了。
1911年10月10日晚,新军中有人打响了武昌起义的第一枪,并攻打湖广总督府;同是那一晚,杨若徭,俞执二人用罗觉蟾带来的炸药,配合南湖炮队的炮击,在次日黎明前占领总督衙门,湖广总督瑞澄逃走。
11日上午,武昌全部光复,12日光复汉阳,随后攻占汉口,接着各省纷纷响应。这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辛亥革命。
在这一役中,杨、俞二人立下大功,而枪法过人、冷静精明的杨若徭更是脱颖而出,极受重视。一月后,他被任命为南方某省的特派专员,青年才俊,名重一时。
后来罗觉蟾和他的好友黎威士聊天:“革命有什么好?多少人问我这句话,别的我不说,武昌的枪声一响,两个家平安保住了,这就够了。”
1911年11月,天门县城一个普通院落中。
院中团团摆了一张圆桌,围坐着杨文医和杨若徭,还有俞执和他的父亲、已经卸任的天门县令俞宗怀。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个虽是不速之客,可也颇受欢迎的罗觉蟾。此刻他满脸堆笑,手里高举着一只酒杯:“来来,我贺你们两家一杯,父子团聚,万事大占,这是多好的事!”
这一杯酒,大家都是一饮而尽。
罗觉蟾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惊鸿道长,我问您句话,您可别见怪,说到您和这俞县令……”他刚说到这里,俞宗怀插口道:“我已卸任,并非县令。”
罗觉蟾点头哈腰地道:“是,是!道长啊,您和俞老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下连杨若徭也甚是关心,他自小长在天门县衙,一直以为父亲是县令一个远亲才得以收留。后来虽知父亲会武,却也没有想过,父亲与俞县令之间,关系亦不简单。
杨文医放下杯子,沉吟一下:“也没什么,当年我被宫家追杀,身受重伤,是俞……”他几乎又要说出“俞县令”三字,“俞先生救了我。”
罗觉蟾笑道:“这我就明白了,救人不能白救,我也听说这天门县附近盗匪颇多,想必为县令大人清除盗匪,就是他救人的条件?”
这直率的话也只有他说得出,杨文医苦笑一声,只说了一声:“江湖中人,最重言诺。好在现在承诺已了,恩怨已结,我可以安心退隐。”
罗觉蟾上下打量他几眼,觉得这名道长也许是自己见过的最后一个江湖剑客,他守着江湖上那些早就不时兴的原则,重视一个没什么拘束力的诺言,可以下狠手杀人却不会杀女人他不懂这个新时代的东西,也和这个时代格格不人。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有着杨若徭这样一个儿子最奇妙的是,这对父子依然感情深厚、相处融洽,虽不理解,仍能互相包容。
罗觉蟾不再想这个,他在思索另一个问题:“怪了,俞老先生,我看您这身功夫,可不在道长之下……哦。”话未说完,他自己也想明白了,一来俞宗怀并非江湖中人,经验远不及杨文医;二来他毕竟是个官,岂有一个县令长年在外抓贼的道理。
杨文医正色道:‘俞先生,这些年多蒙你照顾。若徭出外留学,又入新军,都是借了你的力。”不然杨文医清贫如此,焉有余力送杨若徭去日本读书?
俞宗怀哼了一声:“送这两个晚辈出去,我可是后悔了。”
罗觉蟾嬉皮笑脸:“俞老先生,我还真挺好奇,看您起初的举动,倒好像对大清国要效忠千年万年似的,现今怎么主意全改啦?”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俞宗怀却也不恼,只道:“你看南方这些省。”
罗觉蟾一怔:“什么?’俞宗怀冷笑:“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十五个省自称独立,哈,这些一方大员都不在乎名节,我一个卸任的县令又能怎样?只是你们这些革命党,以后的日子怕也不好过吧。”
罗觉蟾“哎哟喂”了一声:“您老先生,用我们那儿的一句话说,您这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俞宗怀又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杨若徭和俞执因是晚辈,在饭桌上并未多说什么。
直到吃过饭,两位长辈人内体息,杨若徭才向俞执和罗觉蟾道:“明日我便要走了。凌烟,父亲便托你照顾;罗先生,你虽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革命党,可我始终当你是自己同志。若有机缘,希望日后还能相聚。”
俞执老样子不多言语,只是简单地点了一下头。罗觉蟾却笑道:“杨若徭,你是去南方当大官,我将来自然要前去拜会,好好地打一通秋风。”
杨若徭笑道:“欢迎之至。”
三人在一起又喝了几杯酒,杨若徭酒量最浅,已有半酣之意,他笑道:‘其实啊,我倒也不想去做什么官。”
罗觉蟾道:“呸!少在罗大爷面前假撇清。”
杨若徭手扶酒杯,哈哈笑道:“做官有什么好,我更希望咱们这些朋友和和美美住在一起,两位老人能够颐养天年。我便种种花、钓钓鱼,悠然自得过这么一辈子,哈……”
罗觉蟾笑道:“想当官不容易,想不当官那可太简单了。你和你爹哪儿都不像,只有想隐居这点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等过几年天下太平了,你便回乡一住,那可多悠哉!”杨若徭来了兴致:“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就以十年为期,到时凌烟不用说,罗觉蟾你也搬过来。”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人叩门,原来却是鹤翔,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竟是宫小西。杨文医听得声响,出来见过师兄。罗觉蟾却看得诧异,径直问道:“鹤翔道长,您来也就罢了,这丫头干吗来了?”
鹤翔还没答话,宫小西已鼓足勇气道:“道长,我知道宫家家主和您有仇,可现在人也死了,希望您不要计较从前的事情。还有,我想把这只镯子还给您”说着她拿起一只银镯,却是那日罗觉蟾无意自杨文医房中带出之物,当日被宫剑翔拿走,未想最后却落到了宫小西手里。
这时罗觉蟾却把杨若徭拉到一旁,低声笑道:“嘿,我说,没准你还能多个小后妈呢!”
杨若徭“噌”地拔出手枪顶住他脑袋:“罗觉蟾,你这混蛋给我闭嘴!”
明月当空,花影摇移,这些身份立场甚至辈分都不相同的人在一起谈谈笑笑,气氛和美之极。
【尾声】
可是十年后不做官、退居林野的话,毕竟只是醉中狂言。
杨若徭死在三月之后。
南方诸省虽多独立,但革命党所能操控者却在少数。杨若徭被派去其中一省做专员,也是为了安插革命党的力量在其中。他虽年轻,但为人精明能干,未到三月,已让那一省的大员刮目相看,头疼之极。
大员一个幕僚看出心事,便劝他索性杀了杨若徭,一了百了。大员起先犹豫,后来听幕僚说得切实,也便动了心。
杨若徭枪法如神,人所周知。那大员假意请他赴宴,在酒里下了毒药,后面又理伏了快刀手。杨若徭中毒时已有所察,无奈到了这个时候,已是无力回天,他一只手已经伸进了怀里,终是被快刀手一刀砍翻。
那大员见他掏枪,吓得叫道:“砍他,砍他!”那些快刀手哪敢怠慢,上上下下连砍了几十刀,杨若徭一张脸已看不出原本模样,那大员依旧大叫不已。幕僚忙劝道:“大人不必惊慌,杨若徭已经死了。”
大员跌坐椅上,手抚胸口。
杨若徭之死的消息很快传到汉口,众人虽知中间必有蹊跷,但那大员势大,一时却动不得他。是时罗觉蟾身在香港,对此事一无所知。
俞执却自此带着“雪不平”离开,一直到十三年的时候,那大员被刺杀在上海的寓所之中。有人怀疑是他所为,可是没有人有确切的证据。
而那剑法超绝的惊鸿剑客,却自此消失,惊鸿一剑,自此绝响。
今后的时代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像他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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